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津(1/2)
墨翎喜欢在晚上赶路,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
她和她的族人们天生就对月亮特别有好感,从北平到天津这一路,墨翎几乎都是趁天黑赶路,白天要么在野地找棵大树把马栓稳当了自己歇在离马不远处的树荫下,要么就是就近打个尖儿。
三天后墨翎吃完包袱里的最后一张干烙饼,终于抵达天津。
为了赶路,墨翎很多天没喝上一口热乎的玉米面糊糊了。今年秋收那会她去镇子上收了好几麻袋的的苞米,自己搓苞米自己磨面,黄澄澄的苞米面让人一看就不由吞几吞舌头下面的口水。
玉米面糊糊香啊!
墨翎在街边早点摊儿上要了一碗面糊糊,大口吸溜了一嘴,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口味道,略皱起了眉毛。
街边一辆黑色的大眼车灯小轿车喇叭不停嘀嘀地摁着从早点摊旁边开过去,后面跟了十来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的都是些穿着灰青制服的丘八。
早点摊眼下只坐着墨翎一个客人,摊主卸下肩上的干毛帕就替墨翎赶汽车开过路边扬起的尘土。
摊主一边赶灰尘,一边说:“姑娘瞧着不像是天津这块的人,如今这世道一天换一个主儿,姑娘孤身一人是来天津投奔亲戚?”
墨翎伸手去摸桌上的馒头,说:“我来找人。”
摊主:“找什么人?”
墨翎:“一个护身符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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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翎来得不巧,常府前两天死了个姨太太,眼下常府的朱漆大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府内的佣人都是披麻戴孝,常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送赙仪的宾客不少,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
这位姨太太是近来最受常二爷宠爱的一位,生前是位德艺双馨的唱戏先生,尤其京戏唱得上乘一流。
听说是位烈女,之前原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男人被前清朝廷抓去充汉丁了,结婚才一个月就死在了暴民的刀下。姨太太守寡六七年侍奉公婆恭敬勤勉,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至于那拨弄死自己第一个男人的暴民到底是什么身份,姨太太至死也没能弄明白。
现在的世道太乱了,谁都想趁火打劫,谁有枪杆弹药谁说话就说得响,非得说谁是暴民,谁都有那个嫌疑。再说,烈女都改嫁了,小小女子唱戏养公婆,风月场子再干净多少说起来也不光彩,何苦来哉呢。
常二爷追这位姨太太当初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前前后后追了得有两三年了。姨太太进门才小半个月,常二爷连姨太太的炕头都没睡热乎,那姨太太就莫名其妙地脚趾朝天登西方了,如今丧事大操大办倒也情有可原。
到了嘴的肥肉一筷子没夹稳掉地上了,谁不可惜呢?
流水价的花圈和挽联往常府里送,墨翎原想做做善事养养自己的运头替那位姨太太念几句渡亡经,谁知刚解下腰间的红缨铃铛串,铃铛就猛烈地震动起来。
那枚戒指就在这府里?
墨翎微微眯长了眼,总觉得事情隐隐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常府……不会就是那个天津的常府吧?
那常玉……
半个月前墨翎顺着盗洞下到甘子岭地底下的墓室里,在墓道里捡到了一枚三角护身符,那枚护身符已经有些年头了,打开三角线囊,里面有一张长窄字条,字条正面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出生方位,背面则是平安经符咒。
墨翎就是循着这字条上的信息找到天津来的。
墨翎手里的铃铛震动得异常激烈,可见那枚戒指已经兴作起邪祟的事。
墨翎再一抬头望着常府门前那对在风中飘忽摇曳的白灯笼,眸光渐渐由浅转深……出人命了,这个姨太太的暴亡果然不同寻常!
墨翎挺身上前,登上常府门前的台阶,府内披着孝的佣人见她穿着打扮在一竿子贵人里显得分外寒酸,抬手将她拦住。
“小丫头,咱们这院儿门前不兴化布施,你到别地儿去吧,啊?”
身后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佣人一见是府里的汽车停下来了,眉毛一抬,撩起长衫的袍摆,忙躬身下了台阶去迎,一时把墨翎抛在脑后也顾不上管她了。
墨翎转身一看,觉得这辆车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再一细想,就记起来是今早在早点摊上喝玉米面糊糊的时候见到的那辆后面跟着丘八的大汽车,只是眼下汽车后面不见了那十来个骑马的丘八。
她手心的护身符还攥着,从车上下来一只锃亮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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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这座宅子的风水的确不赖,五进院里每一块照壁都是有讲究的,不是刻麒麟就是蟠龙,杀气尤重,一般的妖邪是不敢靠近的。
从二进院出来打一垂花门过,进了三进院。
三进院的西厢房外养了一池的红鲤,鲤鱼可不是一般的鱼,跃了龙门那是能成龙的,府里的大管事跟墨翎说这红鲤已经养了二十来年,是打小从鱼卵开始养的。墨翎一听,好家伙,二十年,还是打鱼卵开始养的,早就成镇宅灵兽了,难怪这宅子里会出一个津沽霸王。
三进院东厢房的院子里刨了一个四方土坑,用瓷片笼成一圈,墨翎往那土坑里探头一看,很自然地说:“你们府里的禄根儿养得不错。”
大管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儿,眼里露出一丝精光,“小妹子好眼力。”
其实这“禄根”就是姜,种姜就是种禄缘,是养灵宠为这宅子的主家攒功名。这姜埋在土里不能对着它喊“姜”,要冲它喊“禄根”,它才会被养成灵宠,一旦被人叫了“姜”就会失去灵性,养不成灵宠。
大管事什么都没说,墨翎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可见她年纪虽小,但本事却很过人。
过了三进院再打一垂花门和一壁麒麟踩单球图案的照壁过,便是主院,主院的西厢房便是姨太太生前的住所。
大管事领着墨翎去西厢房,取下腰间别着的一串钥匙,拣了一把出来,开了厢房的门锁。
墨翎一进去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问府里的管事,“这间房怎么空了?人才没了两天你们好歹也停七再烧干净呀!死者生前如果还有什么牵挂的,会回来找的。”
大管事知道来了个行家,不敢瞒着她,道:“实在是不敢留……四姨太死的太蹊跷了,咱们大太太是念佛信道的,怕那些东西不干净会给咱们府里招晦气,这不四姨太的尸首一抬去灵堂,咱们太太就叫下头把这里的东西全都烧了。”
墨翎跺脚,“一件都没留?”
大管事头皮发紧,不知为什么看着墨翎深不见底的瞳仁儿,不由心里发虚地说:“一件不留……”
墨翎的牙齿气得咯咯抖动,可别是把那枚戒指也烧了,那可真就作孽了。
墨翎抬袖挥掌道:“罢了罢了,我要上灵堂去看看。”又问:“你家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刚把护身符还给常玉,他撂下一句“别怠慢了我妹子,带她去西厢”就闪没了人影。
大管事没拿定主意,毕竟墨翎既不是常府的亲戚,也不是常府的朋友,谁道理领人去前头吊丧啊?回头叫常二爷知道领了个生人去,捋了他的逆鳞,牛脾气犟上来,自己肯定少不得要吃板子。
墨翎看出他的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我祖上往千年前数都是干守灵这行当的,传到我这一代从来没断过,世世代代靠死人活计营生。你家姨太太暴亡,你又不肯跟我说到底是怎么个蹊跷法儿,我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定夺给棺材落什么符。”
原来是家学渊源,千年的守灵世家出身,大管事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悬着的心。
琢磨着府里大太太平时最是信奉这些,大管事拿定主意道:“那小妹子就跟着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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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太的灵堂设在二进院的正房中间过厅,厅内的圆柱一应都用白布缠裹。一进院仪门那处设了灵棚,搭了牌坊,又列了两排共十六名岗兵,各个儿腰间别枪面色凝重。
快入冬了,风也大,灵堂里的孝幡被吹得一飘一忽。
四姨太没有生养儿女,哭灵一事则由平时伺候她的丫头代劳。
大管事用脚轻轻踢了踢在四姨太灵像前哭灵的丫头,用眼神示意她从蒲团上起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帷帐后头的停棺处。
墨翎蹙着眉,目光已经在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青玉玛瑙戒指盯了很久。
大管事问丫头:“这戒指哪来的?”
丫头擦擦眼角的泪,拿麻衣袖子醒着鼻涕说:“前阵子二爷送姨太太的,虽说是古董,但还不如金银钻石的戴起来好看,姨太太平时不怎么戴这个的,这戒指咋这会套上去了?”
大管事拧眉说:“你没记错,真是二爷送的?”
丫头想了一想,确实是二爷送的,就很确切地点了点头。
墨翎抬手打断他们,“这戒指我知道怎么来的,你们别为了这个的来历一直嘚吧嘚吧。”然后用很严肃地语气说:“这戒指现在摘不下来了,你们知道不?”
“啥?”
“摘不下来了?”
大管事和丫头相互看了一眼,瞠目结舌地说:“咋摘不下来了?还有这邪事?”
墨翎:“你们姨太太一死,尸僵到现在都没化开,手指全拧巴在一起,比石头还硬,这戒指根本摘不下来。”
“那这尸僵怎么化解?”
墨翎说:“人死三两天后基本就不僵了,你们姨太太尸僵化不掉是有原因的。她死的时候是不是满口疯话,说着奇奇怪怪,你们根本听不懂的话?”
丫头拼命点头:“可不咋地,先是开始一直说胡话,那话倒像是洋人鬼子的话,咱们几个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四姨太就开始拿剪子不停绞自己的头发,最后坐在镜子前面,双眼瞪着镜子,手里还握着大铜剪子,人就没了。”
墨翎一听,果然是自己猜到的那个缘故。
知道其中的根结所在,墨翎便不那么着急忙慌地画符镇棺了。
墨翎说:“去给我取把剪子来,再要一碗和了水的糯米面糊糊。”
大管事奇道:“这是什么把式……?”
丫头:“嗳,我这就去办。”
没多会丫头就拿了一把大铜剪子和一碗黏糊糊的糯米面回来。
墨翎伸出两指糊了一点糯米面在剪刃上,然后小心地剪了四姨太右手的一截小拇指指甲下来,把指甲和进糯米面里,团成一颗丸药大小的糯米团塞进四姨太的嘴里,让她含在嘴里。
墨翎还在一旁翻自己行李箱里的符纸行头,就听棺材边上的丫头叫唤道:“快来啊,四姨太的手指抻开来了!”
墨翎一点也不急,又不是什么大粽子,越鲜乎的尸体她越不怕,地底下那些千年老干货才是真正瘆人的玩意。才崩屁两三天的鲜尸,那点道行,墨翎勾一勾小指头的功夫就能收拾妥当。
“别吆喝了,回头惊了灵,往生的人是会回来找活人的。”墨翎这么一吓唬,那丫头立马就捂嘴不喊了。
墨翎拣了张朱砂符纸,镇在内棺的上壁,符纸正对着四姨太尸首的头颅。
贴完符,顺便取下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对着她喃说:“原本你命不该绝,奈何万般皆有因缘,这戒指我得拿走还给人家,你就放心去吧。”
大管事已经回禀过大太太墨翎贴符镇棺的事,大太太吓得不轻,忙叫人立即钉上棺盖,不必等着二爷回来,生怕这期间再生出什么邪祟的幺蛾子。
墨翎在一旁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把刚刚趁众人不注意,从四姨太头上剪下的一绺头发放进一小块的红绢布里包好,然后阖上行李箱,扣上搭扣,拎起行李箱。
“府里的茅房设在西南角么?”
大管事应道:“前头风水相师说西南是‘五鬼之地’,茅房的污秽可以镇住白虎,咱们府里的茅房都设在西南。”
“得了得了,我先去趟茅房。”娘的,早上喝了那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一泡尿憋了一上午就是没地儿解手。
墨翎把行李箱丢去给大管事,又吩咐说:“我的马记得给多喂喂干草,回头我还指着它赶路呢。”
大管事小碎步来回移动地蹲着马步接住墨翎甩过来的大竹编行李箱,原以为会很重,没想到行李箱里头好像空落落的没装啥重的大物件儿。
大管事说:“小仙姑,回头我家太太要请你吃晚饭,你不着急赶路啊!”
墨翎啐了他一嘴:“喊谁仙姑呢!姑奶奶我才十六,叫仙女儿!”
大管事忙改口说:“是是是,小仙女儿,回头别忘了留下来和我们太太一起吃饭,我们太太平时赠粥施米,乐善好施,大善人一位,你有这本事,好日子才刚起头儿呢。”
墨翎解完手回来,看见大管事手里自己的行李箱没了,眼珠子先是在灵堂里转了一圈,没找到,然后问:“我行头呢?”
大管事说:“姑娘先去厢房歇一会罢?行李箱我已经叫府里的小丫头帮你拿去厢房了,回头备好晚饭了,我再派人去接姑娘。”
到了厢房另有丫头端了菜碟进来摆饭,睇了一眼歪着脑袋在熏笼边上晾头发的墨翎,笑着说:“姑娘晌午将就着吃点,晚上咱们太太请席,到时候有很多好菜呢。”
饭桌上摆上来一碗高粱饭,另有黄澄澄的两个玉米面窝头,一小碗鸡蛋酱,一碟萝卜熘白菜,再有一只红曲糟鹅腿。
墨翎也不晾头发了,好久没吃上一顿有滋味的米饭,也不管头发干没干,趿着双拖鞋坐到饭桌前就擒起一只鹅腿。
吃了午饭墨翎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窗户边的暖炕上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天已经黑了。
屋内黑漆漆的,倒是窗户玻璃外头透进来的灯笼光有几分光明。
常府后院吃晚饭的时间固定是晚上七点,这个点平时大太太打完麻将刚好下桌去吃饭。
墨翎翻身起炕,原来门外头一直有人守着,一听里头有了动静,就敲着门问:“姑娘起来了?”
“嗯呐,我起来了。”墨翎一边弯腰在炕边摸自己的棉鞋,一边说:“劳请进来帮我点个灯吧。”
外头丫头进来点灯,擦着火柴梗说:“东院差不多要开席了,我替姑娘梳个头就领姑娘去太太屋里。”
屋内亮起烛火,丫头举着煤油灯,手掌轻轻半笼着灯罩走到墨翎身边。墨翎正坐在炕沿弯腰扎棉裤绑腿,丫头就蹲了下来帮她照明。
墨翎扎好绑腿,丫头牵着她去梳妆镜前面梳头。
府里最近新死了人,气氛本就有点可怖,加上墨翎生的尤其白,唇又跟樱桃一样红,幽幽灯火照映下,圆面梳妆镜里照出了个鬼魅一般的影子,丫头心里犯怵,替墨翎梳头的一双手冰凉冰凉的,又抖又僵。
丫头替墨翎在耳后梳了两个大辫子,拿红头绳一绑,墨翎再一照镜子,觉得二爷府的丫头梳头技术也不咋的,还不如她自己绑的呢。
丫头在前面打灯笼,墨翎跟在丫头后面一路走去大太太的东院。
东院里有一块大理石落地插屏,上头刻的是喜鹊榴花图案。墨翎进了正房走到后头的花厅,里头原来坐了好几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都是腰细屁股大,各个儿烫着时兴的波浪头别着各种式样的珐琅宝石发卡,又穿着露腿旗袍,围坐在一个大熏炉前面烤火,厅里地毯上落了一地的瓜子壳和水果核。
这些削瘦苗条的女人里只有上首坐着的妇人露着富态,长了跟腚臀一样宽的粗腰。
妇人嘴里叼着一根纸烟,十根手指戴了七八个宝石戒指,胸前偌大一块水滴型的祖母绿项链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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