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节冥村(上)(1/1)
“今我接着给大家讲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张详笑着看着那一脸不满的高飞。“讲个故事,拖三拉四的。”高飞一脸埋怨。“就是就是,总是吊人胃口。”“这你们就不懂了,讲故事都是这样的。”邵庭看着李刚露出了笑脸。大家看着李刚邵庭秀着恩爱,“你们别在我们这秀恩爱了,还听不听故事了!”王蓓最讨厌别人在她年前这样。张详:“好了好了,我就继续故事了。”老七,早已不再是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呢?老七曾经无数次的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来。自从师傅死了以后,自己就成了这一带最出名的赶尸匠了,师傅这些年攒下的名声都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头上。是的,他能吃苦。稳重,不管多难走的道,只要他出马,赔上命也一定会把那些客死异乡的“喜神”平安送到家。卡洞坪出来的伙子硬是能吃苦得很。这一带的人起老七都是这样一副又赞又叹的语气,多好的伙子,怎么偏偏就生在卡洞坪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入了这么个行当?若不是个赶尸匠,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招老七当上门女婿,只可惜……男怕入错行啊!如此种种,老七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愿意去想,越想越难受,不如不想,直到他和阿四一起遇到了朵玛一一垭栳寨最漂亮的姑娘。后来的事,我们已经讲过了,阿四和朵玛像任何一对年轻人一样爱得忘乎所以,而老七则充当了一个大哥一般的旁观者。当然,我们还有没讲过的,那就是这个大哥到底是一个怀着怎样心思的旁观者。那时的老七还是个人,并且是个标准的年轻男人,所以当阿四在朵玛的笑涡里一点点沦,陷的时候,老七的心也一样变得不能自拔了。只是老七比阿四到底还是沉稳那么一点,所以当阿四爱得不知道高地厚的时候,老七清醒地知道,这件事被垭栳寨的人发现以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老七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可是他舍得了阿四,却舍不得朵玛。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暗示甚至明示过朵玛,可惜朵玛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朵玛反而越来越讨厌这个总是扫人兴的大哥了。于是再见到老七,朵玛脸上便没了好脸色,到了后来,索性躲着不肯再见老七。自然,阿四在老七面前也是越来越躲躲闪闪期期艾艾了。好心没好报本来已经很郁闷了,尤其当这份好心是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对你最重要的人,而却一点回报都没有的时候。真的,对老七这种常年跟活人不上几句话的人而言,朵玛是他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可就是这抹亮色也要一点点从他眼前淡去。而亲手一点点把这点颜色抹掉的人,正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所谓好兄弟,通常只是共患难的时候才会称兄道弟,一旦遇到好事,尤其是只有独一份的好事,谁还能管得了什么兄弟?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阿四和老七心眼里都敞亮得很,但都藏着掖着不。阿四到底是个没心计的伙子,藏着掖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别人便真的啥也不知道了,难怪师傅临死前把祖传的阴锣留给了老七而不是阿四——因为老七不会自欺欺人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而是晓得藏着掖着地去找到这一带最出名的巫蛊世家,垭栳寨邓家。“邓叔,事情就是这样子。阿四虽然是我兄弟,但是师傅临终前的嘱咐我不能违背,他坏了规矩,怎么办?”老七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写满诚实。邓叔脸上的表情则是阴晴不定,似笑非笑。“这事,按该找你贺娘娘,你找到我做什么?”邓叔吐出的浓烈的烟圈熏得老七直流泪。“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咽了口唾沫,“至于贺娘娘……您知道她在为难什么。“邓叔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射向老七。老七却没有丝毫回避。”邓叔,你是从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我是和阿四一样都喜欢朵玛,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坏规矩。至于贺娘娘,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叹了口气,”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邓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烟袋,像是对老七,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重重地扔下一句话:“你师傅……你师傅如果活着,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呢?”于是,一条心照不宣的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条协议的后果就是垭栳寨的一个刚满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细密的好像蛇咬过一般的牙印,但是却找不到一点蛇的踪迹。一直对阿四和朵玛的关系保持沉默的贺娘娘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尸匠都要在手臂上种蛇蛊防身。用这种极尽阴毒的东西来以毒攻毒,这也正是赶尸匠不能跟女人亲近的原因一一蛊蛇嗅到了**的味道,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蛊蛇会不知不觉摄魂一般吸干净人血,先是婴儿,再是孩,然后是大人……作为垭栳寨已故族老的长女,作为朵玛的姨娘,贺娘娘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就像等着看祭鼓节上几头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横飞一样,她等不得,他们也等不得了。那一,垭栳寨的人都觉得最解恨的那一老七却不在,他出门走脚夫了,替邓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个远方侄儿。他知道,邓叔是为他好,因为邓叔知道,老七在想什么,当然也知道他会怕什么,再怎样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见红的那一刻,是个人也受不住。在这之前,老七知道会有这么一,但并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么一,血会有多黑,叫声会有多惨,哭声会有多烈。就像他再次同到垭栳寨的时候,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朵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这么多年赶尸生涯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魂飞魄散的恐惧,那种让他后悔的恐惧。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了。孩子的确是被蛊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来自阿四,而是来自邓叔,来自他和邓叔的协议。当然,那时的老七其实还是人,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是人心了,但毕竟披着的还是人的皮囊。真正让老七变得不人不鬼的,恐怕还是那一次。那一次他被贺娘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他跟着师傅走了这么长的路。请了这么多次的喜神,住了这么多年不要钱的店,第一次看到贺娘娘发这么大的火。那次,老七要走一趟很危险的路,为垭栳寨的郑家人迎回他们死在桂西的一个叔伯兄弟,桂西到湘西,山高路远的不。更关键的是一路穷山恶水,顶着那么重的瘴气赶一路的尸,对赶尸匠实存是太大也太危险的考验了,但是老七不能拒绝。因为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任劳任怨的赶尸匠,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师父在的时候就最重名声,到他这里自然不能毁了这份名声。更何况阿四刚刚死,他若拿不下这桩活,别人一定会没了阿四的老七其实不过是孬种一个于是老七接下了这桩活儿。阿四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路,对外头当然是自己跟别人搭活计搭不来,也容不得别人代替自己的好兄弟,可是对自己……知,地知,我知,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老七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个赶尸行当里不能对外也许别的赶尸匠也知道,甚至也知道,甚至也用过,但是谁都不会对别人讲起,因为这实在是个不出口的事一一外人都只当赶尸又神又邪,也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行容易撞鬼撞邪,走那些穷山恶水的时候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但却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赶尸匠真的觉得这一趟恐怕拿不下来,却又不得不拿下来的时候,他们会索性把尸首大卸八块。然后背着那些肉块上路,等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再”组装“起来,这样一路上便不再会有”诈尸“之虞了。真是好办法,只可惜这样的好办法不能对别人,逝者为大,对死人动刀子本来已是大逆。更何况你是拿了苦主多少血汗钱的,这样的事让人知道了非得连祖坟都被人刨掉不可。所以这个秘密或许赶尸这一行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又都不知道别人到底是不是知道。老七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在一个跟师父同辈的老赶尸匠的丧礼上。那次师父很严肃地对老七和阿四,“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爷一定会看见。”从那以后,老七和阿四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也都知道了做了这件忌讳的事好像会遭报应,但这报应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也不敢问,问也问不出来一一谁会告诉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遭了报应?但是这一次,老七决定做一次。自从阿四和朵玛出事后,老七觉得自己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自己连活人都杀过了,还在乎割个把死人吗?比起之前跟邓叔的那桩协定,老七觉得这次理由其实更站得住脚:上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心,这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命。不这么干,自己半路上被那些诈尸的活死人不明不白地取了性命,谁还会替自己掉一滴眼泪不成?他郑家人会吗?那次顺利地回来以后,郑家人给了老七三倍的酬劳,更关键的是,老一匕的名声从此更响亮了,虽然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赶尸匠。但这一带的人起老七,却都是一副尊敬的口吻,再不是当初谈起“赶尸”二字的时候,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样子。只有贺娘娘,这个一直看着老七长大、入行的人瞧出了端倪,她太清楚老七究竟是个什么人了,只是她心疼这个孩子,心疼这个聪明老成却不得不入错行的孩子,更何况老七是他师父最喜欢的徒弟。所以贺娘娘只是狠狠地骂了老七一顿,但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就像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朵玛的事一样一一前者是为了老七的师傅,后者则是为了邓叔。但是师父得对: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爷一定会看见。人在做,在看,老七聪明,但却太过自作聪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吃生肉,越来越喜欢那种带着血腥味的东西。甚至每次走脚的时候,看到皮肤白嫩还没有脱水干枯没有长出太多尸斑的那些尸首时,会忍不住……流口水。老七不敢去想为什么,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犯了忌讳会怎么样,所以他宁愿自欺欺人。但是有一他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因为他在一条河沟子旁边喝水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颗锐利的牙齿。他太熟悉活死人的牙齿是什么样了,只是这一次,他看见这样的牙齿出现在自己的上颚里。一失足,千古恨呐!在空无人烟的大山里,老七对着灰黄的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嚎得身边那两具“喜神”似乎都被他吓得抖了一下。老七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他恨命,恨老,恨老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从人打成了鬼。如果若干年前师父的那个老朋友的下场让老七觉得又可叹又可怜,那么自己现在的下场则让他觉得又可耻又可笑。躺在菟丝草上一动不动的老七望着又想起了阿四,想起了朵玛,这是他们给自己的报应吗?老七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脚腕被菟丝草的锯齿形叶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流出一股淡黄色的液体一一现在的他,连血都没了,血没了,心没了,魂也没了。老七的手指紧紧绞着自己的头发,如果能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再相信任何“窍门”了,窍门,窍门,什么窍门?脚底下入了这道门,魂便出了窍,没了魂的人,还是什么人!悔之晚矣。或者,知道后悔的时候,永远都是晚了一步的时候。“也就是,老七犯了赶尸的忌讳,把死人分尸了,然后自己也变成了活死人?可是一一为什么?”朋友何问道,“是被他这一趟要‘请’的活死人附体了或者是别的什么规矩吗?”老贾嘿嘿嘿的鬼笑几声,弹了弹烟灰,笑道:“你还真把这当个真事儿呐?这也就是我们这一带的一个传而已,跟那些什么仙配狐狸精的故事是一个类型的,听一听解个闷,你们还当真吗?不过一一”老贾转回了话头,“不管事儿是真是假,有个理总是真的:先有因,后有果;人在锻,在看。”他最后的这十二个字灌进我耳朵里,突然就让我有种迎面吹过一阵穿堂风的感觉,透心凉又i透心亮。我想了想,问老贾:“那么,老七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他为什么还要害跟他素不相识的王二?朵玛拿着王二的血去干什么了?最关键的是一一朵玛到底是人,还是鬼?”“当然是鬼。”老贾回答得很干脆,“难道你忘了,垭栳寨的规矩是:男钉刑,女沉江。阿四被钉住之后,朵玛也被沉江了。”“朵玛是鬼?”虽然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听到这里还是一惊,继而是一串困惑:“朵玛是鬼,那么老七赶尸回来见到的朵玛……也是鬼了?”“对,所以老七才会怕,他怕朵玛是变成怨鬼来找他索命的。”“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是实实在在为老七这个聪明人叹气,太聪明,误性命。“可是朵玛并不是来找老七索命的,相反最后老七还帮朵玛找到了王二一一话回来,他们害王二这么个路人干什么呢?”老贾放下烟,又端起茶:“这就要从阿四的钉刑起了……”老贾所讲述的他们这一带所谓的钉刑,除了用的是极钝的竹钉以外,更残忍的地方在于并非像我们之前所听过的钉刑一样把人活活钉断气。而是在五十个单穴上各穿一枚竹钉,然后用一枚最大的桃木钉从脐下石门穴穿腹而过,牢牢地钉住,石门即命门,单穴被封,命门被钉,人的身和魂便被一并封死,上不得,下不得地,不能超度,不得往生,永远是一具……一具什么呢?是活死人,却又和老七这样的活死人不同,至少活死人的肉身是自由的。是孤魂野鬼,更不是了,孤魂野鬼虽然肉身没了,但是魂魄又是自由的。身、心、魂,这些东西你其实都有,但都被钉住了,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这便是钉刑最可怕的地方,他让你能看到眼前鲜活的一切,但是就是动不了,够不着,并且,没有尽头。其实只要能有个期限,这世上的一切都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期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所以当已经变成鬼的朵玛跪在老七脚下求老七一定要想办法救阿四的时候,老七先是惊,后是恨,最后是悔。他后悔为什么自己要为了自己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心思,把自己曾经的兄弟逼成现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样子。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对朵玛的,虽然他知道朵玛是鬼,但是他却并不害怕,一半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欠他们的要比他们欠自己的多得多,另一半则是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呐!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望着这个哭得支离破碎只要能救心上人哪怕把心肝都能掏出来煎汤的女鬼,老七心里还是当初看他们俩幽会时的那份酸涩。但是这酸涩之上,又撒了一层黄连。老七决定,不管怎么样,都得答应朵玛,都得帮她。老七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欠揍。所以当他又去找到邓叔,被邓叔狠狠一记窝心脚踹上胸口的时候,老七什么话也没,他觉得这一脚真的踹轻了。“你个死幺佬,拿老子当猴耍是不是?!”邓叔拍着桌子吼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子现在觉得自己不是人了,现在后悔了是不是?!滚!老子没空再跟你耍猴!”邓叔的声音都有些哑了。老七没话,只是跪着,跪了半,了一句话:“邓叔,不是我给自己开脱,我只问您老一句话一一我当初来找您下阴蛇蛊的时候是我不是东西,但是您答应我,又是为了啥?”老七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难道不是为了您自己吗——”“你给我闭嘴!”邓叔声嘶力竭地吼道,他的脸有些变形,也有些抽搐,七娃啊七娃,你师父的好徒弟!聪明的徒弟……邓叔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邓叔的眼前依稀呈现出他的好兄弟——老七师傅的模样。邓叔和老七的师傅是真正的好兄弟,好到两个人的职业都这么相似,相似的邪。老七的师傅是赶尸匠,邓叔则是蛊匠世家。反正俩人都是寨子里的人家不敢接近的主,索性就抱成团地要好,当年的老七师傅和邓叔就像今的阿四和老七一一更邪门的是,他们也像老四和老七一样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聪明的人看到这里一定早就能猜不出了,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守着这个店的贺娘娘。人生就像年轮,永远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轮回,只是轮回的长短不同罢了。要不一样的地方,也有,那就是身为蛊匠的邓叔跟赶尸匠不同,蛊匠是可以讨婆娘近女色的。但是当年的贺娘娘偏偏就不喜欢能讨婆娘的邓叔,她喜欢老七的师傅,喜欢他那副心里通透面上却永远是憨憨的模样。年少的时候总是轻狂多一点,那时的老七师傅一直躲着贺娘娘,贺娘娘却偏偏就是不依不饶地跟他拗着,拗着喜欢他。老七师傅实在是拗不过躲不了了,也就……将错就错了。然而报应不会因为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无边就不会来的。贺家的一个侄子自己在席上玩,他娘在灶上烧油茶。烧了一个半时辰却突然想起来很久没听见孩子咿咿呀呀的自自话了,冲进里屋一看,孩子口吐白沫歪在一边不省人事,脚脖子上是两个细密的牙齿印。孩子没死,救得及时所以救过来了,但是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却不得不做个了断了。蛊蛇伤人的事儿老七的师傅自从入了行,就听他自己的师傅过,赶尸匠不能近女色,原因也正在于此,只是老七的师傅没有亲眼见到,再聪明的人也总是心存侥幸的。但是眼见为实,想骗自己也骗不了了,好在这件事只是贺家的家事,贺家人也只当是后山有蛇跑到家里来了。全家人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倒真的找出半张蛇皮,于是除了每日关门关窗加倍心以外,再也没多想别的。比起后来的阿四和朵玛,当年的老七师傅和贺娘娘真的是逃过一大劫。当然,当年的老七师傅和贺娘娘没有阿四和朵玛那般意乱情迷到什么都不管不顾。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都是带着三分冰的人,就算**地烤起来,最多也只有七分热度,不会沸到泡沫四溢不着边际。所以他们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悬崖勒马,什么时候回头是岸。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就这样悄悄地开始又悄悄结束了。他们的事儿搁在现在叫闷骚,但是搁在那个时候,搁在那个地方,一份一星半点的物欲和私念都不掺的最干净的感情却不得不以这样从头到尾都不出来的方式结束。我更愿意送他们一句他们或许并不喜欢的泛着酸味的诗: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啊,惘然!惘然是最不清道不明给不出评语的一份暗香浮动的情愫。贺娘娘一辈子都带着这份不明不白的惘然,不嫁人也不离开,永远守着这片地方,在垭栳寨的入口处,也是四里八乡的交叉处开这么一家不收钱的店。一个独身女人做着这么一桩没来由的生意,闲话的人自然少不了。但是贺娘娘都不在乎,牙咬碎了大不了就口水咽下去,凭你怎么我开野店勾野男人,我只要自己心里清楚我手底下这一片荫凉能为我真心喜欢的男人。还有他那些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走一辈子却还被别人当瘟疫躲的兄弟们遮个风挡个雨,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扇门永远心甘情愿地对他们开着。进了这道门,他们永远能看见一张让人从心里舒坦的笑脸,还有一碗热水一顿饱饭在等着他们,这就够了。贺娘娘就这么一直开着这家店,来往的赶尸匠都拿这里当家。开店的初衷当然是为了老七,但开到最后,那些兄弟,那些兄弟带出来的孩子却更让贺娘娘心疼,都是好孩子,却都要重复这条路,重复他们的轮回。贺娘娘是看着老七的师傅一点点变老,直到最后给他送终。他们俩这一辈子,偷偷摸摸了几十,光明正大了几十年,起来,和平常夫妻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少了温言软语,少了耳鬓厮磨,少了肌肤相亲,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少,‘你为别人走路,我为你守家。我们都惦记着彼此,却没有再伤害别人,至于少的那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呢?承诺还是一辈子的。这个承诺,一句话都没有,却像这家店一样,在荒村野岭,风里雨里默默地站稳了这一辈子。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却不是追忆,而是一生。当老贾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承认,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一切血腥和邪门的东西。老贾黑黄的面孑l在我面前也变得文艺起来,因为这段到现在为止最打动我的爱情,这段发生在我认为荒蛮的地方却充满家常幸福的爱情。这真是个美好的故事一一如果就在这个地方结束的话。“行了,别美了,我们再邓叔。”老贾看着我一脸向往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邓叔?邓叔怎么了?”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邓叔……呵呵,你把他忘了?”老贾得意地望着我。“邓叔我没忘,我倒是把王二忘了。”“好,那我们就讲讲邓叔和王二一一”老贾还是把我从一厢情愿的爱情幻想里拉了出来,拉进现实,拉进活生生的世界里。看到这里,想必你和我一样,也觉得贺娘娘和老七师傅的这份不明不白的感情很温暖,也很无私,也许里面缺了点什么,却不是为了自己。带着自我牺牲的长相守,总是比太过自私的海枯石烂来得更动人。牺牲是为了成全,舍是为了得,多么伟大,如果……如果这牺牲真的有意义的话。我从来没有这么不愿意写出真相,因为这事关两个人一辈子的坚守,我真的不希望这一辈子的坚守其实也许根本……根本什么都不是。但是,还是写出来,否则这个故事是无法结束的一一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赶尸匠蛊蛇附身害人的事,至少在这个故事里,两起所谓的蛊蛇伤人,都是人为,而且始作俑者都是一个人,邓叔。贺家的侄子是被邓叔豢养的蛊蛇咬着的,至于后来那个满月男孩的死,我们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贺娘娘是邓叔的心上人,老七的师傅是邓叔的好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尽管这衣服是穿在自己手足上而不是自己身上的,脱掉便是了,决不至于赶尽杀绝。在这一点上,邓叔还是很有良心的,因为他知道老七师傅和贺娘娘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两人在这之后一定会有个了断;更何况伤人性命的事儿,少做多积德。他如愿了,但是却并不轻松,每当他碰上自己兄弟的眼神时,他总会觉得他看似诚恳的笑容里带着些别样的东西,所以邓叔总会对老七的师傅很客气,因为心虚。至于贺娘娘,从那以后邓叔不再敢去和她话了,再后来贺娘娘搬到卡洞坪去开了那家店,邓叔也就彻底死了这份心思,不是自己的。饥关算尽也不是自己的,于是从此娶妻生子,安心养蛊。如果后来老七,这个他抱憾终生的好兄弟的好徒弟不来找他,他一定会永远把这一切缝进自己的记忆里。但是那个圈还是转回来了,当老七故作无辜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一副若无其事,却又急不可耐。急不可耐却又装出替行道的模样让邓叔觉得一阵恶心,为自己恶心,自己当年不就是老七这副德性嘛。恶心归恶心,恶心完了,邓叔却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老七。没错,当年所谓的蛊蛇伤人是自己干的,但是赶尸这一行究竟有没有这么回事,邓叔自已心里也没底。“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的话让邓叔觉得一阵后怕,是啊,这种事,见光是迟早的事,因为人人都感兴趣一一当年老七的师傅和贺娘娘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地快刀斩乱麻,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邓叔狠狠地在心里打了个冷战。朵玛是贺家的侄女儿,贺娘娘自然有私心,但就像老七的,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贺娘娘,这个女人虽然后来和邓叔没再有什么太多的往来,但她的的确确在邓叔的心里住了一辈子,就住在那个最深最隐秘的角落里,谁也看不见。邓叔的烟管夹不住了,他怕什么,躲什么,却偏偏来什么,但他却没法拒绝,没法拒绝……“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的最后一句话让邓叔死了逃避的心思,“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对不起你师傅,邓叔在心里喃喃自语道,是啊,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师傅,他走了,我不能再让他不安心。只是,如果他活着,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呢?邓叔不知道,他们当年选择了了断,选择了放弃,可是如果能再来一次,他们……又会怎么做呢?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来回答,邓叔只有自问自答了。其实他真的只是想重复一遍当年的老办法,他认为阿四和朵玛也会像当年老七的师傅他们一样,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不得不遵从父亲的命令、不得在学艺未成之前讨婆娘破元阳的混子。其实,邓叔的儿子真的并不是像老七那样对朵玛有多么心心念念地喜欢,要喜欢。他跟寨子里其他的伙子差不多,就是觉得这姑娘漂亮得紧,看着就舒坦,能讨回家当然更舒坦。但是他爹不让他这么早成家,所以他只能干看着,干看着其实也罢了,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么漂亮的姑娘却钻进了一个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如自己的赶尸匠的怀里,这滋味可就变了。妒火是最难灭的心火,会越烧越旺,所以,当他知道老七来找自己的爹之后,他把他爹豢养的两条不一样的蛊蛇,悄悄地换了个位置。于是,本来死不了的孩子便死了,死了人,自然罪加一等。至于后来的事,虽然正中他的下怀,但是……当他亲眼看到一切的时候,他还是惊得尿了裤子一一那是他亲手作的孽啊!邓叔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自己的儿子关起来狠狠地抽了半。从那以后,又惊又怕又挨了揍的儿子便折了大半元气,成日里痴不痴呆不呆的,终于在有一次给虱虫换料的时候中了自家的虱蛊,倒也真是卖肉的没饺子过年了。儿子出殡那,邓叔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流不出来,都憋在心里了,和那些藏着掖着的事儿,那些不敢见人的心思一起憋在心里了。他不敢哭,不敢嚎,他怕老爷听到他的哭声会咧开嘴干笑两声,然后把这笑声掷在他头顶上化作一个霹雳。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炉子里的一锅铜水,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拿捏成什么形状。其实真的不是不想赎罪,只是这份不知不觉就当出去的罪就像典当行里的任何一件价廉物美的首饰一样。早已落在别人手里了,出多大的价钱也未必赎的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看着自己的罪过和良心一起被层层转手,然后在太阳的暴晒下逐渐脱水萎缩成山核桃的模样一一良心就是这样的俏手货,卖出去了,就赎不回来了。邓叔明白,老七也明白,只是都晚了一步。好了,现在总算回到这个故事的标题上来了一一冥村。之所以把垭栳寨叫做冥村,是因为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活着的男人了,死的死,跑的跑。已经死了的朵玛来找老七,于是老七又去找了邓叔。邓叔躲得了别人,独独躲不过老七一一他那点子烂事,老七都心知肚明,就像他对老七那点子心思也知根知底一样。“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能救阿四。”邓叔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的让老七没来由地一寒。“阿四还有救?受了钉刑的人还有救?”老七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替朵玛高兴,又替自己……不甘。“钉刑不是让人死,是让人生不如死,不能上不能下地。钉刑是先钉人五十个单穴,然后再桃木穿石门,想救阿四,只要把这五十一颗钉子挨个拔下来就可以了。”“哼,得轻巧。”老七啐了一口,“五十个竹钉和最后那颗木钉都是符水泡过又上了针蛊的,拔一颗,人就变活尸,还五十一颗挨个拔?”老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邓叔苦笑一声:“当然不是生拔,针蛊用雄黄、山甲、皂角末和苞谷烧就能解蛊,但是用作钉刑的针蛊竹钉除了这些以外,还另外需要一样东西——”“哦?什么?”邓叔的声音一下低了八度,一字一句地:“壮年男子的血。”“什么?”老七觉得鼻腔里一下子充满了、甜腥的味道。“壮年男子阳谷穴向上一寸半的地方放出来的血,和另外四样一起炼成归魂散,才能顺利拔去竹木钉而不伤人性命。”邓叔斜眼看了看老七,他看到老七的手有点发抖,邓叔笑了笑,“没错,也就是,想救阿四,要拿五十一个壮年男人的命来换——你还想做吗?”老七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本能地想不想。是啊,自己本来就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要害人性命,还是五十一个人的性命?!老七看着邓叔,看着他埋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的面孔,张张嘴,却什么也没出来。啥呢?回去对朵玛自己救不了阿四?她会把自己怎么样?她活着是个漂亮姑娘,死了也就是个鬼,鬼会做什么,谁得清?老七又想起了回寨子以后刚见到朵玛的时候那种魂飞魄散的感觉——人鬼殊途,他是真的怕。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朵玛到底知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以后会不会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缠着自己?阿四不人不鬼,朵玛也不会安安心心上入地投胎转世,她会不会一直拿这件事纠缠着自己,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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