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2/2)
不止御膳房,今天伺候用膳的宫女们也都各有赏赐。
女史匆匆赶来,领着众人在殿外拜谢。
等宫女们告退,殿中省的女官向武皇后汇报迁宫事宜。
武皇后看一眼墙角的莲滴漏,道:“陛下受不得颠簸,不必卤薄出行,预备好车驾,由千牛卫和金吾卫护送,未时前出发。”
女官面色为难,“今天不是朝参日,大臣们休沐在家,怕是来不及。”
武皇后皱眉道:“只是挪个宫室罢了,用不着文武百官送行。”
商量好章程,女官和殿中监程福生立刻率领宫女们搬运行李,预备迁宫。
李治看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想起一事,差人把八王李旦唤到内堂,“你带小十七回裴家一趟,让她和父母拜别。”
李旦应承下来,扫一眼裴英娘,发现她偷偷睨一眼李显,像是松了口气。
裴英娘起身行肃礼,跟着李旦走出大殿,“英娘告退。”
语调轻快,那副逃过一劫的欢喜雀跃已经藏不住了,似乎只要离李显远一点,她就很高兴。
殿中众人都把裴英娘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李显气得咬牙。
李治和武皇后相视一笑,这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膜似乎完全消融了。
李治本来是打算让李显陪裴英娘回家的,但他心细,看出两人不对付,怕李显仗着身份让裴英娘难堪,这才想到李旦身上。
说来也奇,长安世家大族家的小娘子,都爱和李显玩闹打趣,不敢接近李旦。裴英娘却相反,和李显水火不容,却喜欢黏着李旦。
早上两人一起进殿时,她眼巴巴跟在李旦身后,像只蹒跚学步的小鸭子,模样可爱极了。
武皇后瞧出李治心情好,笑道:“陛下,可要赐姓十七娘?”
由李治开口赐裴英娘李姓,裴英娘皇家公主的身份将更名正言顺。
也更利于她的计划。
李治心里正喜欢,想也不想,点点头,“既然要养在宫里,当然得赐姓。”
武皇后马上侧头吩咐羊仙姿,“去裴家宣读陛下口谕。”
李显闻言,撇撇嘴巴,神情颇为不屑。
金城坊在宫城西边,出了安福门直接往西走就行,李旦却吩咐金吾卫往南走。
二轮车经过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徐徐前行。
朱雀大街贯通长安南北,北至皇城朱雀门,南通明德门,宽度达一百五十米。
街旁种植成排的槐树和榆树,街边是又深又宽的排水沟,再远处,是一座座威严高耸的坊墙,王公贵族们的宅院分布在坊墙之后。
屋脊琉瓦探出坊墙,微风拂过,檐下的护铃随风摇动,发出一阵阵悦耳铃音。
裴英娘趴在车窗上,往外探看。
沿路的风景单调乏味,除了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还是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
她看了一会儿,正觉得无聊,忽然发现车队拐了个弯,开始往西面走。
过了三坊之地,车队停下。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李旦翻身下马,长靴踩在泥地上,泥水飞溅。
他走到二轮车旁,“在这等着。”
裴英娘看他转身要走,连忙道:“八王要去西市吗?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呢!”
光德坊和京兆府公廨已经过了,再往西两坊之地是光秃秃的城墙,李旦的目的,想必是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的西市。
长安规划严格,商贸交易集中在东、西两市,由市署统一管理。
西市的店肆主要贩卖胡商们沿着丝绸之路运进长安的外国货品,东市则主要经营国内货物。
东西两市汇聚天下奇珍异宝,不管是吃的、喝的、住的、行的、玩的,还是西域的香料,波斯的宝石,草原的牲畜,甚至连来自中亚的奴隶,都能在东西两市买到。
两市每天午后开张,日落前关门,风雨不辍。
李旦听到裴英娘的话,愣了一下。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论在东都洛阳,还是长安,都认真遵照安排度日。一般上午在书室练字读书,下午去禁苑练习骑射,很少随王公子弟们一起出宫游玩。偶尔被李显拉着逛西市,大多是在下午时分,那时候皇城的官吏们已经放衙,正成群结队外出寻欢,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出行总有奴仆簇拥,根本没注意其他细节。
为李旦牵马的户奴杨知恩看主人露出迟疑之色,小声道:“郎主,市鼓响后,西市才开门。”
裴英娘卖力表现自己,眨巴着眼睛道:“八王想买什么?若是不急的话,等我们从金城坊出来,西市应该开张了,到时候再从这边走好了。”
西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别说李旦,裴英娘自己也想去逛逛。
李旦没有错过裴英娘眼中的向往和羡慕,想起李治看她时亲切柔和的目光,墨黑眼底划过一抹失落。
阿父倚重太子,宠爱七兄,连一个不相干的女娃娃都能获得他的喜爱,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裴英娘不由惴惴,她说错话了?
裴英娘没有迟疑,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查看蔡氏的状况,生怕一回头,就被裴拾遗抓住。
身后传来裴拾遗的咆哮声,他又追上来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愤怒。
可害怕、委屈、愤怒根本无济于事,裴拾遗不会给她质问的机会。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发髻早就散开,簪环珠掉落一地,眼前的回廊屋宇越来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动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会跑死。
绝望之中,前方骤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广袖袍,圆领衫,腰间束玉带,带扣上镶嵌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他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走进内院,眉心紧皱,面容冷峻。
是个古板严肃,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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