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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节虱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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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的眼神很特别,似乎藏着很多很多不出来的秘密。“你叫什么名字?”王二突然生出一种想和她聊聊的冲动,而且他也觉得这个姑娘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正坐在桌边的那把竹椅上看着自己,眼神里还带着一点点一一期待?王二突然想起了和自己相好的女人阿朵。“叫我朵玛。”年轻女人的声音还是很轻,很飘,“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过了。”王二愣了一下,不明白朵玛这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这家店做工的?”朵玛弯了弯嘴角,点点头。王二接着问道:“你的家也在这里?这个娘娘是你什么人?”朵玛笑了笑:“不是什么人,她开店,我做工。”朵玛指了指桌上的托盘,看着王二,“你不饿吗?”听朵玛这么一,王二的肚子立刻咕噜了两声,他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朵玛扑哧一笑,把饭菜从盘子里端出来摆好。主食是米饭,一碗新鲜的水香菜,一盅牛肉酸,闻着那又酸又辣又香的味道王二便忍不住胃口大开,狼吞虎咽的样子惹得朵玛不停地笑。“这饭是你做的吗?真香。”王二咽下一大口菜,憨憨地笑着,揉了一下鼻子,正好对上朵玛的眼神。朵玛一下子愣住了,她的嘴唇有些颤抖,手也有些抖。“怎么了?”王二奇怪地停下筷子。“你……你叫啥子?”朵玛颤抖着问。“我是个孤儿,从吃百家饭长大的,都叫我王二。”朵玛还是愣愣地看着王二,仿佛丢了魂一样:“你家里还有啥子人吗?”“我是孤儿。”王二笑得有点涩,然后继续端起碗,突然,他的目光被一碟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一一那东西看起来有点像虫子,但是好像又没有脑袋。“这叫竹蛆,我们平日里都拿来当菜吃的。”朵玛很勉强地笑笑,夹起一筷子放在王二的碗里,“你来卡洞坪是干啥的?”“送信。我就是个常年跑路给人送信的,风里来雨里去,也攒不了几个钱。”王二又习惯性地擦擦鼻子,却没注意到朵玛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噙满了泪水。“不过我家里有个相好的丫头,这趟走完,我就能回去娶她了。”王二一边扒着饭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着。“别吃了!”朵玛突然大叫一声,把王二吓了一跳。“你……你咋了?”王二抬起头,却发现朵玛眼角带着泪痕。”你来给哪家送信?“朵玛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垭栳寨邓家啊。”王二很诧异地回答。更诧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动不了了,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眩晕。王二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紧接着摔在地上的是他的身子。朵玛愣愣地看着直直躺在地上的王二,一大颗泪珠滴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朵玛像丢了魂一样喃喃地念着。“别人不放讨我。连你们也不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王二就这么倒下去了,很显然,碗里压根不是什么竹蛆,而是虱蛊。“什么叫虱蛊?”何打断老贾的讲述。“苗蛊的一种,很常见的。”老贾不以为然地道,“被下蛊的人五脏会慢慢地烂掉。”“太狠了!”我惊叫道,苗蛊这种邪术一直让我心有戚戚,但是第一次听别人面对面地跟我讲这种东西,还是把我惊得不轻。“这有什么?虱蛊是苗蛊里最普通的一种了,阴蛇蛊和金蚕蛊更毒呢。蛊术么,讲的不就是个以毒攻毒么。”老贾不以为然地抽了口烟。“朵玛为什么要给王二下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她干吗要取人家的命?”茶棚开到现在,至少我听过的鬼故事,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那这个朵玛又是为什么害一个过路人呢?老贾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万花茶,当然没有一万朵花,但是盈盈间冒出的香味的确很有层次感,老贾就在这慢悠悠若有若无的茶香中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因为这是一个身体条件完全符合要求的过路人呐一一”是啊,这么年轻的男人,这么强壮的男人,真是不枉我像幽灵一样飘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朵玛俯下身,靠近王二的脸,眼里却含着泪一一太像了,他们太像了,眉眼间那种傻傻的模样。“他跟你一样,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烂鞋子,脚底板都比一般人大一截,那鞋底一看就不知道沾了多少里地的泥。吃饭的时候都会像饿死鬼投胎,连吃到高兴的时候揉鼻子的样子都跟你一模一样……”朵玛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王二脸上,砸出一串透明的花。“你心软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在朵玛身后响起,是七叔,脸色灰白的七叔。只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眉眼里总带着三分凶光气氛煞气的赶尸匠,而是个疲惫得连支点都找不到的男人。这么多年了,朵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七叔,疲惫羸弱得像个孩子,找不到家找不到妈的孩子。“你……你怎么了?”朵玛不敢看七叔,她怕看到他的眼睛,尤其是现在。“别问我怎么了,我总算为你了了这桩心事……你怎么了?”老七苦笑一下,“命都是要拿命来换的。”“可他也是苦命人!”朵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也没爹没娘,他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深一脚浅一脚轧生计的苦命人,这……作孽啊!”老七看着朵玛,扯了扯嘴角:“那我呢?我难道是享福人?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我?”最后一句话,老七是吼出来的,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一下子爆发的声音。朵玛往后退了两步,那步子像踩在老七心尖儿上。老七苦笑一声,蹲下,呆呆地望着朵玛,抖了两下嘴角,问道:“今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听我会儿话行吗?反正他跑不了,阿四也跑不了,我们都跑不了。”他没等朵玛回答,就自顾自地起来,“朵玛,我晓得,你肯定心里一直知道我喜欢你,但是没办法,阿四那子命比我好啊!活着的时候跟你是一条心,就连死了都能把你的这颗心拴在一起带走。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他换换……”是啊,如果能重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你换换,哪怕饿死穷死,也不再当这填得饱肚肠却填不饱心肝的赶尸匠。起来,赶尸匠这三个字还很有些道。湘西地广人稀,人穷了就想往外奔活路。出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经常有人客死异乡。湘西的地势奇特得很,很多地方,车马是万万不能通过的,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轧出一条路来。这样一来,客死异乡的那些亡魂怎样叶落归根便成了个大麻烦,于是便有了赶尸匠这一湘西独有的行当。一具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就这样被赶尸匠手中的竹鞭驱赶着,像活人一样一路长途跋涉回到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死不瞑目的故乡。进了门,赶尸匠还得领着尸体先进灵堂,念一阵诀,好好地让他们躺下了,这个时候才会迎进苦主,亲人见了面。却已是生死两茫茫,痛洒几滴眼泪,人了殓,苦主再按时价给赶尸匠付了酬劳。这行当挣钱真是不少,因为凭心而论,这一行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老七在路上遭遇的事便是个绝好的例子。所以赶尸匠都得两两成行,还得一路提防,提心吊胆;长途跋涉一个人的阳气和体力是无论如何也拼不下来的,即便拼下来,半条命也没了。给赶尸匠的钱袋子前面照例要缝进一把盐,赶尸匠拿了钱,便从此两不相欠,而赶尸匠和苦主之间也再无任何瓜葛。若是有人问起,彼此都要互不认识一一这也正是赶尸匠的悲哀,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心弦大脑都绷到极限,却仍被所有人视作是不吉利的人,跟赶尸匠有什么走脚以外的来往,世世代代都要倒霉。所有谁家里若有孩子当了赶尸匠,所有亲戚朋友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连家谱里也要将他的名字一笔勾掉,当了赶尸匠,便意味着从此与人间的一切彻底断了来往。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一辈子打交道的,只有尸,没有人。所以尽管挣钱不少,好人家的男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去当赶尸匠的。当了赶尸匠,除了还能呼出热气以外,和手中的竹杖驱赶着的行尸又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从此以后便和人间鲜活的一切没了瓜葛,而人间最鲜活的东西,到底,不就是一一一个“情”字吗?“情?”我皱起眉,“那看来就是这个朵玛喜欢上了那个似乎已经死了的阿四,而老七又喜欢朵玛?”很俗的二男一女三角恋,我这样想着。老贾笑一笑,点点头:“嗯,对,猜得不错。只是有一点,阿四和老七都是赶尸匠,朵玛喜欢上谁,或者谁喜欢上朵玛,都是不行的一一”这个故事的第一层的确是个很常见的三角恋爱,老七和阿四是好兄弟,老七沉稳,阿四胆大,两人总是一起结伴走脚。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挨饿,一起活不下去然后拜师当赶尸匠,又是一起遇到了垭栳寨最漂亮的姑娘朵玛,然后一起喜欢上了她。只是朵玛心里只装得下一个阿四,于是老七注定只能当个默默站在一旁的大哥,每次在他们偷偷见面的时候望个风啥的。当然,每当老七听到梦里的阿四喃喃地喊朵玛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也会堵得很难受。朵玛和阿四这样的爱情每都在上演,老七这样爱情的旁观者也还得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这其实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常故事一一只是结局有点惨烈。因为朵玛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每不知道有多少伙子暗里盯着她。也因为阿四则是个走投无路不得不靠当赶尸匠才能活下去的伙子,每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躲着他一一这样两个人。居然真的干冒下之大不韪这样明目张胆地走到一起?垭栳寨的人震惊了,好嚣张的贱丫头,好胆大的野后生,两个人都不把全寨子的人放在眼里!垭栳寨的男女老少都算是什么?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又算是什么?愤怒的垭栳寨一下子炸了锅,于是等待一对懵懂的年轻人的路就只有那么一条了:男钉刑,女沉江。苗家的钉刑用的是竹钉,很钝,插在人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上,是那种让你哭得出泪却喊不出声的疼。就像慢刀杀人,不是痛快爽利的一箭穿心,而是一点点割,一点点削,削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削得你恨自己的老娘当时为什么要生下自己这么一大团……更残忍的是,这一切都是要让朵玛眼睁睁地看着的,就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褪去生命的所有颜色。面对面的距离,起来近在咫尺,其实有时候真的远过上人间,碧落黄泉。这么一段情为何物生死相许的故事,最终成了全垭栳寨的人一场特殊的祭祀礼,祭的是为自己定下这条规矩的祖宗,也是不敢违抗这条不知道为什么的规矩却更看不得别人违反规矩的自己……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守着这条规矩,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违反规矩的人,只是人人都见不得自己吃亏罢了。老七一直是阿四的好兄弟,所以那一他没有去旁观,而是选择又出了一趟门,为垭栳寨邓家人请回他们客死异乡的侄儿。“我一直喜欢你,可我不敢,我知道这规矩。”老七眯起眼,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他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笑容。当然,此时的朵玛并不知道老七究竟在笑什么,“但是阿四那子胆子比我大啊,别人都不敢的事,他就敢,我要有他一半的胆子,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来。”“可是你活着。”朵玛仰起头咽下泪水,“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宁愿不要认识他,换他好好活着,跟你一样。”“果然是吃别家的油粑都比喝自己的酸汤香。”老七抬起脸笑了笑,“我想替他死,你想换他活。”“七哥,我对不起你。”朵玛俯下身看着老七,“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不住你,可我也没办法,我欠阿四的,也欠你的,可我这辈子只能先还他,下辈子再还你。”老七疲惫地伸出手,制止了朵玛接下来的话:“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咱们卡洞坪多少年没来过外乡人了,这次终于撞上了一个,还是让我撞上了,不容易,别浪费了。”老七把一枚桃木棨刀塞到朵玛手里,“别犹豫了,傻丫头,多少年前你犹犹豫豫就坏了大事。现在还想坏事吗?”握起朵玛的手,划向王二的手腕,“再晚,他的血就冷了,冷了就救不了阿四了。”还没等朵玛反应过来,老七就抓起她手里的棨刀猛地划断王二手腕上的血管,一股殷红的血噗嗤一声喷出来,朵玛吓得腿一软,坐在地上。老七笑了笑,就像他这么多年每次见到懵懂的朵玛时那种温厚包容的表情一样,他轻轻拍拍朵玛颤抖的肩膀。从包里拿出一只白色的骨盅放到王二手腕下面,红色的血流进洁白的骨盅里,白底红花的甚是好看,骨盅的四壁上流淌着的细细的血痕像阿四临死前在地上留下的最后一道手印。“一命换一命,别怪我狠心。”老七看着下意识抽搐了一下的王二,心里默默念道。然后慢慢地把骨盅递给朵玛,笑着,“去,他在等你。”眼看着朵玛瘦弱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中,老七脸上刚刚那份温厚包容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消失了,就像躺在地上的王二手腕里流出的血一样。一点点凝固,最终由热的变成了冷的,那种暗红色的狰狞的冷,一如他嘴角流下的血,那是贺老太的血。贺老太此时正躺在那间屋子里,脖子上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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