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浮萤（1/1）

用过早膳，行云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宋府的丧事已经办完，但白纱还未撤尽。宋明廉来找过行云，几日下来，他消瘦了很多。这位铁骨铮铮的戍边将军差点便当场跪下，被行云拦住。他说，希望行云能宽恕李燕的罪责。他说，她纵是千万般不是，也为他生育了安安。他说，她总归，是他的发妻。玉玺的事是机密，因此宋明廉知道的，不过是李燕丧子之痛后行刺我不成，自尽身亡。行云淡淡的点头应允。他站起身离开的背影十分孤寂，一声素白的长衫让他整个人仿佛没有魂魄的木偶，显得空洞而麻木。我看着，暗暗叹息。据我所知，宋府内没有姬妾，这整个后院，唯李燕一人而已。而李燕呢？直到死，她挂在嘴边的也只有安安，不知她心底可有一丝一毫对宋明廉的牵念？她临死时那个悠远恍惚的眼神，或许，是有的吧……

说是要出门，行云只牵了匹马便带着我离开宋府。问他去哪儿，他只但笑不语。一路行来，城中看起来竟豪无异常，街边的小贩依然卖力的吆喝着自己的东西，道路两旁的店铺也很正常的样子，枝繁叶茂的树下，有三两小狗欢快的奔跑着，扑咬成一团。我疑惑的望向行云，微暖的阳光下他的身影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十分引人注目。江古关的阳光很温，丝毫没有灼人的感觉。我们各自换了一身常服，走在街上，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周围嘈杂的喧闹声不绝于耳，他的声音却显得尤其有穿透力，“这些事，没必要动静太大，无论如何，百姓总是最无辜的，只是这个地方气数已然衰弱，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得过来。”脚下不停，耳边有长长的吆喝响起，其高亢悠扬余韵绵长直挠得人心下发痒。“来——！冰糖葫芦——哎——！”“糖炒栗子——哟——！”“手绢发簪——！”“拨浪鼓啦拨浪鼓啦——！”那一瞬间，我有了种午夜梦回的恍惚感，会不会我一觉醒来，这个时代，这个闹市，这里的一切，包括行云，皆为梦一场？我明明行走在其中，可是熙熙攘攘于我如隔世，我入红尘，不似红尘。就像一个看客，沧海桑田物转星移，我只是一个看客。“芊芊。”手忽然被紧紧握住，是真实的温热触感，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最后在行云温柔的笑容上清晰定格。“想什么呢？”我摇了摇头，将方才那种奇异的感觉驱走，笑道：“只是觉得，心里很平静。”“是啊。”他轻声附和，“很多人向往权力之巅，其实，权力之巅的人才是最孤单的。芊芊，总有一日，你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那你呢？”我看向他，他微怔，随即失笑，在我的注视下转了目光，“我自然是想一直陪着你的，你这么傻，走个路都能丢了，还得我把你找回家。”“所以啊，我们一定能一起看遍天下风光的！你要努力赚钱养活我，不然以后想出去玩都没路费的。”他愕然，随即大笑，“哈哈，好，为了我们的路费，我回去就好生钻研爱钻研生财之道。”我看着他笑，嘴角也跟着缓缓上扬，笑容之下，将那点细微的清浅的酸涩心思尽数收敛。没关系，还早，还来得及的，还来得及。

这座城算不得大。行至城郊，他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便到了马上，衣袂翻飞中，一只泛着柔润光泽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光影下，他就像从天而降的天神，飘飘谪仙，如梦似幻。“芊芊，来。”我蓦然觉得心下欢喜万分，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一个纵身，稳稳落在他身前。他哈哈大笑，伴随一声带着说不尽愉悦的有力的“驾！”身下马儿仰头长嘶，撒蹄飞奔。风拍打在面上，微凉的感觉，十分让人舒服，退去的绿影层层叠叠，荡漾波澜。碧蓝天空之下，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自由的欣喜。失去了所有束缚，脑海中所有的困惑苦闷迎风而散，看着头顶倒退而去的碧空，我只觉无尽畅意萦绕在心间，禁不住便放开了嗓子，“啊——！”那种小时候对着大山肆无忌惮的大吼的自在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纵马疾行之间，我听见耳边行云轻轻的叫了我一句，“芊芊。”我“嗯”了一声，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再问。有些话，早就渗透到点点滴滴了，还需要说吗？就像每天要睡觉，就像每天要吃饭……嗯，行云比好吃的还要重要那么一点点。

出了城，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将马速降了下来。缓缓往前的过程中，我向四周张望，发现这里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坪，还有一条潺潺的小溪。从来到江古关到现在，好难得看到溪流。马彻底停下不动，只原地蹬着蹄子。行云下了马，依然朝我伸出手。跳下去踩实的瞬间，竟自心底升起些许满足感，我走到溪旁坐下，伸手去触碰溪水。水很凉，透彻得仿如水晶石，活而清泠。这条小溪不算宽，蜿蜿蜒蜒，在不远的山后转了个弯，消失不见。行云在旁边坐下，笑叹道：“还是这山间好，宁静清幽，只是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就让人觉得心神皆怡。”

“草木本就是最近天地的。”我随口应着，在小溪里捡了莹白的细石子捏在指尖把玩。没留意间一转头，就被近在咫尺的俊脸吓得往后一倒，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地，心脏猛地狂跳。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抚掌笑道：“这么容易脸红，果然还是我的芊芊。如此蕴意深刻的话，我还当芊芊被人掉包了呢。”我顿时没忍住，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如今这模样才像是被人掉包了呢！”他坐回去用手垫着头仰躺在地上，看着我嘴角深深上扬，“哪能呢？我要是就这点本事，早被父王打得满地找牙了。”我顿时想起，小时候他因为怕冷不愿意下水，被父王揪着脖子给扔到湖里，然后张牙舞爪的装溺水的场景，不觉好笑又心疼。看了半晌，他伸过手，我不禁抿唇，随他一起躺下看天。阳光虽不灼人，到底还是刺眼的，因此我们不约而同的往斜上方看去。那里是一片碧蓝的天空，上面飘着几丝絮状白云，纤柔的，像棉花一样绵软的白云。整个人感觉很暖，很安心，不止因为阳光，还因为身边的人。意识仿佛在云端飘啊飘，一弹一弹，幸福到骨子里。真的是好大一张柔软的床啊……

醒过来时，目光所及，一片落日余晖的景象。金黄色渲染了大半天空，落霞与孤鹜齐飞，仿佛万千蝴蝶翩翩起舞于云端，或静或动，或行或止，每一次微小的变幻，都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惊世画作。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总觉得今天的落霞特别的美。行云走到我旁边站定，我转头，微微仰起去看他，就见他长眺远方，金色余晖渡在他的侧颜上，平添几分波澜壮阔的美感。是的，波澜壮阔，一瞬间蹦到脑子里的这个词也许并不是那么正确，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观感。“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我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这世间风景千千万万，总是看不尽的，即便是看过的风景，也只余一份回忆，那些美好，永远都不会停留，唯有回忆，最是恒远，也最是可悲可叹。“芊芊，走，我带你去看一看江古关最美的风景。”行云突然转过身来，面上挂着柔和的笑意，那样愉悦的情绪瞬间感染了我，我不自禁的伸手去拽他的胳膊，“好。”

我一直以为夜色里散发着莹白微光的星雪草已是极美，直到这一日，我见到这闻名江古的浮萤花。

转过山峰走上一小段路，便是我们的目的地。见到那片花海的第一眼，我便被彻彻底底的震惊住。那是接天的莹白，在深沉的夜色里飘散成一片温润的光芒，就像黎明的曙光，那是打破黑暗的莲华，那是震撼人心的希望。一大片接天的柔白飘在离地一尺有余（1）的半空，随着晚间的微风轻轻荡漾。那是光，是无垠的明媚，是玉色的海洋。“好美……”真的有这样一种风景，能让你不由自主的赞叹出声。果然是江古最美的风景，又何止是江古最美的风景。“走，我们过去。”行云牵了我，往前行去。隔得近了，我才看清花朵下面深黑色的枝干和叶，浮萤花的光芒下，它悄无声息，与夜色融为一体。难怪远远看着像是漂浮在半空的花朵，难怪它叫浮萤花，萤火漫天，不怯星光。如此美好的名字，确是当之无愧。这样的距离，光芒的模样在眼底更加清晰。

（1）三尺等于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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