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2/2)
红药呷了一口酸梅汤,定了定神,轻摇螓首道:“奶奶不知道,这帝王之家向来古怪,没听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又说伴君如伴虎?什么时候开得起玩笑,什么时候又不能前后差错一点儿半点儿的,奴婢也不大明白,只是这官司原本没事,不知怎的越发凶险起来,当真叫人猜想不透,前儿蔡相爷寄了家书给奴婢,倒指出一条明路来,如今奴婢意欲上京办事,只怕还要依附着奶奶才好行事。”
孟玉楼刚刚松了一口气,听了这话复又紧张起来,只怕自己的丈夫无端吃了挂落,枉送了性命,又怕那杨戬此番孤高自诩,得罪了权贵,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勾当。
如今听见红药说要上东京城里办事,不知怎的又要扯上自己,因问道:“大姑娘,你这话不通得很,如今奴家嫁为人妇,比不得年轻姑娘,初一十五还好出去上香的,困在闺房里,没脚蟹一般,你要上京办事,自去罢了,怎么倒攀扯上奴家呢……”
那红药听了这话笑道:“这件事情不好办呢,如今我跟奶奶虽然交浅,却也言深,知道奶奶饱读诗书,知书达理,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多少男人家也比不得你,难得的是虽有雷霆手段,却是菩萨心肠,为人又谦逊宽厚,这一去东京城中,定然能救下我家主子,与贵府上的老爷,不然单凭奴婢一己之力,只怕是难竟全功……”
孟玉楼听了这话,低头细想一回,若是单凭这红药姑娘自己跑一趟东京,办下此事来,多半是官场之中调停收买,救那杨戬性命,那杨提督一旦得了活命,势必知道自己此番见死不救独守家中,心里一旦记恨起来,不替夫主说话儿,只怕虽然正主儿出来了,丈夫依然还是要身陷牢狱之灾……
想到此处心里就有些活动起来,因问道:“大姑娘既然这么说,杨提督府上又对我西门家恩重如山,奴家不是那一等知恩不报的小人,只是你我一个年轻姑娘,一个深闺少妇,鞋弓袜小,单凭一己之力何年何月才能走到东京城中,只怕到时杨大人的案子早有定论了……”
那红药听见自己说动了玉楼,不禁得意洋洋,嘻嘻一笑道:“奶奶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今从府上出去,到了杨家,那杨家二少爷杨宗保不是已经中了举人老爷么?眼看春闱在即,他自然是要举家迁往东京城中,进京赶考的呀。”
孟玉楼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低眉寻思了一回,又摇头一笑道:“姑娘也是痴心,就算我那先头小叔子要进京赶考,你见谁家的举子是拉家带口往京城里考试的,自然都是轻装简从,最多不过带一两个书童儿骑马赶路,稍微殷实一点儿的人家儿,雇辆车算是不错的了,倒省得风吹日晒的……”
那红药听了,扑哧一乐道:“这就要看奶奶的手段,如何撺掇着杨家姑妈带了你一同进京了。往日我常与小鸾妹妹说话儿,听见奶奶家中这位贵亲,旁的倒还罢了,唯独见了银子,是不肯放手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不好说她,只得嗔了小鸾两句道:“你这长舌的小蹄子,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倒满世界给我散去……”
说的小鸾心虚了,低了头小声说道:“只因奶奶太出众,六房里谁不瞧着眼红,是以奴婢在府上都没有什么相与的姐妹,如今好容易结识了红药大姐姐,自然什么心里话都跟她说的,往日里家中好玩儿的事儿说给她当笑话儿,谁知她恁般蕙质兰心的,人说的话她都记得……”
说的孟玉楼也笑了,倒不好再说她的,只得对红药道:“这也罢了,那杨氏姑妈原也有些贪财的毛病儿,不知这话又要从何说起呢。”
红药笑道:“既然杨姑妈爱钱,如今奶奶带了好大一份家私投奔她,她肯舍得放手么?既然不肯,自然是殚精竭虑的要护着这一份产业,奶奶此番过去,只要吓唬她,就说如今阳谷县风声不好,只怕住不得,家中有个举人老爷镇宅也罢了,如今二爷要上京赶考去,只怕家里只有妇道,那知府、知县相公知道了,还不等着吃个现成儿的?那杨氏姑妈自然害怕,不敢叫你们嫩妇少女的独居在此地,少不得央着那杨家二爷,带了奶奶并那些箱笼一道进京去,方才可保万无一失……”
孟玉楼听了红药这一番谋划,不由得心里暗暗喝彩道:“好丫头,倒不愧是那杨大人身边儿长起来的,这一回她虽说是依附于我,说不定到时救下夫主,还要多多倚重这个丫头呢……”想到此处,心里又活动了几分。
那红药何等聪明人物,见孟玉楼眼波流转,知道她心里分明是肯了,因站起身子福了一福道:“既然恁的,如今奴婢要借了小鸾妹子出去,到杨家传个话儿,好歹请杨姑妈亲自来一趟,才能顺利将奶奶接走。”
那小鸾听见要领着她外头逛去,如何不愿意,连忙央着玉楼答应,孟玉楼想来想去也是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姐妹两个欢欢喜喜,辞了孟玉楼出来。
两个往杨家过去,那红药姑娘一路上将小鸾该说的都已经嘱咐好了,小鸾自小儿在孟玉楼身边长大,自然也是个聪明女子,当下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
到了杨家,只说红药也是三娘房里新来的丫头,又将事情利害对杨氏姑妈说了一回,那杨氏是个视钱如命的主儿,如今听见孟玉楼心中顾虑,自己也跟着担惊受怕起来,唯恐两个妇道独居此地,给官府的人抄了家去。
因命小丫头子道:“去书房请二爷进来,就说大娘子家里来人了,与他商议进京之事。”
一时间杨宗保得了消息,飞也似的来了,进门就瞧见小鸾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房里,那小鸾是在嫂子房里常见的丫头,倒也罢了,这位红药大姑娘却是头一次见,又生的这般模样儿,那杨宗保是圣人门徒,平日里少见嫩妇少女的,如今见了一个十七八岁貌若天仙的大姑娘,不由得臊红了脸面,一揖到地的见了礼,那红药姑娘见了,强忍住笑意,道了万福还礼。
杨氏姑妈对杨宗保说了玉楼心中顾虑,那杨宗保一个念书的公子,人情练达上原不十分上心的,听见嫂子说不敢住在阳谷县中,连忙答应着道:
“既然恁的,就将嫂子也带去了进京赶考吧,那东京城中三步一个岗五步一个哨的,想来也没有歹人敢觊觎嫂子的家私了。”
两个丫头听了这话心中暗喜,一面又嘱咐杨氏姑妈定要往西门府上要人,杨氏听了连声儿答应的,众人商议已毕,小鸾和红药方告辞出来,出了杨家大门,各自分手不提。
到了次日,杨氏绝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带了侄儿杨宗保,拿了眷晚生的名帖到西门庆府上拜见。
吴月娘见了帖子,心中暗暗吃惊,只怕是杨家趁着西门家遭了官司,倒来要人,就不知孟玉楼心中如何打算,若是她执意要走,如今只怕自己拿出大奶奶的身份来,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如今那杨宗保乃是本县举子,有朝廷功名在身,自己虽是诰命身份,却也不能不见,只得命人让进内堂来好生款带着,自己安品妆束着出来相见。
两家厮见已毕,分宾主落座,那杨氏姑妈倒也未敢先声夺人,因叹道:“在家时听见亲家府上吃了官司,我连忙让侄儿去学里打听清楚,寻来邸报看真切了,可怜西门大官人修桥补路惜老怜贫的,最是造福一方的财主员外爷,怎么如今就吃了这样的挂落,也是天有不测风云……”
月娘听了叹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奴家家中好不凋零的,当日老爷没事时,常有些担心,时常对我们几个姐妹说起,若有一日他遭了官司,或是竟伸腿儿去了,叫我们姐妹六个好歹守着灵位,别走散了叫人家笑话,只可惜如今他不过是受了旁人的牵连给人捉去衙门里,前脚走,奴家家中后脚就逃了两房姬妾,万一来日老爷冤屈昭雪,回到家中问奴家要人时,奴家又要如何答复他……”
说到此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嘤嘤咛咛哭将起来。那杨氏见吴月娘一上来就将此事堵住了自己的嘴,倒不好多说了,支支吾吾的,只得好言相劝她往开处想,切莫寻了短见。
倒是那杨宗保心意笃定,因走上前来深施一礼道:“亲家奶奶在上,原本两房的长辈在此,原没有晚生说话的份儿,只是如今既然有个不情之请,也少不得说了。
只因过几日是我亡兄忌日,当日晚生送我嫂子成亲时,两家曾有文书约定,虽然嫂子再嫁,只因她娘家不在此处,我们杨家就算得是她娘家一样的,两门亲戚自此来往不绝,也不好断送了我长兄香火,晚生成家之前,家中香主依旧是我嫂子担待,每到亡兄忌日,还要烦请我嫂子回到杨家主持祭祀。当日文书犹在,上面自有西门大官人用印,若亲家奶奶不信,但请一观。”
说到此处,果然自袖内取了一张文书,递在那吴月娘的手上,月娘原本硬气,打定了主意不肯放人的,如今见了此物,那要强的心思是一份也没有了,只得叹了一声道:
“亲家兄弟话虽然不差,只是如今府上人多事杂,我们老爷又遭了官司,依奴家看,今年的祭祀就免了吧……”
那杨宗保不卑不亢笑道:“亲家奶奶这话差了,常言道私凭文书官凭印,如今就算闹到衙门里去,我嫂子只怕也是要判给我们杨家做香主的,左不过两三日,依旧送回来,完璧归赵,这几日只怕要劳烦亲家奶奶多担待则个了……”
吴月娘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可别看错了这个毛头小子,到底是念过圣贤之书的人,奴家真心说不过他,只是他们杨家口口声声说不过几日依旧送过来,只怕这孟玉楼一旦走了,却是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挫铁锁走蛟龙……”想到此处,心中老大不舍,只是事已至此,自己府上也是断无力量与那举人老爷家中纠缠,只得勉强点头道:
“如今是杨举人家中占理,奴家强辩不得的,既然恁的,奴家就去请三姐出来,将人交给亲家太太带了去,只是好歹看着奴家薄面,不过两三日做了法事,依旧送回来罢,家里没人,奴家晚间也是睡不踏实……”
那杨氏姑侄两个自是满口答应,一时月娘往后头去请玉楼,进了门见了,忍不住大哭起来道:“好狠心的三姐姐!”只说了一句,扑进玉楼怀里放声大哭。
那孟玉楼先是给她唬了一跳,继而跟着眼圈儿一红,忍不住滚下泪来,将月娘搂在怀中,柔声说道:“大姐姐,奴家此番出去,无论你信与不信,都是为了西门府上,姐姐今日恨我,奴家不敢分辨,到日后,自有你我重逢之时……”
姐妹两个离情别绪,抱头痛哭了一番,玉楼方命小鸾打点了一个包袱,只带了随身之物,簪环首饰、四季衣裳一概不用,只将杨戬送的那一根金簪子斜插在发髻之上,又拿出一件肚兜儿来,递在月娘手上,柔声说道:
“大姐姐,这件东西,奴家绣好了好几日,原本打算给哥儿百日时带上的,谁知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大姐姐好歹替我给哥儿穿了,省得他晚间睡觉不老实,风吹了肚子……”说到此处,心里又舍不得官哥儿、孝哥儿,又哭了一回。
还是小鸾劝住了,说是怕杨氏姑妈在外头等急了,两个方止住了啼哭,玉楼就与月娘在三房门首处分别,各自去了。到了西门府上后角门儿处,会齐了杨氏姑侄,早见那红药大姑娘引着一辆八宝车过来笑道:“奶奶的东西奴婢都收拾妥当了,如今就往举人老爷家里迁过去罢。”
孟玉楼知道车中乃是杨戬送与自己的细软,那红药姑娘这个当口儿送过来,知道自己当着杨姑妈的面不好推辞,心中无奈,只得答应了。
说着,玉楼与杨姑妈坐了车,杨举人跨车沿儿,小鸾、红药两个跟车,一家人往杨家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杨家,小鸾、红药两个扶了玉楼下车,那杨氏姑妈引着,往孟玉楼原先上房屋中去,玉楼进了房中,但见原先陈设一概不变,依旧是当日自己与杨家大爷起居之所,不由得触动旧日恩情爱意,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杨氏等人连忙劝住了,她小叔子杨宗保笑道:“嫂子快别哭了,只是进了外间就这样,若是到了内间,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疑惑,倒止住了哭泣问道:“内间不是当日奴家再嫁的时候,都搬空了么……”说着,扶了小鸾的手臂往内间去,红药打起帘子。
定睛一瞧,但见房内摆着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奴家记得当日这床舍不得,带了去,又给西门大姐儿做了陪嫁,如何今日却在此处?”
那杨宗保笑道:“嫂子不知道,前儿尚举人家里不是遭了官司么?他家费尽心机要运动,保他出来,只因那尚举人娘子家里恼了,不与她银子,他家大娘子无法,只得将闺中之物拿出来变卖,流落坊间,其后兄弟中了举人,家道殷实起来,就重金购得此物,也算是放在哥哥房里,留个念想,不想今儿竟还能将此物孝敬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草草、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没节操君客官的惠顾,祝大家周末愉快。
玉楼和月娘kiss了0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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