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城(2/2)
别的朝官在王敦叛逆这事儿上还有些许站队的余地,站皇帝还是站王家,南北士族心里其实都有自己的计较。但刘隗却是一丝选择余地都没有,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被王家整死,要么把王家整死。和别的朝官观望不一样,他根本没必要同王导虚与委蛇,这局势你死我活,他与王家人彼此心知肚明。
刘隗故意站在了王导面前,远远望去,王家人在他脚下跪了一地,这位自来以铁血无私出名的原太子太傅负手慢慢走了两步,淡淡开口道;“记得前两年老丞相腿脚便不怎么爽利,如今怎么跪这儿了?夜里寒气重,白天暑气重,老丞相即便是心中悲痛,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不是?”
“家门出了个叛臣,着实是没有脸面披这一身官服,更没脸面顾惜这罪臣之身了。”
“老丞相言重了。不过既说了是罪臣,跪着罪名也脱不干净,跪又何必?”
跪在王导身后的王悦闻声终于抬眸扫了眼刘隗,刘隗恰好也看向他,偏头仔细看了眼,笑道:“呦,世子也在?多日不见,听闻你上回于夜宴遇刺,我一直挂心着,世子如今身体可还好?”
王导替王悦应了句,“小儿身体无恙,烦太傅挂心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隗这副居高临下叙旧的样子带着浓烈的侮辱性质,王导却是神色泰然,跪在他脚下不卑不亢地应着他的话,不失风度。倾轧朝堂这么些年,一朝得志的人王导见得多了,刘隗除了处处针对王家外,与其他得志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和这些人较劲没意思,这道理王导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
刘隗也看得出来王导恭敬下的敷衍,索性不走了,随口扯着天南海北的事儿,无非是些路上所见所闻,时不时拿王敦叛乱敲打两句王导,王导也没什么脾气,一一应了。
王导身后,王悦跪在地上神色不变,袖中的手却是一点点地攥紧了。眼见着刘隗一句句说个没完没了,他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起得太猛,跪了太久的膝盖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差点没给又跪回去,“呵。”低头笑了下,他慢慢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向刘隗,“太傅,国子监一别,许久不见了,长豫还记得太傅教长豫读书的场景,恍如昨日啊。”
王悦一点点站稳了。
刘隗闻声看向王悦,教他读书?他想了想,倒还真的有这档子事儿,他原是太子太傅,教导太子司马绍时,是顺手带了两天这位王家世子,他从来便不怎么喜欢这位整日带着司马绍出去鬼混的纨绔子弟,私下劝了司马绍多回却未果,继而对这位王家世子的印象差极。他望着面前这位貌似在同他套近乎的王家世子,多年不见,废物样子一点没变,想来王导聪明一世,生了这么个儿子,也算得上是一大败笔了。
王悦似乎是不怎么识相般,朝着刘隗走上前去,无视了他的淡漠神色自顾自挂着笑道:“刘太傅,我从前听闻太子殿下说,刘太傅是个极好的人……”
“长豫!”王导开口打断了王悦的话,皱眉道:“退下。”
王悦笑着径自接下去道,“要我说,我瞧着刘太傅也是个极好的人,从前太傅教我道理,我一直不敢忘,‘竭肱骨之力,效之以忠贞’,太傅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没事儿便拿出来提点一下自己。”
刘隗一顿,一开始他以为王悦要讽刺他两句,没想到王悦给他来这么一句,他微微诧异了会儿,良久才慢慢道:“你倒是真记住了。”停了会儿,他又道:“你性子收了不少。”
会忍了,有长进。
只可惜生在了琅玡王家被王家人骄纵成了个纨绔,幼年时又太不上进,底子烂了。刘隗见王悦还想说话,开口淡淡打断了他的话,“行了,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回去继续跪吧,我自来不喜欢你,你也不是不知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才勉强教了你两天,世子你若是想喊我一句‘夫子’,我的确受不起。”刘隗对王悦比对王导直白多了,王悦说起来到底是个晚辈,教训起来很顺口。
“夫子说笑了。”王悦笑得挑不出错,“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这一句话,太傅那也是长豫的夫子了,师生之谊,长豫绝不敢忘,欺师灭祖的事儿,长豫更是不敢做,因此即便太傅不喜欢长豫,长豫仍是要喊一声‘夫子’,夫子,长豫再次谢过夫子当年知遇的恩情。”
知遇?刘隗给王悦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王悦的脸皮居然能这么厚。
“夫子……”
刘隗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了,你不用喊我夫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这一句话,太傅那也是长豫的夫子了……”王悦开始背书似的重复刚才的话。
刘隗看着喋喋不休的王悦,皱眉冷声道:“我说了,你不是我弟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王悦继续重头背。
“我说了不要叫喊我夫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王悦眼观鼻鼻观心面不改色。
“你!”
“夫子……”
“你知不知耻?”
“知。汉许慎《说文解字》有言,耻,辱也,从心,耳声。”
“……”
“夫子教的好。”王悦微笑不减。
刘隗猛地没了声音,停顿半晌,他刷得摆了袖子转身离开。
“夫子,有空来王家坐坐啊!”王悦朝着他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招了下手,“不送啊!”到底骨子里是个儒生,披了身戎装却还是免不了端着汉儒的架子,既拉不下脸同他一个晚辈吵起来,又被一句句毕恭毕敬的“夫子”恶心得够呛,刘太傅啊,你脸皮这么薄,不适合在朝堂混啊!王悦悠悠地想。
王导看着王悦,他今天才发现王悦不要脸起来,比他能膈应人多了。
王悦一直目送着刘隗离开,而后回身走到王导面前,掀开衣摆蹲下身,伸手慢慢地帮王导擦着刚被刘隗踩着的宽大袖子,半敛着眼一言不发。
王导看了会儿低着头不言语的王悦,“你何必出这个头?”
“反正得有人哄着他,你来倒不如我来,你连母亲都哄不好。”王悦将那袖子擦干净了,重新掖好了,他抬头看向王导,“从前刚陪着皇帝到江东,皇帝威望不够,士族不服他,也是你上门一家一家把人哄好,如今母亲好不容易等到你出息了,若是看见你今天还得低声下气哄着这些人,怕是要活活气死。”
王导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抚上了王悦的脸,缓缓道:“再忍忍。”
再忍忍,压压性子也好。
王悦看着他,低声问道:“昨儿周顗那事儿,伤心了?”平日里在家老是念叨周伯仁多好多好,结果你跪这儿喊他,人压根不带看你一眼,心里头凉了吧?
王导被这问题问得相当尴尬,低咳了声想收住,半晌却是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王悦,半晌,点点头。
王悦觉得这时候不该嘲笑,他抿唇忍住了,低声道:“嗯,没事,别伤心,谁这辈子没瞎过一两回啊?”
王导苦着脸笑。
王悦静静盯着王导,看了很久。
“怎么了?”王导问了句。
“王导,我从前是不是很丢你的脸?”
王导轻轻一挑眉,问道:“从前,难道现在不是?”
王悦一顿。
王导慢慢悠悠接下去道:“那又如何?你是我儿子。”
你是我儿子,王家的世子,丢我的脸又如何?我都没说你一句不是,轮得着别人指手画脚?
青天白日,脸蓦地一热,王悦在王导的视线下脸居然腾得一下就红了,火烧火燎的,他愣了半晌,猛地一拍脸,僵硬地别开视线,“我回去继续跪了!”
吃不消吃不消,听王导夸他,王悦觉得自己真吃不消。没想到啊,王导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平时看着正经,没想到煽起来情来跟个情场老手似的,煽得人面红耳赤,煽的人手脚发软,煽得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啊!被煽得七荤八素的王悦麻溜地就爬回去了。
王导回头看着默默爬回去跪好的王悦,忍了半天,没忍不住,抿唇笑了下。
片刻后,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尚书台,望着那远天,他的视线一瞬间幽深悠远起来。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这位刘隗刘太傅当年回王家人的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是有点意思的。这是个有点本事的人,恰好撞上了好时候,这世道就是容易出这样的人,王导如是想。
傍晚,王悦扶王导从地上站起来。
王导看了看他,伸手替他轻轻拍了下衣裳的灰,回头看了眼那尚书台高悬的牌匾,他对王悦道:“今日就到这儿,先回家吧。”
其实跪这儿告罪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但是如今造反杀人的毕竟是琅玡王家人,王导得拿点态度出来,给天下人与皇帝一个交代,哪怕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这是一出真正的大戏,看不穿的全是局外人,看穿了的如今都在忙着入戏,皇帝踌躇不前,南北士族态度模棱两可,东南六州各方流民帅势力蠢蠢欲动,就连边境的后赵都嗅到了东晋王朝山雨欲来的气息在隔岸观望,而站在风暴的中央,白袍的王家将军正倚着城头漫不经心地以酒浇剑。
王悦回到家,在佛堂陪着曹淑说了会儿话,把人乖乖地哄睡了,王悦才回房打算躺一会儿,他这两天也是累得够呛。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忽然看见一人心神不宁地站在房门口,那人一看见他,忙抬脚走了上来。王悦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王导唯一的侍妾、他二弟王恬的生母雷夫人。
“世子!”那雷夫人慌乱地朝着他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敬豫他一整天没回来了,世子,我……奴婢知道近日家中乱,不敢打搅丞相与夫人,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同谁说,敬豫他早上被谯王世子喊出去,这个时辰都还没回来……世子,我……”她忽然就哆嗦得厉害,拼命压着哽咽道:“我该拦着他,我该拦着他!世子,现在可如何是好啊?谯王府的人说是没见着他,他们如何会没见着他?”
“你先别急,把话慢慢说清楚,王恬他早上出的门,谯王世子,那就是司马无忌那儿是吧?司马无忌派人找他,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是这么个意思?”
那雷夫人满脸泪水地点点头,王悦同这位夫人交情不深,她能找上自己,明显是走投无路慌得不行了。“世子,谯王,谯王素来与王家不合,而今谯王于湘州起兵勤王,我听闻大将军派数万人攻打湘州……敬豫在谯王世子那里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王悦明显也想到这一层,极轻皱了下眉,“没事,你先别慌,我现在带人去司马无忌那儿找找,如今朝野局势紧张,这事儿你先别声张,我把人带回来再说。”
“多谢世子了!”那雷夫人屈膝就跪,王悦忙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雷氏这些年在府外为人嚣张,收受朝官的贿赂、明码标价买卖官职,被司徒蔡谟戏称为“雷尚书”,然而她在家里对曹淑却是极为恭敬。王悦也知道她于南渡之时对曹淑有恩,这些年王悦虽说是不如何喜欢她,却也不讨厌,不打交道而已,对于王导为何会娶她,上辈人的恩恩怨怨,王悦一向敬而远之。
他安慰了雷氏几句,捞了件披风出门,出门伸手招了两三人,他沉声道:“走吧,去谯王府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那赶车的年轻马夫眼见着王悦翻身上车,犹豫了很久,终于抓着缰绳低声开口了,“世子。”
“嗯?”王悦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世子,今日谯王世子派人来寻二公子的人里,有个人的面孔我瞧着很是眼熟。”
“谁?”
“像是……像是长沙郡公家二公子的侍从。”
王悦反应了一下,忽然一顿,“你说陶瞻?”
长沙郡公陶侃的儿子陶瞻,和那废物祖约一样有个极为霸道的父亲,为人相当嚣张。要论起陶家人同王家的隔夜仇有多少,王悦能不眠不休数个三天不带一件重样的。家族恩怨就不提了,单说说陶瞻这人吧,王悦同这位陶家二公子的恩怨有多深呢?
秦淮河有多深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有多深,随便挑一件小事儿说吧,王悦被他套上麻袋沉过秦淮河。
起因是他觉得王悦睡了他妹妹。
王悦听到陶瞻这名字,扶着车厢整个人明显顿了片刻。
“世子?还、还去吗?”
王悦在考虑,他也许可以先去秦淮河试着捞一捞王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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