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莲花出泥(1/2)
鄂尔泰在屋内换便服,只听外面差役道:“启禀大人,常大人差人来问,是否今夜议事?”
鄂尔泰系着扣子道:“晚了,请常大人歇吧,明日再议。”然后便推开门。
差役道:“是!”退下去了。
鄂尔泰向客房而来,有差役正端了酒菜进去,房门是开着的,他仍敲了敲门。
只听里面道:“请进。”
鄂尔泰走进房,待那差役退下,方道:“凰姑娘。”
凰栖桐一笑,脱下帽子来。
鄂尔泰道:“今日姑娘所受之辱,起因在鄂某,还请见谅。”
“鄂公子何必自责?况且,什么荣辱得失,在下也已看淡了。”
“凰姑娘整晚劳碌,适才在酒楼也不及入席,所以我让厨下薄备了酒菜,招呼不周,还请将就一二。”
“鄂公子……”
鄂尔泰笑道:“十几年了……十六年。鄂某已年近不惑,再非公子。”
“十六年了……”凰栖桐不无感慨,“一晃,就过了这么久。没觉着,这么久了。兴许是,心里头总惦记着一桩事,或是一个人,就觉得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差别,十几年过来,也就这么过来了。”
这样的话,鄂尔泰还可以一笑而饰:“姑娘请自用吧,晚了,再下告辞了。”
“您不想,坐下来聊聊么?”凰栖桐坐在桌边的圆凳上,落落大方,“您是在怕什么?”
他心里一颤,仍道:“有什么可怕?”
“怕触及,不想触到的地方,怕伤了,您最想护着的人。”
鄂尔泰慢慢转回身来。
凰栖桐道:“您也坐吧,就当陪一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最多,我自斟自饮,没人强劝您饮的。”
这样说来,鄂尔泰也只好坐下。
凰栖桐含笑看了他一眼:“您换了一身便服,当真不想坐一坐么?也许是您心底里也盼着有那么一个人,能跟您聊上几句。您不想别人提,是因为太在乎。不明就里的,不中听的,一个字,都是逆着呛进心肺去。对那个人,那段过往,您是听不得半个‘不’字的。”
鄂尔泰僵硬的坐姿松缓下来,在这样一个传奇而通透的女人面前,卸去了戒备。
“可是您知道我凰栖桐是什么人。我虽出身下九流,无根无基,却也知情知趣,尤其,跟您那一段渊源。何必将我与旁人相提并论?”
“凰姑娘……”
“我与您年岁相仿,您还不是以当年之称相称?”
“女人不同,一日云英未嫁,就还是姑娘。”
“世人皆道凰栖桐是男子,我肯嫁,有谁又肯娶?十几年,戏台子搭了又拆,角儿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戏码总还是那几出,都说戏子无情,可我们梨园行当儿,偏就爱顾念着些不变的东西。不过,您既然已经高升,我便也称呼一声,大人。”
“请便。您这次来,只为了应常大人的邀请么?”
“故人难逢,听闻您在云南,我近在贵州,怎么也都要来见上一见的。”
“姑娘风采如昔。”
“那,戏呢,可还如昔?”
鄂尔泰哑然失笑,这是一个活在戏里的人:“当年您唱的,是三刺三杀,音如裂帛,动如脱兔,何等的英姿飒爽,与今日之清丽哀婉自然不同。”
“是啊。”凰栖桐怅然一叹,“台上,风尘节烈,闺秀巾帼,我扮尽世间女子,台下,却要扮男人。您说,可笑么?”
“戏台上,常见一副老对子,上联是,‘日月灯,云霞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可见台上台下,并没什么区别了。”鄂尔泰为她斟了酒,递过去,“其实,姑娘已退隐多年,为什么不恢复女身,如常人一般婚嫁呢?”
“凰栖桐是曾在南府(升平署)中侍奉先帝的,一朝是男人,便一世都是男人,如若不然,便是欺君。好在,知道在下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已谢世的先师,就是大人您,还有……”
她说这句话,却没有说完,眼帘微掀,看他的神色,果然,他的神色变了。
她继续说,小心翼翼的:“您心里,只有一个女人,余的人,是男是女,也都无所谓了。”
这一次,没法再坦然而受。
就像扯开一角佛偈,压在心上的那座大山,摇摇欲崩。
鄂尔泰为自己也倒了杯酒,拿起酒杯:“我敬你。”
先干为敬。
酒是一种水,像水一般无孔不入,无科不盈,可以将一切过往封得波澜不兴,所不同的是,酒也能麻醉,当复苏的妄念泛起水漪,就让它,沉醉不醒。
凰栖桐拿起酒杯:“您,不是不好饮么?”
“像药,若是用得多了,就惯了,想用的时候,反倒没有用了。”
放下酒杯,他道:“那副对子的下联,‘汤武净,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谁又不是在演戏?我在人世间,早已一无所谓,扮君臣父子,扮夫妻兄弟,不过是宿债要偿。”
“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那一天,您其实并未看穿在下本是女身,是……她,是她,告诉了您。”凰栖桐说着,又倒了杯酒,递过去。
鄂尔泰接过来:“怎么会不记得。”又饮一杯。
“不知您察觉没有,那天,她格外开心。”
“是啊。”鄂尔泰放下杯来,不知是不是酒的原因,让他的眼睛润润的亮着。
“您可知道原因?”
“我……”他用手摸了摸后脑,笑了。
他当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可都看在凰栖桐的眼里。
他笑着说:“不知道。她不想说的,就让我猜。你知道的,她那么聪慧,很多事我都猜不到,就算猜中了,她也未必承认。”
“那让我来告诉您吧。其实,我也只是猜。只不过女人的心事,大概女人才更了解。”
凰栖桐却没有说下去。
“您说啊。”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用自主地将自己坐下的圆凳向前一挪。
那个人说的分毫不差。就像最威猛的大炮,只能射到远处,却射不到近处。再厉害的人,都有不设防的地方。鄂尔泰的软肋,就是他的过去。而她,是一个能走进他过去的人。凰栖桐看着鄂尔泰的眼睛,心里有一丝丝叹惋,说道:“大人是今非昔比,当年,远没有如今这样沉稳。恕在下直言,倜傥中三分轻佻,怎么看,都脱不了一身风流骨。”
“嗯……那又如何?”
“若说您女人缘薄,任谁也不信的。可是她,又是那么骄傲,不肯露出对一个男子的过分在意。您看不出在下是女儿身,说明您对女人,其实也并没什么阅历。她不讲,但是,芳心暗喜。从那时候我便知道,她也喜欢着您。”
他想笑,乍起的欣喜又被沉痛的巨浪拍打下去,落下嘴角,柔情却又泛起,终归还是笑了,可也只一浮:“只有恨了。”他拿酒来喝干,“怕就只怕,连恨也没有了。”
“您,再没见她么?”
“我曾在这里,寻了四年。”
凰栖桐的惊讶是发自内心的:“四年?”
“每天夜里合上眼,我都在想,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天又一天,就像您说的,每天都想着同一个人,同一桩事,今天和明天也没什么差别。四年,转眼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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