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折柳(1/2)
苏一合上门扇回东厢,开门进里屋,打起吊在门楣上的素色纱帘子,脑子里不断回想小白这一晚上的怪异行径。她虽知道小白一贯是没什么正经的时候,遇着漂亮的女孩子走不动道儿,惯会花言巧语,但对她并没有过出格的行为,今晚又怎么会突然要抱她一下?再是装老沉的模样儿,也瞧着十分不对劲。
她到桌边坐下,拿起笸箩里的鞋底,但纳了两排,便撂回笸箩里推到桌子里边。吹了灯往床上去,躺下拉了一截薄被单子掖在肚子上。困意是有的,但挡不住仍要揣测小白这不寻常的样子。迷迷瞪瞪睡着了过去,半夜里又微微醒来,脑子里忽跳出他说“我真的要走了”的样子。
苏一蓦地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起半侧身子。她忽而有些明白了,她要是没猜错,小白晚上应是来与她道别的。可他弯弯绕绕那么半天儿,也没说出来意。怕什么呢,难道还怕她伤感么?
她起来套衣衫,把发髻绾起来,打了井水胡乱梳洗一气,便悄悄开门出了院子。瞧着天上星辰遍布,夜色深浓,这会儿才刚刚入了四更天。庄子里有稀落鸡鸣,不过偶或两声儿。她一个人出镰刀湾,摸着黑往咸安王府去。因着王府巷道里布了暗坑,便还是绕了一段路的。
到了府门前,门庭紧闭。夜间府上总有上夜的小厮,也有值勤的侍卫。如没什么要紧的事她也就在外头等一等了,可她想着昨晚小白的样子,恐他趁夜就出京城去都是能的,是以便打算上去叫门。但走到角门上,手搭上铜狮口中的衔环,门却哗啦一声开了。
苏一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再瞧时,小白正站在门里,手里牵一匹黑鬃大马,身上挎着包袱。果然是要趁夜走的,还好叫她撞上了,也就险些差了一步。再晚半盏茶的功夫,便就扑不着他了。
小白看到她也愣了一下,忙牵马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要回京么?我来送送你。”苏一看着他道,又说:“你怎么这个时辰走呢?要不是我回量过来得早,就见不着你了。”
小白忽而笑起来,“我就是不想要你送,昨儿才没说的,你怎么还回量过来了?白叫我伤情一场,这会儿还得来一遭。我是最见不得这样的,才要悄悄走呢。”
说着牵了马往府前道上去,苏一折了身跟在他旁边,“伤情自是要伤情些的,否则显得咱们没交情。但也没什么,往后又不是见不着了。你回京城去,好好在宫里当差,混得有头有脸了。倘或我哪一日去了京城,报了名姓找你去,也有面儿不是?”
小白单手折握缰绳,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却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京呢?昨晚我可一句要走的话也没说,你就猜得这么详细了?”
苏一朝他看一眼,这事儿她知道得可比他早许多。这会儿与他说什么?白拉扯了王爷进来,因道:“你不是与我说了两遍么,说你要走了。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那两句话听着不简单,也就想到了。”
小白也不傻,她说什么就信了?这渭州城里,能跟她说自己要往京城去的,自然只有王爷一个。他这会儿也释怀了许多,横竖都是要走的,不如走得轻松痛快些。私想着京城景致比渭州城不知好上多少,瓦肆酒馆也多,比这里的乐子可多多了。不过是多惦记些苏一,这会儿说开了,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苏一跟着他上城中直通南北的官道,他又说:“我便听你一言,在宫里好好当差。赶明儿你得了空去京城,我自带你耍玩。你要找我,还得报我的大名来。早前没跟你说,是怕你笑我,今儿怎么也要告诉你知道的了。”
说到这大名,可不得笑他?苏一忍俊不禁,也不瞒他了,说:“我早就知道了。”说罢“噗”笑出来,抬手稍挡了一下。
小白脸上一阵发黑,抬手戳她脑门心,“你和那个老王爷,到底在背后编排了我多少?这会子我不计较,往后有的是时间!”
苏一压了压笑,转身去路边折了根杨柳,往他手里送,“送你到出城就太远了,便送你到这里罢。咱们这就算说好了,如我哪一日真去京城,可得记着我,带我耍玩。伤情什么的也不必了,你哪一日得了闲,也能回来走走。便是不奔那老王爷,奔我就是了。”
“得嘞。”小白应声,抬手接下她手里的那支杨柳。他瞧了瞧那支杨柳,又瞧了瞧苏一,忽一把揽上她的腰往怀里抱了一下,继而很快松开又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便翻身上马跑了。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给苏一一点反应的时间。
等苏一反应过来时,他已跑出了三四米的路程。苏一在他马后追了两步,骂了句,“白宝湘你个王八犊子!”
小白在马上吹了个口哨,消失在官道微蒙的夜色中。那支杨柳他插在腰间,迎风晃摆细长的叶子。折柳送别,是老传统了。
官道上没有旁人,唯剩下苏一。她气喘哼哼地叉手站着,抬手擦了一下额头,转身回家去了。这时候尚早,也不必急着往铺子上去。拐着弯弯绕绕的路到家,大约便是五更天。鸡鸣狗吠,一日也就开了头。
王府上的小厮准时来送饭,伺候苏一和苏太公吃罢了,马车送她去铺子上。在铺子前的石板道上下马车,正见陶师傅开铺门。她也不必小厮搬那长凳给她踩着,直接跳下车来,几步蹦到陶师傅旁边,从旁一声轻呵吓了他一跳。
陶师傅手抚胸口平了下惊气,给她吊了个白眼儿,“你今儿心情倒是很好,别把你师父给吓出毛病。”
“师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一声呵么?”苏一随他开门进铺子,去后头拿了抹布扫帚到前头来洒扫铺子。陶师傅则去给绿桂皮添水加些鸟食,拎了笼子到铺子前挂着。他在门外逗了一阵鸟,背手进铺子,说:“你师哥往后不来了,打首饰便都落在了咱师徒身上,得不了轻松了。”
苏一扫好了地,拿抹布往盆子里按,“师哥怎么不来了?有别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一早起就往周家去了,说要给人帮忙去。又说他家媳妇儿给咱们干白工,他便去还债去。”陶师傅去到交椅边泡早茶吃,“白养了这么个糊涂蛋,要不是你师娘身子不好,也不能就养他这一个,叫他这么气我。不过一一你也放心,我给你加工钱就是。你这会儿的手艺比我也不差什么,理应多得些。”
苏一拧干抹布擦桌凳柜台,“我倒没什么,师父您之前不是才给我涨过工钱么?您要是有心的,给沈三点工钱,半吊给不了,再除去一半给也是成的。好歹她也为咱们铺子担了不少事,拿些工钱是理应的。”
陶师傅是精明惯了的,以前也没给苏一多少工钱。自打她攀上了王爷,给铺子里成日天地带生意,才松腰包加了几回。沈曼柔自愿在他铺子上干活,他也没主动要给人工钱。这会儿苏一提起来了,总是抹不开面子的,便说:“你说得也有理,不能总这么叫人白干。那便这么着吧,给她三百文。”
这事儿说下了,等沈曼柔上了铺子,告诉她知道,她还自顾乐了一阵,直跟陶师傅道谢,说他是大善人。苏一暗笑,可不拆陶师傅的台,却去调笑沈曼柔,说:“你瞧你的样子,没见过三百文么?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怎么竟这么小市民了?”
沈曼柔这会子哪里还有官家小姐的架子,自也不在乎苏一调笑她这话,只回她:“你不懂,这是我亲手赚来的,一文也是血汗,都该高兴的。往前花的那些银子,都是爹娘那的,不是祖上积下的财产就是娘亲的嫁妆,和这个没法儿比。这个是什么呢,往后我不靠旁人,也饿不死了。”
苏一没想到她心思会转的如此彻底,却还是问她,“你真不当这事儿卑贱?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往前那样儿才能上得台面儿。可没人愿意干我们这些活计,叫人瞧不起。”
沈曼柔摇头,“往前那样儿有什么好?什么都是旁人给的,靠这个靠那个。但凡哪个靠不住了,总要有委屈受。怕娘家不要自己,怕婆家委屈自己,怕这怕那,没个痛快的时候。这会儿呢,便不怕了。自己靠自己么,最是靠得住了。”
苏一笑,“你倒想得开。”
怎么想不开呢?想不开便是在周家做怨妇了,也不能像这会儿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儿的。
苏一不再调笑她,自收拾好了铺子开始干活。陶师傅与她一道儿,在小桌边只管打首饰。门上来了客人,沈曼柔便管招待,斟茶攀谈都是有模有样。客人定下首饰来,她自己拿笔记下。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容易的事情,没什么为难。
到了晌午,王府上的小厮准点来送饭,在桌上摆好便退到门外去。陶师傅是吃出瘾头来了,每天都盼着这一顿。吃完这一顿歇个晌,继续挑起铜锤子干活。而每逢下晌热气散了些的时候,王爷都会到铺子上来。随意坐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和苏一闲说两句话就走人。可今儿个,却没来。
苏一只当他来得晚了,先未往心上放,可一直到了日头西沉落入天际线以下,他也没出现。陶师傅坐在小桌边抻腰身,还闲说一句,“王爷今儿没来,三月下来头一回。他一不来啊,客人少一半儿。”
苏一没出声,沈曼柔坐到交椅歇息,接他的话,“谁没有忙闲的时候,王爷这么些日子日日过来,也实属难得了。这会儿定是府上有事,便不过来了。”
苏一瞧了瞧外头微微漫上来的暮色,又看到王府小厮赶了马车在街对面的柳树下停住,心里也暗道,今儿他怕是不会来了。再过不多阵子,铺子也该歇了,他还来做什么呢。人家是王爷,来不来也没有给他们打招呼的道理,不来就不来罢。她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却到底是自个儿压下去了。
歇了铺子和沈曼柔一马车里回家,沈曼柔与她说话也未尽心去听,总问一句,“你说什么?”
沈曼柔也不说了,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我瞧你心思飞了,也不与你说了。你怎么呢?因为王爷今儿没来铺子里,就这副形容么?”
这说的什么话?苏一忙清了下嗓子,回她,“没有的事,人家王爷的行踪,我们能说什么?来或不来,都得随人高兴。之前人是府上乏味,出来找些乐子。这会儿小白帮他凑了戏班子,理应在家请上三两好友吃茶听戏去,还来铺子做什么?这天儿又是热的,任谁也不想奔波。”
沈曼柔仍是盯着她,眸子里探究。这么些日子,王爷对苏一较别个不同,她是瞧得真真儿的。但苏一对王爷有没有心思,她还真没瞧出来。惯常苏一在王爷面前都是微微拘着的模样儿,不敢怎么放肆。自然,是个人都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她倒是很听王爷的话,可这也是寻常人该有的样子。
只今一日瞧着她不甚对劲,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王爷。这话不好随意拿来揣测了说,沈曼柔便没往下说去。拉了她回神,又随意讲些别的。车到白桥头,自然与她别过下车回家去。
苏一呢,在她下车后呼了呼自己的脑门心。想着刚才那副没魂的模样,实在没出息。好在沈曼柔也没多瞧出什么来,若是瞧出来了,定然要在心里说她不自量。一个小小的市井民女,敢把王爷搁在心头上惦记着,说出来只会叫人笑话。
可不能叫人知道是一层,惦记不惦记又是另一层。她尚能管得了自己面上表现不表现出自己的心思,但心思如何却是管不了的。而心思越发浓的时候,面儿上管起来也难了。不时就现出失魂的模样儿,叫陶师傅和沈曼柔都瞧着不对劲。
次日王爷没来,再次日王爷也没来……
苏一坐在桌边做錾刻,心里默默掰数着日子,直数了五日。五日了,王爷也没有再在铺子里出现过,也不知做什么去了。是在府上吃茶听戏了么?请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会不会有谁家的姑娘?正想着,手上石錾滑了位,从金面拉过去,直戳到了她食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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