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2)
就在他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王有容忽然不慌不忙地唤住了他,“世子。”
王悦回头看去。
“世子,多指教了,小小薄礼,不成敬意。”他十分自来熟地从袖中摸出只小草人递过去,双眼含光,一脸真诚。
王悦沉默了片刻,觉得第一次见面,还是别拂了这位面子,已经做好了将这位当只漂亮摆设装点门面的王悦伸手接了那草人,转身离开。
王有容目送他走远,回头看向那一旁剥菜的老妇人,走了过去。
青娣笑呵呵地同这位新同僚打了个招呼,“坐啊!有容,这么些年不见出挑了啊!”
王有容十分随意地席地而坐,王家世子手底下两位不怎么靠谱的幕僚就这么坐在堂前大大方方地剥起了菜,一起嚼起了舌根。
“瞧世子他近来同纪瞻走得很近啊。”
青娣甩了甩手上的泥,笑道:“可不是,若不是纪府几位女儿都已经嫁出去了,我还道他们瞧上咱们家世子了呢!”
王有容随即笑了下,“瞧不瞧得上另说,刚路上听着件事儿。”
“何事?”
“纪瞻引荐了一人入朝。”
“谁呀?”
王有容眼中笑意不深,漫不经心道了个名字:“京口郗鉴。”
那剥菜的中年妇人手忽然极轻地一顿,与丞相府背井离乡多年的读书人相视了一眼。
日子转眼间就过去了,元帝亲率六军去了石头城抵御王敦。
一国之君御驾亲征,好大的排场!
皇帝走后,建康这局势静得有几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多数人仍是在观望,包括处于风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王悦搬了张榻坐在自家高楼上看雨,这位置俯视着雨中的建康城很是繁荣,他伸出手接了点冰凉的雨水,望着这地界没说话。王有容什么时候上来的,他还真没察觉。
那位一身缟素的文弱书生也搬了张榻上来,哼哧哼哧的挤在了王悦身边,王悦扭头扫了他一眼,觉得这一位胆子挺大。
“世子,坐这儿看雨呢?”王有容打了声招呼,一副假装才突然发现王悦的诧异样子。
“嗯。”王悦心中有事儿,对王有容的逾距行径也懒得说。
“我听说石头城这两日已经打起来了。”王有容自顾自地念道,一副同王悦聊天的诚恳模样,他低低叹了口气,很是自来熟,“唉,也不知道如今局势如何了,世子你说,这若是大将军输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你们做幕僚的,建康城谁家的屋檐不能避雨?你怕什么。”王悦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天塌下来也是拿他王家人的骨头去顶,王有容一个客卿有什么好怕的。
“可王家这般养闲人的好去处却是不多啊。”一身缟素的王有容抚掌叹了声,似乎颇为可惜。
王悦打量了两眼王有容,兴许是今早出来忘了抹粉,这位白衣幕僚的脸廓逆着细雨柔光意外的干净清俊,王悦记得他在国子监读书时,他那老夫子同他念叨前朝光景,说那时候啊讲佛讲道的人还不多,天下还是儒生的天下,那些个读书人啊,广袖正冠,佩玉鸣鸾,一群人从大汉的王城宫殿里端着袖子走出来,书生风流满宫阶,那景象真是让人心向往之。
没敷脂粉的王有容真像个前朝烟雨走出来的清秀读书人。
出生在乱世的王悦打心底里不喜欢满嘴仁义道德但不干实事的读书人,可谢景就是个读书人,他遇着谢景后,对这一类人的态度明显好上许多,此时看王有容也顺眼了几分。
王有容笑眯眯地望着王悦,问道:“世子,若是大将军打了胜仗,世子又该如何自处?世子可有打算?”
王悦随意地勾了下嘴角,摇了摇头,“王敦这仗不能输,也不能赢。”
王敦输了,王家乱臣贼子之名板上钉钉,王敦赢了皇帝,王家更是乱臣贼子,是输是赢王家都很难自处。
王有容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会儿,忽然笑道:“那可如何是好?”
“谁知道。”王悦从栏杆外收回手,随意地在袖子上擦了把水,“我时常想,天下之事真没处处遂心的,前两日尚书台撞着温峤,他问我为何不劝劝我伯父,我知道他只是同我开个玩笑,可仍是多想了想,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以前总觉着是我与王导没尽力,我们两父子若是硬拦,说不准也能拦着王敦一阵子,可直到昨夜瞧见尚书台里那一摞折子与王家书房那一摞书信,我才算想明白,拦不住的,该来的躲不掉。”王悦随意地拍了拍手,神色寂寥。
这是士族与皇族的一场不可避免的交锋,皇帝不会忍,士族更是不会让,王悦一个王家世子,拦不住的,哪怕他一点都不想看见死人。他可惜的是这些人实在死得冤枉。
强敌环伺的局势下,无数东晋大好男儿没死在与抵御外辱的疆场,反而死于朝廷党争内乱,难怪祖逖会忧愤而终。这天下的确是荒唐。
王有容似乎很能理解王悦的心思,别开了话题说了些有意思的事儿,王悦却没有同他唠嗑的兴致,他有些昏昏沉沉的,王有容偏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你没停五石散?”
王悦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淡淡的警告。
“行,当我没说!”王有容十分识相地别开了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做的他尽力,不该他管的他也轮不上多嘴,王有容心里头明镜似的,临走前还问了句,“给你烫壶酒上来?”
五石散服后当饮热酒。
王悦摇了下头,没说话。王有容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还是有个小侍女端着壶酒上楼来了,烫过的烧花,算是吴地的土酒了,盛在青瓷小口碗里很是清澈甘冽,王悦看了眼。
五石散的味道很好遮掩,可酒味却很难,他下午去尚书省,晚上回来的时候兴许会顺路去趟谢家,带着酒味去找谢景,王悦担心谢景会打他,王悦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手。
不喝,打死不喝!
刚刚还满怀家国天下的王家世子忽然像个小孩似的很有志气的别开了头。
大半夜,陈郡谢氏大公子的房间里点着盏暖色的灯,窗外夜雨霖霖,换下了官服的王悦窝在谢景身边,支着下巴看这位替自己写明日要用的奏章。唯一的感觉是谢景的手着实漂亮。
“我前两日向我父亲讨了个幕僚。”王悦本来同谢景碎碎说着话,想到什么说什么乐得自在,忽然话锋一转,随意提了一句前两日的事儿,“那幕僚叫王有容,一直在我家府里当差的,前两年闹出了点事儿被我母亲赶了出去,未曾料到不知何时又给王导偷偷接了回来。”
谢景提笔的手忽然微微一顿,扭头看了眼趴在他手边的王悦,拧眉道:“你刚说谁?”
“王有容,挺奇怪的一读书人,披麻戴孝二十多年也不知是给谁守孝,做事也奇奇怪怪的,不过外人面前倒是很有君子的风度。”王悦看向谢景,笑道:“他从没做过官,王导养在家中充门面的,你不认识的。”
谢景看着王悦,良久才别开了眼,他继续写着奏章,面上瞧不出什么异样。
这一茬就在谢景的意味不明的沉默中平淡而随意地过去了,王悦继续同谢景唠着琐事,无非是纪瞻昨日又请他去赴宴了,石头城战报传来局势有些棘手,王导昨夜睡不着又在祠堂枯守了一夜,前两日宫道上撞见司马绍抱着他儿子,那小皇孙貌似又大了些,长得真是一点也不伶俐,王悦碎碎念着,声音越发轻了下去。
许久,谢景终于看了眼手边累得睡过去的王悦,王悦趴在桌案上,头垂在半环起来的手臂中,睡得很安稳,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烛光柔和地打在他身上,这一幕很是温馨。谢景看了会儿,搁下笔给他轻轻披了件衣裳,掖好了衣角,他静静看着王悦。
很奇怪的一件事儿,谢景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心软的人,可遇上王悦,心却总是有些狠不起来。
他明白王导要管教儿子的心思,王导年纪大了,不得不为后事盘算,琅玡王家需要一位能担得起事儿的世子,王导需要一个挑得起大梁的儿子,这些道理谢景都明白,可明不明白是一回事,舍不舍得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他自己时常也喜欢暗暗欺负王悦两下,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但是不意味着别人也成。
这些事儿和家国大义都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就是些光明正大的私心,他喜欢王悦,所以心疼他,见不得他受委屈,仅此而已。
谢景看着睡迷糊了下意识往自己怀中窝的王悦,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没说话。
王有容?那人什么时候改姓了王?
堂堂琅玡诸葛氏的后人,曹魏功勋旧臣之后,大晋丞相府谍报第一把手。
明明是个死士,什么时候改做了见得了光的幕僚?
手中传来一阵不安的动静,谢景低头看向手底下轻蹭着自己并睡不安稳的王悦,眼中阴翳散了散,他轻轻拢住了王悦将人拥入了怀中,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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