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2）

江阔云低, 风平浪静。

船往京口广陵方向走，一直去往建康城, 王悦坐在船头晒太阳，眯眼打量着身旁的谢景, 看了一会儿，他别开头望向远处淡淡的云山。

“我其实挺想不明白, 王敦他为何要反。”王悦缓缓道：“他这一反, 开了长江上游武将强藩凭陵晋室的先河, 自他以后，这一带真的要永无宁日了。”原本一直担心的事儿，一夜之间, 忽然真的发生了。王悦想, 王有容那书呆子有句话说的对, 局势瞬息万变, 即便算到结局, 也未必猜得到起承转合。

谢景捏着王悦的手, 一点点摩挲着, 没说话。

王悦忽然对着谢景道：“回建康后, 你若是有空，同我回家见一见我父亲。”

谢景的手一顿，望着王悦眼神一下子变了，“你说什么？”

“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的事儿，不是一日两日了, 王导也不是傻子，他怕是一早就知道，之前他既然不问，那我也乐得装糊涂，可如今不一样了。我也不能真娶郗璿，你说是吧？”

谢景眼中有瞬间的波澜起伏，他望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船头晒太阳的王悦，忽然瞧见王悦对他笑了下，他微微一怔，眼中瞬间暗了下去。

“同我去见一见王导？”王悦试探性问道。

“可以。”谢景看了王悦许久，终于点了下头。

王悦一下子笑开了，“到时候王导气极了若是要动手打我，你可替我挡着点。”

谢景点点头，“可以。”

王悦心中一瞬间便感慨万千，很多话说不出来，他望着谢景傻笑。若是没有郗璿这一出，他怕是真不敢带着谢景回家见王导。

如今想想，他是真欠了谢景许多，人堂堂谢家大公子，和他在一起还得偷偷摸摸，活得跟见不得光似的，谢景的确能忍。

可惜，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得拖谢景下水。

王悦主动张开手揽住了谢景，抱紧了。

“对了，我听王有容说，谢家在豫州与京口似乎有不少布置？当然，王有容这人，我是不信他的，可我看他真的挺忌惮你的，这事儿若是真的，你要不，帮帮我？”

谢景轻笑了下，抬手一点点抚着王悦的脊背，像是在摸只小动物似的，“谢家若是帮不了你，你便回头同郗家联姻，让郗家帮你？你想了这么些天，最后是这打算？”

王悦后背一凉，忙道：“不是，你当我什么人了，我这不是同你商量吗？若是不成，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谢景意味深长地望了王悦一会儿，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联系几个将军，他们是北方来的流民帅，这些人大都和建康士族保持距离，与朝廷两相不信任，这事王导都没什么主意。我听王有容说，当初南士纪瞻引荐流民帅郗鉴进京，你是插了一手的，”王悦顿了一下，看向谢景，“若这事儿是真的，那其他的流民帅，你有没有办法搭条线？”

谢景看了会儿王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点了下头。

不疾不徐一个“好”字。

建康城，乌衣巷。

余杭来的和尚摘了斗笠，仰头望了会儿那王家的牌匾，笑了下，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小沙弥道：“好看？”

“住持，这便是你的家啊？”那小沙弥盯着那富丽堂皇的富贵门第，眼睛都直了。他们的山寺虽然有钱，却绝舍不得砸这么多钱在门面上，更何况这人间泼天富贵，又岂是他们那种佛门清秀的景致能相与比拟的？

曾经贵为琅玡二公子，而今断发修行许多年的僧侣笑了下，低声道：“我的家？不，这可不是我的家，我们佛门中人没这说法。”

那小沙弥忙反应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竺法深回头压低声音，“王导连几斤枣子藏坏了都舍不得扔，不不不，我们山寺没这么穷还硬撑着显摆的亲戚。”

小沙弥一愣，“啊？”

竺法深扇着手中的斗笠，抬脚一步迈入了王家大门，大步往里头走。

王家的仆人伸手替他将门次第推开，热热闹闹的凡俗气息扑面而来。

……

王悦在路上耽误了几天，等他回到建康的时候，王导与王敦决裂的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王悦一早就给王导写了信，早早有人在候在建康城外接他，他掀开马车帘子，一瞧见那个来接他的人，顿时愣住了。

“世叔？”

竺法深摇着扇子对王悦笑，长身玉立，一身的烟火俗气味道，隔着大老远，他朝王悦挥了下扇子。

王悦有些惊喜，忙翻身下车朝竺法深走过去。

“你什么时候到的建康？”

“几天前吧。”竺法深摇着扇子笑，目光却是落在王悦身后的谢景身上。

谢景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竺法深脸上笑意不变，对着王悦道：“走吧，回家，你母亲给你做了一大桌子吃的，她头一回下厨，炉子都烧坏了四五只，你母亲心疼你啊。”

王悦顿时反应过来，忙问道：“我不在建康城这些天，我母亲没事吧？”

“你是说前两日那消息吧，也不知道是王敦账下谁传来的消息，说是你淹死了，我当时便说了，不能够，王家世子哪里能这么容易死？全家人便没有同你母亲提你这事儿，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若不是我替你兜着，这事儿你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又问道：“我父亲在家？”

“在。”竺法深回头招了下手，从侍从手里头捞过件披风，刷一下抖开披在了王悦的身上，“你父亲大清早要去上朝，你到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他早上出门前和我念念叨叨说是入秋了，风大，让我给你带件披风，别冻着了。”

王悦低头看着竺法深给自己系带子，有些诧异，“他没生气？”

“那天派出去的人没追着你，你父亲是真生气了，当场就摔了只杯子，不过后来听说你受伤了，他担惊受怕了好些天，哪里还有气？”竺法深压低声音叹了口气，“要不我说呢，天底下当父母的，确实可怜。”

王悦顿了很久，低声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我……”

“哎！别同我念叨，回家同你父亲说去。”竺法深打断了王悦的话，“你在这儿说，他又听不见。你父亲这两日同我说了几句心里话，他说他从前他事多，整日里忙这儿忙那儿，对你的确是没尽心，管教你吧，你又不听他的话，你们父子之间是不太亲近。我在这儿偷偷和你说一嘴，我觉得你父亲心里头怕是后悔了，今日你母亲做了饭，他等着你回家一起吃顿饭呢。”

王悦心情复杂，“他这些天怎么样？”

“面上倒是瞧不出些什么，不过心里肯定难受，那时候都说你死在汉水里头了，”竺法深压低了声音，“收着你书信的那日，一夜没睡，在你房间站了一夜。”

王悦听完了，没再说话。

“走吧，下回别这么莽撞，命就这么一条，你一死百了，身后留下这么些人可教他们怎么办？你母亲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竺法深拍了下王悦的肩，“回家吧。”

王悦点点头，转身往王家的马车上走，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

谢景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

王悦忽然又折了回去，站在了谢景的面前。

一旁的竺法深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景，轻轻摇了下扇子。

王悦的心思倒是真的不在这儿，他如今心中想着曹淑，抬头对谢景道：“我先回去了。我回家陪王导吃顿饭，晚上我去谢家？”

谢景点了下头，“手上的伤记得换药，别吃生冷辛辣的东西。”

“行。”

谢景看着王悦往马车上走，一直到王悦上了马车，他才扭头看向竺法深。

竺法深望着他轻轻笑开了，他摇了下手中雪白的蒲扇。

“谢大公子，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这崽子还不知道在外头吃多少苦呢！”竺法深笑道：“老丞相让我多谢大公子，说是以后大公子有什么忙，王家能帮上的，谢大公子尽管开口，王家能办到的，老丞相能办到的，必当倾尽全力。”

谢景看着不卑不亢微笑着的僧人，他自然听得出王潜话中将他与王悦划清界限的意思，看了一会儿，他平静开口道：“他右手伤了，没人看着他，他嫌麻烦不会按时换药，你提醒他两句。”

“他手受伤了？”竺法深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利索地翻身上马车的王悦，那副行云流水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这兔崽子的手受伤了。竺法深顿了下，回头看向谢景，温和地笑道：“这一趟，真是要多谢大公子了。”

谢景没说话。

竺法深微笑着告辞。

马车上。

王悦心中惦念着曹淑，和他挤着坐在一起的竺法深唠唠叨叨地同他讲话，他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点下头，“嗯”两声。

竺法深倒是不气馁，念经似的，一上车便没有停下。全是些“凡事要多打算，谋定而后动”，“你也年纪不小了，为何做事还是如此轻浮儿戏？”

王悦听得脑子发胀，蒙头蒙脑地点点头。

竺法深望着王悦，觉得反正一路上闲来无事，干脆就同他讲讲为人做事的道理，他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再没停下来。

王悦下车的时候，竺法深还在念叨。

“谢豫章过世了。”

“嗯，对。”王悦随意地应了声，翻身下了马车，刚走两步，他一个激灵，猛地抬起了头，回头看向竺法深，“你刚说什么？”

竺法深摇了下扇子，缓缓道：“这句倒是听进去了？谢豫章过世了。”

王悦顿时愣住了，良久才问道：“谢尚的父亲？”

“对，他好像是有个儿子叫谢尚来着，他那儿子跟着你父亲在门下省，那还是你引荐的。”

王悦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他有些不敢开口问。

“谢豫章他……他怎么死的？”

“听说是旧疾，抑郁而终，不过……”竺法深望了眼呆愣住的王悦，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你若是能离谢家人远些，便离谢家人远些吧。”

王悦扶着车轩的手，忽然便狠狠一抖。

竺法深正要往里头走，王悦猛地拽住了他，“世叔！你说清楚，谢豫章他怎么死的？”

谢豫章，那是谢鲲，谢尚的父亲，谢景的伯父啊！

竺法深没留意差点给王悦拽一踉跄，他扭头看了王悦一眼，轻皱了下眉，“怎么老是沉不住气呢？”瞧了王悦一会儿，他伸手揽住了王悦的肩，压低声音淡淡道：“行吧，同你说也无妨，谢豫章与你伯父王敦多有不合，之前周顗一事，他明知道周顗戴渊死于你伯父手上，还在你父亲与你伯父面前举荐这两人，你伯父对他是动过杀心，可不是你拼命拦着嘛！”

“行行行！”王悦打断了竺法深的话，“不是，别的先放放，你告诉我，谢豫章之死，同王家没关系吧？”

竺法深笑了下，“没关系，他确实是病逝，”他转了下调子，“不过这话你说出去，那也得有人信才成。所以我教你同谢家人远些，谢陈郡虽同谢豫章没什么往来，但毕竟死的是他亲伯父，你毕竟姓王不姓谢家，亲疏有别。”

王悦顿住了。

一顿饭吃的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