第六十四章 半生不熟(1/2)
兰若亭里暗潮涌动,气氛凝重,而慕晚歌却是靠在石头上休息了好久,这才起身往前方走去。虽然京都城许久不下雨,清泉寺内却因树木茂盛、草木繁密而减了些暑气,慕晚歌所走的这条小径,刚好就是清泉寺内最为清静凉爽的。
慕晚歌一袭白衣似雪,漫步于草木丛间,心情越发舒畅起来。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一片青葱翠绿的竹林。竹叶在风中摇曳不止,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听来就如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甚是悦耳。
忽然,她伸手摘过一片竹叶,放至唇边…
“世子,您的箫取来了。”兰若亭里飘进一道黑色的身影,随即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把碧玉箫。
凌暮远取过他手中的碧玉箫,随即朝着亭内的人微微点头示意,淡淡道:“献丑了!”
话落,碧玉箫已放至唇边。只是,第一个音符还未飘出,一道悠扬的声音忽然从东边传来,辽远悠长的曲子,顿时打断了凌暮远的吹奏。
曲声渐起,凌暮远吹奏不成,只得将手中的碧玉箫轻轻放下,只觉这样的声音优美无比,却又与箫音不同,清冽中带着一丝飘逸,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倾听着如此美妙的曲音。
原本心思各异的众人顿时也被这道声音吸引,纷纷看向东边的天幕,再顾不得彼此的针锋相对,步步紧逼,而是静心聆听着此刻的曲调。
此时,这声音清脆幽远,令人闻之心神一震,神清气爽;彼时,曲音松沉而旷远,清泠入仙宛如天籁;忽而,又变得沙哑低沉,如男子的低喃细语,轻轻撩动着听者的心弦。
时而细微悠长,时而如美人轻吟,时而低缓悠远,时而飘渺多变。曲音多变,曲子所呈现的内容也丰富各异。此时如山间溪涧般婉转清澈,彼此又似万马奔腾般激荡高昂,此时如小女儿家的莺莺细语,彼时又似铁血男儿战场杀敌的豪爽战歌。
似悲愤,却又悲而不愤;似哀伤,却又哀而不伤;两股情绪紧紧追逐纠缠,试图以它们的挣扎矛盾来一决高下,定下自己在吹奏者心中的位置。
不想,这时一股大力将两股情绪一一分开,坦然面对两股情绪,如置身高峰的人居高临下,俯瞰着渺小无一物的悲愤和哀伤,完全无视存在的淡然态度,竟让两股矛盾情绪羞愧隐遁,朗朗晴天,湛蓝无云,一片平静。
众人只觉天上人间地狱都经历了一番,从深谷到苍穹,从他人到自己,吹奏者却能在最挣扎的时刻及时惊醒,虽有万千悲愤哀伤,却仍能豁然处之。如此豁达的心境,如此宽广的胸襟,直教兰若亭中的众人佩服不已。
“褚冰,去看看是何人在吹奏?并请此人前来一聚。”曲音还在继续,只是略有些结尾的平静,玉云洛最先惊醒过来,连忙吩咐道。若曲音断了,便找不到吹奏者了。如此一来,岂不可惜?
“是,王爷。”玉云洛身后走出一人,得了命令后就要循着这道曲音而去。
“记住,务必要恭敬一些。”玉云洛叫住拔腿就走的褚冰,又补充了句。
褚冰又应了声是,瞬间便不见踪影。
凌暮远本想吩咐身后的云竹前去查看一番,不想玉云洛竟先他一步下了命令,微举的手顿时收回来,安置于膝上,淡淡道:“如此清澈纯粹的曲子,倒是好多年没有听到了!”
“确实,听着都觉得无比舒心。”元宇倾半眯着眼,似是无比享受,又似是在回味。心里蓦然生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她呢?
“先前本宫只知道,二皇弟有怜香惜玉之情,今日一见,才知道二皇弟还有如此惜才之心。可真是让本宫自惭形秽啊!”玉云烨冷眼看着玉云洛的举动,暗暗嘲讽道。
谁想,玉云洛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也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之意,而是走至兰若亭边,负手看向远处,颀长挺拔的身姿在阳光的照射下,于亭内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一曲已尽,褚冰穿梭在竹林间,终于在曲音吹进的一刻,看到了立于竹林中的白色身影。他飘身落在白影三尺之外,震撼和惊艳填满了整个心房。
女子白衣似雪,如缎青丝似在风中撩起一圈又一圈的无形的涟漪,身旁竹叶青翠欲滴,脚下青草露珠尚未凝干,在微风吹拂中轻轻摇曳。这人静草动竹叶响,静动之间竟如一幅画工卓绝的山水墨画,如此飘逸绝伦,让人瞬间忘记了身在何处,为何而来。
而竹叶晃动间,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落在眼前的白衣女子身上,星星点点的金光仿佛坠入凡间的小精灵,俏皮的跳跃在随风而舞的衣袂上,一时间其周身竟闪烁着淡淡的光芒,高贵而端庄,让人不敢直视,却又禁不住低下头臣服。
褚冰就这么怔怔的站着,不言不语,只是就想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千万年难得一遇的画面。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急剧的塌陷了,陷入了万丈深渊里,不知等待他的是黑暗,还是光明。
这一刻,一切均归于平静。
慕晚歌早就在褚冰飘身落下的时候,从衣袂舞动的细微声响中觉察到有人的靠近,但却不发一语,也不回头,只想看看身后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是眼前这状况,却明显让她轻皱起了那秀丽的眉毛。
只见她袖袍一挥,随即转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衣袂舞动间仿佛有一股清逸之气飘向四方,清如水亮如星的眸子带着清冷微寒的气息射向呆立的男子,却在看到男子的脸时,面色微怔,随即轻笑一声,慵懒而随意的声音响起:“这不是褚侍卫么?你不在洛王府里陪伴关爱洛王,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褚冰被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得猛一哆嗦,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朝她拱了拱手,恭敬道:“慕五小姐,王爷请您过去一聚!”
慕晚歌眼里划过一丝惊讶,怎么都没想到玉云洛会这般客气的请她过去。只是,自己都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如玉的指尖颤了颤,举起手中的一片竹叶细细的端详起来,想着莫不是自己吹奏的曲子将褚冰引了过来?
明眸淡淡的扫了躬身而立的褚冰一眼,却发现他在看到她手指间夹着的一片竹叶时,面色诧异不已,还有着一股不敢置信的震惊。她心里顿时了然起来,夹着竹叶的手负于身后,淡淡问道:“不知洛王有何贵干?”
“王爷的心思,我一做属下的又怎么知晓?慕五小姐倒不如跟卑职前去,也可以亲自问问。”褚冰小心的瞧了瞧她的脸色,却发现她一脸沉静的站在原地,明净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自己内心的想法仿佛已被她一览无遗。
褚冰略心虚的别开脸,看着一旁或粗或细的竹子。
不想,慕晚歌却猛地咳了几声,站得笔直的身子顿时沿着竹子滑落了下去,他一惊,连忙奔上前,一手扶过她的胳膊,一手稳住她不断下滑的身子,并扶着她靠着竹子坐好,这才略显紧张的问道:“慕五小姐,你怎么了?”
慕晚歌没想到褚冰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飞奔到自己身边,而且还靠得这么近,心下不喜,连忙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身子不由得挪移开,褚冰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色微红,连忙后退了几步,不敢再看她。
“咳咳…”慕晚歌又是轻咳几声,一段不长不短的间歇后,她才断断续续道:“褚侍卫…你也…也看到了…咳咳咳…我现在的身子已经…已经孱弱到这种地步了…刚才若不是强撑着…咳咳咳…怕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又怎么能跟你过去见洛王呢?”
褚冰浓眉顿时皱了起来,看向慕晚歌的眼里带着一丝复杂。王爷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只是看着慕晚歌纤细瘦弱的身板,他心里却是极为不忍,一时间,意识在“王爷”和“慕五小姐”这两个名词之间徘徊抉择,就好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拔河,双方势均力敌,一番撕拉扯切后他还是站在原地,绳子摇摇晃晃后,哪一方都没有将他扯过去。
慕晚歌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小手捂上了泛白的嘴唇,佯装思忖了片刻,这才慢慢说道:“褚侍卫…我是实在走不过去的…咳咳…如果你觉得为难,不如直接背我过去吧…又或者,你不喜欢背,也可以抱着我过去的…这样你交差了,我也省事了…”
褚冰麦色的脸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的红了起来,待她说完后,整张脸已经红成了猴屁股,他只觉全身发烫,单是想一想那画面都觉得热血上涌,若是真做起来…
他转过头看了慕晚歌一眼,待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涌起的热血瞬间退回血管里安静流淌着,低下头想了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头低声道:“既然慕五小姐身子不舒服,便在此好好休息吧。卑职这就回话去了!”
话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将慕晚歌整个人都笼罩住。慕晚歌抬头看他,他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瞬间便没了身影。没了褚冰的身子作阻挡,刺眼的光线寻个空隙拐着弯儿的射入眼睛,慕晚歌立即闭上了眼睛,想着一旦沾上这些王爷相爷的边儿,日子就没个消停的!清泉寺的佛祖怎么也不庇佑庇佑她呢?
兰若亭这边,有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当看到褚冰飘身而落时,数道目光齐齐射向褚冰。褚冰知道自己身负重任,面对这样的目光不免有些心虚,可一想到那个女子苍白虚弱的脸色,他的心虚又吞回了肚子里。
“卑职见过王爷。”褚冰单膝跪地,手中的佩剑在他跪下的同时敲了下青石砖的路面,发出一道低沉的声响。
洛王和其他人一样,第一反应是往褚冰身后看,当发现身后无人时,他不免得皱了眉头,问道:“可查清楚了是谁?”
“回王爷,查清楚了,是…是慕五小姐。”褚冰顿了顿,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有片刻的怔愣,随即略显僵硬的回道。
元宇倾原本看棋盘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耀眼的光芒,嘴角勾出一抹璀璨的弧度,仿佛刚才因吹奏曲子而得到众人赞赏的人是他一般,那么欣喜。他就说嘛,那只小狐狸怎么可能无才无德呢?那样的曲子,确实也只有她能吹奏得出来。
而他这一异样的变化,却落在了紧盯着他的三名女子眼中。秦琴又一次被蛊惑了,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俊美的脸儿,邪魅而又诱人的笑。
而与秦琴不同的是,玉淑梨和慕香玉的心里齐齐咯噔一声,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危机感,略显慌乱的目光彼此不期然的撞见,从对方的眼神中,都看出了此事的不寻常。
她们看过他邪魅惑人的笑,也见过他淡淡浅浅的笑,可不论怎么笑,都好像没有着落点般,上脸不上心,入皮不入肉。从来没有一次笑容,会像刚才的笑意那般温柔而璀璨。
在其他人的震惊中,慕香玉咬了咬唇,从人后走了出来,一如每次走出来为了让元宇倾看到般,带着一股就义般的决然和傲骨,冷冷说道:“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五妹从小连箫都不曾碰过,哪里会吹奏这样的曲子?”
众人闻言,刚才的震惊少了些许,多了一丝疑惑。在这里,最有质疑权的是右相府的大小姐,慕晚歌同父异母的大姐姐——慕香玉。她的话,极有力的推翻了褚冰的说法。
洛王嘴唇紧抿,施加着压力的目光直直压向褚冰的头顶,意思是你若敢有半句虚言,决不轻饶。
潜意识里,他还是觉得,能吹奏出那样令人称赞的曲子的人,无论是谁,都是可以的,但却不希望那个人是被他休弃的慕晚歌。毕竟,是他嫌慕晚歌品行不端、德行缺失才将她休弃的,如今却对她的曲子怀着敬仰赞赏之情,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褚冰强自忍受着洛王如泰山般沉重的压力,低着头继续辩解道:“慕大小姐说的是否为真,卑职并不清楚。只是,卑职循着曲音找过去时,看到的确实是慕五小姐。其实,慕五小姐身旁并没有带箫,那曲子是她用一片竹叶吹奏出来的。”
想起那抹飘逸笔直的身影,那个娴静淡雅的女子,褚冰忽然觉得心湖里似有波光荡漾。
他话音落地,众人齐齐一惊,就连自认知慕晚歌甚多的元宇倾也不免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想着她又令他惊艳了一把。
“不可能,怎么可能…。”慕香玉却是面色难看的后退了几步,止不住的摇头,似乎这样的结果,比慕晚歌不会吹箫更令她备受打击。
洛王瞥了慕香玉一眼,重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褚冰,冷声道:“本王不是让你请她过来么?人呢?”
褚冰头垂得更低了,“回王爷,卑职请了,只是慕五小姐却说…”
“说什么?”洛王冷不防的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慕五小姐说,她身子孱弱不堪,并且昨日又受了刺客袭击,如今连走路都成问题。今日不能前来,有违王爷的意思,还望王爷恕罪。”褚冰忍着不能正常呼吸的难受劲儿,僵着身子回道。
只是,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推辞的借口,想起大婚之日被休弃的过往,一些人也都自以为是的心知肚明。只是,元宇倾却是有些担心起来,虽然他知道她向来诡计多端,应付人也是手到擒来,只是她的身子孱弱,他却是担忧不已,甚至有一刻还以为,褚冰说的是实话,她竟连路都走不成了。
玉云洛眉头微皱,两道阴寒的视线直直射向亭外的垂柳,“去,找张椅子将她扛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玉云洛。只是,他的表情实在是过于冷漠,看不出丝毫开玩笑的痕迹,况且他的话语中也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其中一些人对洛王的不可置信顿时转化为了对慕晚歌的自求多福。
被玉云洛休弃,慕晚歌此生怕是已经抬不起头来做人了;若是此次再被他以这样羞辱性的方式抬到大庭广众之下,还真不如撞墙了去!
“王爷何必兴师动众?本相坐得有些腰酸背疼了,倒不如让本相去看看。”这时,元宇倾适时出声,嘴角不见往日的浅笑弧度,而是淡淡看向褚冰,淡淡问道,“褚侍卫可否告知一声,慕五小姐现在何处?”
“在清泉寺东北角的一片竹林里。”褚冰抬起头,指向东北角的方位,恭敬回道。
“好。”元宇倾点了点头,在各种或猜疑,或嫉妒,或委屈,或不解的眼神中,他站起身子,大步往亭外走去。
自元宇倾走后,兰若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玉云洛身旁除了秦茗,其他女子都离他远远的。只因他周身的冷气就像从冰窖里冒出来的一样,能将其他人冻得手脚发冷,稍微靠近一点,都害怕会被冻僵了。
而秦茗却是非常好奇,这被自己夫君休掉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当日索要嫁妆之时,对她的胆量和机智都有一番见识,但苦于不能一见。如今有这个机会,顿时有些期待起来。
秦琴看到自己姐姐眼中冒着的金光,不由得扁扁嘴,想着慕晚歌不过是个小小庶女,有什么好期待的?只是,一想到那张脸,她抓着帕子的手使的劲儿更加狠了。又想到自己心仪的元宇倾竟然亲自去接慕晚歌那个小贱人,心里就好像打翻了醋坛子一般,酸醋流淌在肚子里,直是胃疼不已。
而凌暮远看着元宇倾渐行渐远,消失在柳条苍松中,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棋盘上,浑身散发着一股平和的气息,仿佛这天地间的所有人和事,都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也不知道是这气息将他隔绝在了亭内其他人的世界之外,还是他主动将自己与亭内的其他人隔绝开来。只是,那双如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却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里闪过一丝好奇,忽然想起前段日子京都城内流传的舆论传言,心里对尚未谋面的慕晚歌又多了几分期待。
竹林里,慕晚歌送走了褚冰,也不急着站起来,而是径自靠在竹子上,望着天出神。
忽然,前方一阵脚步声响起,慕晚歌转头看去,却见一身蓝衣的元宇倾正风度翩翩的站在她面前,嘴角的笑意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刺眼。
慕晚歌猛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心中却是哀嚎不已,怎么刚送走一个冰棍,又来了一只千年狐狸?
“怎么在这里坐着?太阳这么大,就不怕晒着?”元宇倾大踏步走了过来,蹲着身子,使视线与她的平齐,并用袖子挡着她头顶的阳光。
慕晚歌只觉眼前一暗,眼睛眨了眨,而后凉凉的瞥了他一眼,“若是你也是来劝我的,那就免了。如今晌午太阳大,你哪儿凉快哪儿去!”
“呵呵…”元宇倾轻笑出声,收回了手,俊脸猛地凑到慕晚歌的眼皮底下,直把慕晚歌看得莫名其妙了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你不去,难不成还要留在这里?”
慕晚歌小手又挡在了头顶,瞥了他一眼,干卿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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