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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赎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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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熙三年七月,南方旱情严重,北方水涝成灾,唯独洛阳整月都没有下过一场雨,像是秋老虎盘踞在王都不愿离去。

朝堂上,外戚谢瑛与楚王明争暗斗,两人暂时无法拿住对方的“脉门”,常常殃及池鱼,闹得人人自危。

江湖上,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有人通过怀沙下属的如是观,向天下江湖人发出悬赏令,称:叛将赵桢之子藏身江南,生擒者赏金万两,布帛万匹。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一张标有赵桢遗孤特征的悬赏图,瞬间传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图上附言:“叛将赵氏父子,原为曹魏旧臣,违抗先帝旨意,假称对敌匈奴,于玉门拥兵自固廿载,为朝廷发兵剿灭。赵桢佯装坠崖诈死,逃往关外投奔匈奴。

“六年前,赵桢私窃匈奴右贤王珍宝玉符,意图离间两国,事发被杀,其子携玉符潜逃。为固胡汉邦交,免百姓受兵戈之祸,有忠义之士愿以黄金万两、布帛万匹为酬,请江湖义士出手活捉贼子,以玉符为凭。

“另,此子乃一汉人少年,出逃时年十一,混于中原商队中,至于江南,为掩藏身份,疑混迹于奴隶、杂户中,而今年近十七。”

为何江湖义士不将此事报官,而以重金悬赏?

此事,说来话长。

大周朝开国五十余载,朝廷选官用人未有革新,乃是因循魏文帝采纳陈群意见所创的“九品官人法”。至周惠帝时,历年积弊终于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尴尬局面。

士族与寒门判若云泥,朝堂和江湖成了泾渭分明两个地方。朝堂有朝堂的刑部律法,江湖有江湖的悬赏追杀。

先时,江湖上的悬赏追杀,通常单凭出钱买命者的一张嘴,是不得官府许可的勾当,若是有人言而无信,便是遇上了“黑吃黑”,只能自认倒霉。

二十余年前,江湖帮派“怀沙”现世。

凡有冤屈不得申、有疑犯寻不得、有仇怨无能报者,可带赏金至蜀中夔门瞿塘关西的赤甲山,不论是非,只言来意。若只是寻常的江湖仇杀,则派出“青山舫”的刺客;若是寻人等麻烦事,则启动“如是观”的情报网,第二日消息即出,过不久便天下皆知。

怀沙以信义为保障,拿钱办事从无纰漏,是解决江湖纷争的“中间客”。

此义士选了悬赏的手段,一则在广阔江南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官差的数量和办事速度,都远不比为了万金蜂拥而至的江湖客。二则江湖客多走黑道,行事不为钱则为义,多不信朝廷、只信怀沙,消息出于怀沙,传扬既快,又易取信于人。

“你问恁多做甚?”临江仙一气答完白马关于“怀沙”的疑惑,一面对镜梳妆,“难不成也想去赚那万金赏钱?”

自岑非鱼从东海胡闹回来,已过去了大半月。期间,他不准冯掌事再让白马陪客,但他自己却总与周望舒出门办事,像是十分忙碌,倒不常来白马面前讨嫌。

白马因此过上了从未有过的闲适生活,伤养好了,胖了一些。眼下,他的脸已消肿,只留下些许淤青,配着那双灰绿色的鹿眼,看起来没来由的可怜。

他闲来无事,心中烦闷,去大桃树下又找不到檀青,只好扒在临江仙的窗台上,跟她说闲话:“怀沙的少主,不就是周望舒么?他为何会接下这种悬赏呢?”

临江仙动作一滞:“少问些与你没干系的事儿。天下越来越乱,我看你还是早日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脱身罢。”

白马不依不挠,把下巴搁在窗台上,双手懒洋洋地挥来挥去:“我特别好奇,姐姐,说来听听么。说说、说说,啾啾啾!”他见临江仙无动于衷,到最后竟学起鸟叫,就差倒地打滚耍无赖了。

这一点,或许是因为与岑非鱼相处久了,算是“近墨者黑”。

“莫要瞎叫唤!”临江仙的脸颊上浮现出奇怪的红晕,她实在是没了脾气,但并未回答白马的疑问,“少知道一些,便有机会能出去。姐姐是为你好。”

白马知道分寸,没有再问,喃喃道:“可赵将军的旧案蹊跷,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冤屈,他怎会答应?他怎能答应?”

临江仙叹了口气,表情冷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开门做生意,要养活那么多人,怀沙说到底只是个江湖帮派。代发消息手不沾血,赚得却是带血的钱,谁又说得准它是好是坏?此事不许再提。”

白马很少见到临江仙如此严肃,闻言郑重地点点头:“好。”

这是一个无雨的孟秋。

上半月燥热,青山楼满园的花草,都像被暑气烘干了似的,叶片变得既薄又硬,干瘪得像是一张张染了色的纸。到了下半月,天气虽未转凉,但渐渐刮起了秋风。

秋风是干冷的,一阵一阵,狂而不烈,骤然吹来,刮得满园草木沙沙响,无端让人觉得悲凉。

白马想不明白,周望舒就是怀沙的少主,他曾只身出塞苦寻赵桢,为何又会接下赵王的悬赏令?他想不明白,为何天下人如此轻易便能被奸人蒙蔽?为何老天爷如此不开眼!

但他不能表露出气愤,忍得眼眶微微发红。

“我可都听见了!”

白马一回头,便见岑非鱼隔着大老远地冲自己笑。白马觉得很奇怪,岑非鱼一来,风便停了,摇曳草木形成的鬼影骤然散开,阳光洒满院落,仿佛世间尽为光明普照。

临江仙翻了个白眼,“啪”地一下关上窗户:“成日孟不离焦,两句话的功夫又冒出来了,我可要当心看多了长针眼呀。”

岑非鱼吼了回去:“以防你教坏我家马儿!”

这日,岑非鱼仍旧穿一身朱衣。因为天气燥热,他把上衣解下搭在腰上,打着赤膊,麦色皮肤健康油亮,扛着一个巨大的麻布袋。袋中应当是装着什么硬物,岑非鱼抗着它走过小径,踩得地上的枯叶七零八碎。看起来,这东西并不轻。

“你又带吃的回来?”白马跑上前去,想要帮岑非鱼的忙。然而那布袋太大了,他围着岑非鱼转了两圈都无从下手,“那么多吃的?”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揽着他的肩,带着他往青山楼的大堂走去,边走边说:“成天只晓得吃,你其实是个夺魂索魄的猪精吧?近日终于长了些肉,应当是跟二爷走得近,吸了我的精气的缘故。”

白马懒得理他,只问:“去干什么?”

岑非鱼摇头晃脑,神神秘秘地说:“给你买个媳妇儿。”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堂。

此时虽是午后,大堂中却十分热闹。乐伶们缓缓弹拨着箜篌,曲声如流水淙淙绕梁而过。整块整块的冰被盛入缸中,摆在角落,白蒙蒙的冰雾升腾缭绕,大堂中一片清凉。客座上,妓子们围着客人扇风,客人则享受着各色冰镇的美食。

客座间以彩色轻纱相隔,纱幔翻动,如在仙宫。如此浮华奢靡,定不逊于天潢贵胄,然而青山楼如何能这样阔气?

原来,乔姐会做生意,老早便把整个宜人里都买了下来。她着人在地下建了不少地窖,用以储备物资。除此而外,还令杂役在冬日搜寻大块的冰块,藏入最深的地窖中。地下阴凉,冰块经久不化,如此便形成了一个个“冰库”,夏日即可凿冰解暑。

洛京虽一月无雨,天气闷得人发慌,但青山楼总不缺客人。

白马苦着脸,被岑非鱼揽着,一路走到大厅中央的柜台前,不知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到底要做什么?人太多了,你可不要带着我一同丢人现眼。”

白马莫名其妙,觉得今日的岑非鱼很不对劲——他像是患了某种五官难以自控的疾病,又或是嘴角和眼尾被人穿上了几根看不见的丝线,时不时用力拉扯两下。一路走来,这人一会儿勾勾嘴角,一会儿挤挤眼角,简直再古怪也没有了。

“你不要胡言乱语。”岑非鱼站在大堂的柜台前,神情更加诡异,好似整张脸都禁不住动了起来,只为做出一个最快乐的笑脸。

他的视线穿过柜台,落在一块木板上。

你还倒打一耙!白马将岑非鱼腹诽一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柜台后的墙面上,钉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红木板,木板上挂着妓子、倡优的名牌。名牌以枣木制成,阴刻鎏金,按身份染成两色,妓子为桃红、倡优为柳绿,一眼望去,明艳无比,仿佛萦绕着宿雨春烟的桃柳林。

名牌横二十行、纵九列,共百八十人。原本,“点绛唇”与“青玉案”一道被买来,前后挨着。而今,“青玉案”被二爷出钱“包了”,牌子便被翻了过去,并挂到了最后一排,“点绛唇”后头便换成了不认识的人。

平日,客人进了青山楼,先由杂役带到柜台前,再听当值掌事的介绍,继而照着名牌点人来陪。白马的名牌拍在十一行七列,已被翻了过来,示意暂不接客。

掌事见岑非鱼来,连忙上前招待:“二爷今日想玩些什么?”

白马在岑非鱼胸口敲了一下,学着掌事的殷勤口吻问他:“二爷想玩些什么?”

岑非鱼双眼一瞪,吓得掌事赶紧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把肩上扛着的布袋拍在柜台上,朝白马扬扬下巴,眼睛盯着他的名牌,道:“去,把你的名牌取来。”

白马的心跳骤然加剧。他好像知道岑非鱼想做什么了,但觉得不可置信,心道,他要帮我赎身么?为何要帮我赎身?为何是现在帮我赎身?

白马忐忑地绕到柜台后,把自己的名牌摘了下来。别的倡优为了让客人看上自己,常常替换新的名牌,或是镂刻些花样图案上去。但白马不喜欢这东西,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气闷,他的这块名牌用了三年,木头已经有好几处开裂了。

他握着名牌,手掌不禁颤抖了两下,继而抬眼望着岑非鱼,把东西递给他。

岑非鱼却并没有接住。他趁着白马摘名牌的空档,把衣服穿好并整理了一番,看着人模狗样,倒是有几分潇洒俊逸:“你的东西,自个儿拿着,爷今日不翻你的牌子。”

“非但我不翻,旁的什么人,都不许再翻。”岑非鱼说着,慢慢揭开布袋上的绳结。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大堂里传来一阵惊叹。

麻布袋缓缓敞开,袋中装着的,赫然是一堆锃亮的金砖。

岑非鱼清了清嗓,帮那当值的掌事唤回神来:“人,我要定了。你们若给,自然皆大欢喜;若不给,我直接抢人就是。”

“黄金、黄金,这可都是真金!”掌事拿起一块金砖,用牙咬了两下,“这么多黄金,到底有多少?”

当值的这位掌事姓陆,在青山楼干了十余年,并不是没有眼界的人。但他从没见过有人单手扛着一袋金砖前来赎人,更没有见过有人愿为一个倡优费此重金。要知道,当年广陵王纳许韶华为妃,也才花了黄金三百两,而岑非鱼今日拿来的数目明显数倍于广陵王。

陆掌事倒抽一口凉气,试探着问:“只怕是有……八百两?”他伸手,夸张地比出食指和拇指,作“八”字型。

岑非鱼望着面色极为精彩的陆掌事,仿佛觉得他莫名其妙,懒洋洋地答道:“差不多一千两吧,你们怎么说?成不成?”

白马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乍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忐忑心情,心道,这岑非鱼实在太笨了!这么多钱,不如直接送给我。若让我去和掌事谈价,断不能便宜了这帮人。

他越想越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对岑非鱼说:“你不早告诉我,便宜都让别人占了!”

“放屁!”岑非鱼捏了捏白马的脸,扯着他的脸颊,把他的嘴角提了起来,笑道,“你这见钱眼开的绿眼儿狼,明明是我占了便宜,你也占了便宜。”

白马拍开岑非鱼的手,揉着脸颊。他看得出岑非鱼是真的高兴,他脸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因这高兴而难以自控,白马想起自己从乌珠流的营地策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脸上一定也带着这样的神情。

往日,岑非鱼纵使痛饮狂歌,脸上也纵使蒙着一层极淡的沉郁情绪,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春风一吹,忽而散尽。白马不再拆岑非鱼的台,咕哝了一句:“你待会儿千万要让他们买一送一,千金赎我,总要搭上个檀青。”

岑非鱼摇头:“别的都可听你的,这点不行。”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你为他不惜耗费黄金千两?”

陆掌事仍旧震惊,他看着白马,双眼几乎瞪得凸了起来。他觉得白马只是比寻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长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他的长相虽柔美,眉眼间却带着英气,不似寻常俗物。

白马见陆掌事观赏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咕哝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不为我,难道为你么?”

“说得好!”岑非鱼大呼一声,满意地点点头。白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记自己像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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