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鸿雁托书悲难泣,忆及往昔情意深(2/2)
自那日后,我脑海中就一直出现那样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三日后的夜间,他再次造访。这次,他一个人。他心情似乎不好,听完曲子,他挥手,朝我到:‘芙儿姑娘,可否陪在下饮几杯。’我走至他跟前,举起酒杯,笑道:‘有何不可。只是,不是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双明澈双眸,道:‘哦,姑娘可有好的去处。’我道:‘当然。’
行至门前,他跨身上马,看向我道:‘是不是要帮姑娘雇顶轿子。’我不禁大笑,道:‘公子说笑了,哪用这么麻烦。’说着我向他伸出手去,眼镜直视于他。他略一迟疑,接过我的手,扯我上马,双腿一夹,策马而去。
我侧首向他道:‘东郊有家农户,家里自酿的酒最是香醇。’他闻言一笑,一排整齐白牙,朝我道:‘你如何知道?’我笑道:‘那年隆冬,我换了小厮装扮,驾马出城寻梅。到那山脚河畔寻着红梅,却不想迷了方向,几番找寻原路不得,便敲开了农户的门。他给我指了方向后,见我因天寒,冻得发抖,便端出自家酿的酒,叫我暖暖身子。那酒甘美醇和,尾净余长,实在难得。我便掏钱买了几坛,带了回去。’他听了,笑道:‘倒是机缘巧合,塞翁失马。’
买了酒,一路驾马到京郊伽蓝寺。我翻身下马,朝他笑道:‘好了,就是这里了。’他略微有些惊讶,道:‘伽蓝寺?’我对他惊讶表情很是满意,笑道:‘正是。’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将马拴好,准备去敲寺门。我忙拦住他,道:‘别,这样可不就扫了兴致。’他又是疑惑,又是好奇,道:‘那如何进去。’
我牵过他的手,道:‘随我来。’两人走到寺外的围墙边,我朝他上下摆了摆手。他很是疑惑,我见他不懂,笑道:‘快点趴下啦。’‘趴下干吗?’‘给我垫脚啊,不然如何进去。’他虽不是很懂,却依我所言,俯下身子。我踩着他的肩头,爬上围墙,纵身一跃,跳落院中。
我在院中寻来一条粗绳,抛出墙外,喊道:‘你用这绳子爬进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白影落在我身边。他理理衣衫,四周环看,赞道:‘果然是别有洞天。’借着月色,满院桃花悄声绽放,素芬暗香,点点瑛红,若美人铅华洗净,永恒而放。
我取出酒坛,席地而坐,拔开酒塞,朝他道:‘芙儿虽不知公子为何烦恼,也不知如何可以为公子解忧。但却可陪公子赏花饮酒。’说着仰头,灌了一口。他也坐下,也拿起一坛,和我对饮。两人观月赏花,品酒闲谈。见他心情略微舒展,我心下便也宽慰许多。
那以后,他每日都来找我,或听我抚曲一首,或饮酒作诗,或驾马闲游。他从不和我说心烦之事,我也从来不问,但我知道,世家公子所心烦的不外乎仕途和家族吧。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他。我亦知道自己的身份,愈是来得不易,愈是珍惜。
如此相处半载,有一日,闲谈时,他和我提及,他爹要帮他纳妾,是永州知府的女儿。我笑道:‘你可享齐人之福了。’他却苦涩一笑:‘何福之有,这不过是我的爹仕途上的一步棋子。’我收了笑容,看着他,递上酒壶道:‘既是知道,又何苦烦恼呢?’他拿起酒壶,猛灌一口,自嘲道:‘我虽知道,却是看不开。漫山花虽艳,怎奈非吾心。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牵强的生活在一起,怎么会快乐。只会误了人家。’我道:‘你却会为别人想。’他道:‘我虽为她着想,但无能为力,还不如不想。’我抢过酒壶,喝了一口,道:‘却也不是无能为力,只要你肯接受人家,喜欢上人家,此事不也就圆满了吗。’他笑道:‘怎么会。’我问道:‘怎么不会,若人家闭月之容,羞花之貌呢?’他看着我,道:‘那也不会。因为,我心里有人了。’我心下一紧,面上却还是保持从容之色,笑问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敢问公子,是哪家姑娘。’他顿了许久没有接话,只盯着我看,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如果我说,是你呢?’我顿时慌了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心下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他也不追问我,起身研墨,拿起狼毫,饱蘸浓汁,在金碎花底的宣纸挥舞。我低头看去,是一首词。”
我走到窗前,半掩上窗扉,窗外那株芭蕉昨夜被夜雨洗过后,愈发青翠。我吟道:“长安一夜万花开,偷摘与奴戴,琼液共饮,坐看织女牵牛星。杏眼流波金步摇,人较花儿娇,垂首低顾,此生莫相负。”
曲子骤停,娘抬头,如墨眼眸微微泛泪。看向窗外,北边的那一片天空。
凝视良久,她敛目低头,继续抚琴,琴音依旧醇厚,听不出半点波澜。
她嗓音略有些沙哑,继续说道:“其实三日前,启晟就来找过我,他说愿意帮我赎身,纳我为妾,以妻礼待我。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心里有我,百般保护。但我对他,并非风月。虽是感激,却不会委身于他。听他这么一说,我只淡然一笑。他虽万般憧憬,却也不再勉强。
你爹向我表明心迹后,便问我的意思。我害羞的紧,便回了他‘愿与子偕老’。现在想来,原来‘与子偕老’、‘老使我怨’,往事般般应。
第二日你爹便借了银子替我赎了身,脱了籍,又寻了个宅子。我们知道,以我的身份,你爷爷是断不会让我进门的。所以你爹爹想了个法子,谎说我是因父母双亡,上京寻亲的苏杭女子,被他所遇,怜我可怜,替我找了地方安顿,后来寻亲无望,举目无依,你爹于心不忍,便要纳我为妾。
就这样瞒过你爷爷,我进了府,成了你爹的三姨奶奶。我很知足,从不在名分上计较,只觉得此生能伴着他,便就是幸福了。我从不与来府上的男客见面,我的身份一直是我隐藏的最深的秘密。两年后,我生下了你。想着以后相夫教子,看着你日日长大便很好了。但事情总不似人想得那般美好。
你四岁那年冬天,二姨奶奶娘家兄弟入京迁职,家翁摆宴于家中,我自然推脱,说身体不适,不愿见男客。怎奈二姨奶奶百般相邀,我若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不好意思,又想着入府已经六年了,坊间旧人怕早已是不记得万芙儿是谁了吧。想到这,我便就应了下来。
男客们的晚宴设在正堂,而我们女眷便在偏庭吃席。待到酒觞交错,席过半巡,二姨奶奶领着她兄长来与我们敬酒。轮到我时,我起身,拿起玉壶替他斟满。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看着我眼光,只见他顿时愣住,口中惊呼:‘万芙儿。’”
听到此处,我很是不解,于是打断娘,问道:“他如何肯定,娘你就是万芙儿。”琴音没停,只听她淡淡说道:“当年我艳动京城,见过我的人自然不少。不想当年风光,竟成了日后的负累。更不想,六年来,姐妹相称的人既然能如此。”
我见她没说下去,便问道:“可是。。。”她略点了点头,道:“自我进府,你爹就不免冷落了旁人。她本就好妒,见我们举案齐眉,相爱甚笃,便动了那样心思。这也是后来启晟告诉我的。却也不能全怪她,有此下场,我自己却是始作俑者。”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看着手中一方锦帕。红丝绣牡丹,花开动洛阳。雨来黄蕊凉,泣落泪似霜。白绢红线,似血染就。我低声问道:“然后呢?”
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说:“你爷爷觉得有辱家门,将你爹笞责,并且再也不认我这个媳妇,将我连带着你一起赶出府门。幸得启晟得到消息,及时赶来将我们安顿下来。”
“他后来有去找过你吗?”
“他伤好后,就来客栈找我。给我带了些银票和散碎银两。我知道他是想叫我带着你,去过没有他的生活。我当时恨极了,恨他负了诺言。伸手便要打他,他也不躲,生生挨了我一巴掌。我又是心疼又是心恨,抱着他,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抱住我。过了很久,他推开我,从我发间拔出一支银钗,放入袖中,深看我一眼,转身而去,决绝的不带一丝留恋。”说到这,弦一颤,一音滑落,跌碎满室尘埃。
我忍住哭咽,问:“恨过他吗?”
娘理好音律,苦笑道:“哪里恨过他呢。即便当时,也只是怪他。自古情爱与忠孝难两全,不论作何选择,他都有苦衷。只是金风玉露,却相隔天涯。陌上花开不知几度,却不能缓缓归矣。这就是宿命,后来,我便带着你回了扬州。”
听完娘的故事,我却无法用言语去安慰,太过沉重又太过美好,却同样易碎。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缓缓起身,手抚过桌延,感觉若梦般虚无,却又是真实的。我看向娘,她只闭着眼,静静的弹着,将尘封多年的感情淋漓宣泄,悠远绵长。我悄悄的退了出来,既然无法用言语去安慰,就不要去打扰。掩门时,听得屋内琴音一震,曲戛然而止,知音去,弦断有谁听。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也许哭哭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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