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1/2)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重华殿的鹦鹉大放厥词, 语不惊人死不休了。谢令鸢还挺乐呵这鹦鹉。
她一边逗鸟一边问道:“你寄来的信, 怎么都是报喜不报忧, 太后其实很担心你。其他人呢, 可还好?”
重华殿的宫人忙着四下张罗,奔走往来,何贵妃吩咐她们退下, 走到廊下挂着的鸟笼旁,去看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伸手逗它。
“西魏人狡诈,口头说着议和, 实际上屯兵关口外, 一直在观望, 关内多了不少打探消息的细作,都是汉人,”何韵致说着叹了口气:“外敌可御,家贼难防。”
谢令鸢一时语窒, 关于这个问题, 她没法安慰何韵致。要换她自己, 早暴跳如雷了,还做不到这么淡定呢。
“北燕发兵的消息传过来后, 拓跋乌就坐不住了, 他和十一王子抢军功,觑准了时机,我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走之前, 已经有小股马队骚扰边城,武修仪带人巡逻,都将他们驱逐了。安定伯因此让她掌了些兵,好歹能撑到宣宁侯来吧。”
笼子里的金丝雀见没人陪它玩,便拍着翅膀,迈着优雅的细步挪开了。何韵致回头倚着栏杆,目光有困惑:“白姑娘去民间游医,倒是积了不少口碑,真难想象她从前在宫里害死不少人,究竟哪样才是她的本性?她的近况没问,我在宫里也险些被她害过几次,心里难免有些疙瘩。”
她喜欢谁、不喜欢谁,从不遮掩,因出身尊贵,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在这宫里算得上非常耿直。谢令鸢了然道:“她已经变了不少。不过你没跟她计较,也没记仇,已经是君子大量了。这份气度,很多人远不如你。”因多数人,总是会对别人的过错耿耿于怀。
何韵致冷不防收了夸奖,不自在了一霎,唇角悄悄微勾,又压回去了,她才不会承认这是看在谢令鸢的面子上呢。她淡淡地“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不计较,还不是看她行医能派上用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穷人看不起大夫……”
她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想到了不久前的一桩事,白婉仪医治的几个人家。
那是几个跑商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由于商路是通关的,何韵致就把他们家人叫来衙门问话,也想借此套些关外的消息。然后得知这一带商路的马队里,汉人遭些欺负□□很寻常,西魏人强势,西凉党项人次之,有灵活的汉人干脆改名,化为鲜卑身份。有一位老妪的儿子没改身份,有次跑商闹出纠纷,被党项人按着钻胯,回来后被人耻笑得再也不敢出门。那老妪提起此事,眼角泪光闪烁。
“我当时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叫白姑娘给他们好好医治……”何韵致回忆起来,仍然记得那些家眷的眼神,复杂甚至有嘲意,麻木的双眸里看不到对朝廷的敬畏。是因为朝廷无能,让他们受人欺扰,国不争,民生哀。
“后来我想,我都这样没面子,那些钻胯的人,还有其他遭辱的,恐怕是更恨的。”
也是从那时候,她忽然能意识到受辱的滋味。从那老妪的眼泪里,似乎理解了屠眉的心狠手辣究竟为掩盖什么,体会了很多以前从未在意的人。一时心头从未这样乱过,竭力维持并相信的什么教条,终于还是崩塌了。
“但我实在做不了什么,朝廷下令收回并州行台,就这样很没颜面地回来了。”
谢令鸢听得也不是滋味。向来知道她说的荣辱这码事,然而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在意。高门可以折辱寒门寒士,奴仆婢女不会被当人看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并维护这样的纲纪。她除了对自己宫人好一点,也时常生出渺茫无力之感。
遂安慰道:“陛下走之前交待过,后宫及天下女子,有精妙政见者,皆一视同仁。回来也没什么不好,更好施展你的能力。以后若有什么打算,宫中群力,也都可以相助。”
皇帝临走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早已经传出了宫外,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在监国的授意下,官府不得已下了公文函令,广而告之此事。当然,能看到公文并能看懂的,也不会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天下女子”的惠利,依然是拂及不到寒门或平民的。
何韵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若说宫中妃嫔对她齐心相助,她是完全不信的。那不搞笑么?不过她相信,谢令鸢会不遗余力支持,只要自己想法得到她认可。
若问有什么打算,她想,应该还是希望像姑姑那样,不用提心吊胆将命运悬在帝宠或子嗣上。若能揽个垂帘听政的权力,创造一个盛世,广开科举就更好了,哪怕被后世史官骂奸妃,也爽够了,美滋滋。
不过这种春秋大梦,她实在不好意思对谢令鸢说出口,简直像是发癔症。却又觉得满腔的凌云之志,没有听众实在太寂寞,就像她少时偷偷写的话本,没有人欣赏,简直怀才不遇。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好像这样脸皮就能不那么薄。
“……你就随便听我说说,这话出了重华殿,也就做不得数了。”她先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姊妹间说体己话,做做白日梦,总不至于太掉价:“我这路上,想到你在土匪山上救我那晚……觉得家里说的一些事,好像不那么有道理。”
她自认尊贵,但屠眉也不该就往泥里踩,平民钻胯也会羞愤。既然人都争一口气,那贵贱之分似乎也不太对,为什么杨犒那样卑劣之人风生水起;和萧怀瑾一道守城门而死的“九壮士”,活得无人问津?
“所以我想,先帝,还有景庙,他们想要开科举,大概也是觉得不该以士庶来分贵贱,该是以才德来论人。继而想,其实科举之初,还可以立个规矩。”
谢令鸢心想,她能意识到找个渠道,破除贵贱之分,还真是挺不容易了,绝对要好好鼓励:“那你想向陛下谏言?”
何韵致点点头,忽然有些赧:“你看,你我……或者韦后也好,堂姑姑也好,若要掌权,除非进入宫中,但凡嫁给臣子是没可能的。若在开科举之初,就立下规矩,给女子设几个官位,允许女子也可投卷,阅卷不分男女,倘若有女子得了名次,便去特设的官位当差,再不必像咱们这样,进宫争凤位打得头破血流……不也挺好的。”
她说完,谨慎地看了眼谢令鸢的反应,自觉说了些很招人非议的言论。
她很明白,任何事一旦开头没立规矩,后面就很难再立了。正因如此,她才大胆妄想。虽然是一条崎岖坎坷的夜路,但总想听听别人鼓励,哪怕这种事干不成。
谢令鸢果然是很懂她,眉目绽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陛下都松口了,眼下朝廷乱局,也算不破不立,但凡想试试,我说什么也会站在你这边。”
何韵致得了这话,比让她去做这事还高兴,人在冒出些忐忑念头时,总是希望亲近的人认同的。她乐道:“那万一很多人骂咱俩是妖妃,要举着火把烧死,你不怕么?”
谢令鸢反问她:“你怕别人骂你奸妃么?”
“我不知道。”何贵妃想了想,很快忧郁一扫而空:“只要他们不反对我,随便怎么骂。留名史册做大事的女子,就没见几个不被骂的。”这样想来,反而有点期待。
“那就是了,他们骂我算什么……只要你高兴,他们无所谓啦。”谢令鸢哄完她,忽然心有余悸,四下张望,她算是怕了萧怀瑾,以前动辄像个幽灵似的听她墙角。
话却都是出自真心。何贵妃为了自己理想,不在乎千夫所指,她又有什么顾虑呢?若只想平稳度日,不就成利己主义么。若人人都如此,也不会有后世的进步。身为九星,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听她之言,何韵致微笑起来,重回宫中的低落,也一扫而空。
倘若皇后还活着,真想告诉她——本宫不和你斗了!
鹦鹉和主子心灵相通,在笼中又扑腾着翅膀跳了起来:“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何贵妃一笑,向笼子走去:“以后别这么叫。”
鹦鹉委屈地看她。
“竟然还有点想她了。”她教训完鹦鹉,缓缓道:“当年也有些不懂事。现在……不说是做朋友,我不会再针对她。”
哪怕道不同终不为谋,至少不再心存斗志。
不过人已经死了,想这些也没有了意义。何韵致打开笼子,对笼里关着的金丝雀和鹦鹉道:“你们走吧,飞出去吧。”
那金丝雀似乎是听懂了她,对着笼子外面犹豫了许久,试探着迈出一步。何韵致将它拿出来,放在栏杆上。鸟儿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盘旋了两圈,最终越飞越高,飞出了重华殿的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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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局择定三月初三告天祭礼,地点设在南郊圜丘,距离皇城有半日的马程。
往年每逢冬至,便是在南郊祭皇皇帝天,主要是远祖配飨。晋国承五礼,有两个祭祀场合,分别是明堂和南郊,御驾亲征一事关乎社稷,理所当然是要在更远的南郊处。
因是国之重礼,按惯例,举凡朝廷正四品以上官员,平时早朝有进殿资格的,都要随行。礼部将列席名册上报到何太后眼前,她圈圈点点,留了几位大臣坐镇京城,又追加了诏令,将随祭官员的规模扩大到正六品以上。
也就是举凡大朝会可以列席的官员,三月初三也有资格同去南郊。
这一番举动,可谓很收获一些人心。国事祭祀是光耀门楣之事,要不是律制约束,恨不得带上家眷,谁不想去啊。先前朝廷上关于“依照祖制女子不得上圜丘”的争论,也因而逐渐平息,上品的官员不高兴破例,下品的官员却都盛赞何太后做了桩伟事。
那些不想让太后去南郊的大臣,反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谁让萧怀瑾走的时候没举行亲征祭礼,监国又是太后呢,她背后何家势大,正面肛不动,这矛盾只能做一番折中。
于是何太后主持祭祀大礼,德妃随行,宫中事务,暂由何贵妃代掌。
三月初二,谢令鸢换上了正装冠服,就坐上了宫中的车驾。宫门打开,从内到外浩浩荡荡的车队,她掀开帘子探望,总觉得这一趟随行祭祀的人,竟然比去年籍田礼时还要多。
谢令鸢觉得古人也挺会折腾人的,祭祀不是什么好差事,竟然是在黎明之前行大礼!有猫病啊!害得他们要彻夜不眠,熬夜守更地赶到南郊,等着寅时正刻。就这样,还有很多大臣翘首以盼能陪同呢,不是很能理解这些长安人。
他们从亥时出宫,到南郊时,已经是子夜过半。祭祀大礼还差半个时辰,浩荡百官队列都暂时居于圜丘附近的行宫,礼部太常寺等官员则彻夜不眠在此准备着。
圜丘台上点燃五方燎炉,摆上三牲祭品,丑时方过,太常寺便奏乐。谢令鸢负责上香,忍着巨大的困意站在圆台上,何太后站在圜丘中央,祭台之下是列阵百官。
黑压压的一片,在夜里更是模糊。谢令鸢扫过几眼,总觉得人确实来的有点多。
她灵魂持续放空。
礼部早已经拟好告天祭书,何容琛代天子宣读。她声音不高,却清澈稳重:
“……帝天神功圣德,垂法至今。钦承祖训,恭陈牲帛,祗告殿廷,圣神不昧,其鉴纳焉!尚飨——”
话音未落,谢令鸢盯着远处发呆,却看到似乎立起了一道道黑色人墙。
她站在圜丘台的一侧,视野比下面更为广阔,定睛仔细瞅,远处动起来如一排排人浪,传来兵甲相撞的声音,随即圜丘台下的大臣们,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声惊动,纷纷循声看去。
圜丘台上的禁卫已经警惕地抽出刀,刀刃映出火光,有些刺目。那混乱中传来一声惊呼,继而是惨叫,这叫声彻底撕裂了肃静,人群四下奔逃,恐慌迅速蔓延。
“满朝大臣昏聩不堪,女子主政更是误国,这样的朝廷,有悖天德!”
“陈留王顺应天命,挑动天下反!”
这下谢令鸢看清了,那堵移动的人墙,是几百人的刺客,乔装成禁卫军,狰狞毕现!
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祭祀出行的禁卫军有两千多人,纷纷抽出兵器,招呼大臣道:“快避开!陈留王刺客偷袭!”他们挡在圜丘台前,紧紧护着台上的人。
就这转眼的功夫,刺客在人群里大开杀戒,文武大臣纷纷溃散,十来个大臣血溅当场,谏议大夫刘堰倒在血泊中,伸出手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谢令鸢直觉有很多不对劲,却不及细想,准备出手拦刺客。她的声望气数都是充足的,不管是挂在天上还是掉在坑里或者御前劈叉,都能做到。正要上前,却忽然被何容琛抓住了手。
那只手凉凉的,十分镇静且平稳:“勿妄动。”
谢令鸢一怔,转头看向何容琛。圜丘台的燎炉正燃烧着,纵然天还未亮,火光却照亮了夜空,她亦能看清何容琛的神情。
眉头蹙着,可是眼神笃定且平静,袖子下的手也是稳稳的,一丝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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