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1/2)
“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了,”钟意揉着安济的头发,轻声说,“逝者已登极乐、转世投胎,然而生者却在往事的煎熬中度日如年,济儿,你曾是这个江湖中我最羡慕的人,父慈母爱,无忧无虑,你能想象我每次午夜惊醒,都会被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吓到难以入眠吗?”
安济颤抖着嘴唇:“是……是爹爹……对不起你……”
“哼,你爹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九苞撸了把袖子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而你却贼胆包天,玩儿出一招偷梁换柱,爷爷的,你说你是不是欠揍?”
安济满心悔恨,难堪地咬住了下唇。
谢清微倚着船舷盘膝而坐,静静地调息,闻言轻声道:“盟主得知安广厦从英灵冢逃逸,立即动身追捕,却不料忽遇风浪,才沦落至此。”
九苞愤恨地啐了一口,用力在安济肩上推了一把:“你怎么不死在海里呢?”
一行人在海上漂泊了三天,第三天清晨,朝阳如火,在风平浪静的海面铺上浮跃的金光,钟意和乐无忧站在甲板上看日出,忽然看到升起的太阳之下,出现了一抹阴影。
船夫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一个人跑来大声道:“东家,马上就快到海岛了。”
晨风夹着潮气吹拂过来,扬起白色的披风,钟意发丝飞扬,意气奋发:“争取天黑之前上岛。”
“是!”
钟意转头看向乐无忧,双眸映着朝阳,熠熠生辉:“阿忧,前方就是我的家乡。”
“嗯,”乐无忧手掌搭在眉上,抬眼往远处看去,只见随着大船乘风破浪,一座海岛模糊的影子渐渐浮现出来,艳阳下光芒万丈,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船只鼓满风帆,风驰电掣地驶向小岛,终于赶在傍晚停靠在了一个废弃的码头上,不远处停着一艘大船,没有经过风浪的洗劫,崭新如初,甲板上桐油在太阳下泛着光芒。
“妈的!”九苞骂了一句,“我们赶上暴风雨九死一生,他竟然就这么安然无恙地来了,我不服!”
钟意笑道:“不服憋着,不然你能怎么着?”
九苞眼珠一转,矫健的身影忽然轻巧地翻下船舷。
“哎!”安济吃了一惊,奔去船边往下看去,见到碧色的荡漾潮水下,一条身影犹如游走的小青龙般摇摆着消失着不远处的船底。
钟意道:“放心吧,他是会水的。”
安济怔了怔,木讷地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话未说完,乐无忧反手就是一巴掌,大骂:“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去!”
不过半柱香时间,船下忽然涌起一个大水花,九苞从水底钻了上来,对船上众人遥遥摆了摆手,并没有上船,而是往码头边游去。
大船哐地一声晃荡了一下,稳稳靠在了码头,船夫们搭起跳板,一行人鱼贯而下,正好与浮上水面的九苞汇合。
乐无忧抱臂看着他,凉凉道:“小九哥儿有魄力,这种天气下水洗澡,也不怕冻成冰棍儿。”
九苞打了个摆子,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哆哆嗦嗦地笑道:“洗澡水是凉了点儿,但我洗得痛快!”
钟意解下披风扔他头上:“别痛快了,把体内寒气逼出来,别为了泄愤给他的凿出几个孔眼,却让自己感染风寒就不好玩了,再说,他哪里还有上船的机会。。”
众人走上海岸,抬头往上看去,发现之前在海里看到的凤凰形状的建筑是一座高山,这个时节在中原才只杨柳依依,而在山上,却已盛开漫山桐花,飘零如雪,山顶正往外溢出丝丝缕缕的灰气。
“那是求凰山,”钟意道,“是一座从未沉寂的火山,《山城志》中记载,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也是因火山的缘故,山上的桐花总比别处开得早些。”
乐无忧喃喃道:“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可是此处美则美矣……”乐其姝目光机警地扫向周围,“是否太安静了些?”
钟意眸光微沉:“十七年前,这里也曾欢声笑语、安居乐业。”
众人沉默下来,谢清微轻轻念了一声无量寿佛。
“走吧,进城去,”钟意道,“安广厦漂洋过海,恐怕不是心存忏悔,他当年从我娘手里骗走的且共从容心诀残缺不全,是他终生憾事,此番想必就是为了下阙心法而来的。”
“找到心法肯定就能找到他,你知道心法在哪儿?”
钟意摇了摇头:“先去内城看看吧。”
城外的树林上遍结蛛网,洁白而光滑的丝网上仿佛被暴力撕扯过,留下一道狼藉的残痕。
“他们从这里走过,”钟意抬头看向远处半天晚霞间玲珑剔透的亭台楼阁,“果然是去了内城。”
众人循着安广厦留下的痕迹追了上去,推开半掩的城门,一座宛若仙境的城池出现在众人面前。
金阙玉楼、珠箔银屏,在夕阳的残照下璀璨生辉。
然而却一片死寂。
此处地下有火山,岛外有海水,当年满地狼藉的血肉已经在海风中腐蚀,化作尘烟,徒留下这样一座精巧华美的死城。
钟意等人踩着嵌满珠贝的楼梯拾级而上,缓缓走过一间又一间华美空寂的宫殿,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檐角,整个天地笼罩在淡淡的海雾中。
“这间宫殿是岛民的游玩之所,”钟意轻声说,“岛上子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到这里,九苞,我第一次见到令尊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九苞摸着白色珊瑚雕成的灯柱,喃喃道:“原来,父亲当年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仙境中。”
“令尊琼郎是仙鸣山城最富美名的男子,”钟意笑道,“我年幼时曾见他坐在玉殿檐角高歌,引来百鸟朝圣,可惜,被令慈带回中原之后,便失了声音,整整七年,不言不语。”
安济跟在众人身后,眼神黯淡下来。
夜色渐深,海雾游走,整个天地都仿若隔纱,看得不分清起来。
乐无忧忽然拧起眉头:“这雾是否太浓了些?”
众人倏地一惊,这才发现整个大殿之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隔着烟雾看向周围,仿佛鬼影幢幢。
乐其姝沉声道:“是过云烟!大家小心!”
话音刚落,浓雾中响起一阵桀桀的笑声,阴森瘆人,乐其姝猛地一转身,照胆犹如一条银练劈入浓雾,闪亮的剑光照出众人周围密密麻麻的鬼影。
一阵铁链的脆响,数条夺魂钩飞掷而来,淬毒的锋刃泛着诡谲光芒,直逼众人面门。
“真是螳臂当车!”钟意左手一扬,折扇呼啸而出,挟裹疾风击向浓雾,铮地一声,三尺水跃然掌中,恍若千年寒冰,势如碧海潮生,一剑挥去,数条钩锁齐齐折断,剑气势不可挡,犹如滚滚潮水,扫向浓雾之中。
乐无忧手持稚凰与他脊背相抵,朗声笑道:“不过是装神弄鬼,钟离城主何须这般如临大敌?”
钟意一把接住从浓雾中呼啸而回的折扇,嗅着扇骨上新添的血腥味,微微一笑:“如临大敌?阿忧眼神儿也忒歪了,这分明是游刃有余。”
说话间,无数鬼影袭来,浓雾遮天蔽日,整个大殿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耳畔刀声剑鸣不绝于耳,鬼影利爪挥过,带起的腥风中满满俱是毛骨悚然的血腥气息。
安济竭力挥剑斩落一个鬼影,纵身跃到珊瑚灯柱上,急赤白脸地叫道:“这是万鬼坟?怎么杀之不尽?”
“问你那杂毛爹!”九苞愤怒地咆哮,灵活地蹿上一根白玉柱子,躲过鬼影狠戾一爪,双腿夹着柱身,腰身极软地一个后仰,双剑齐出,只听一声血瀑炸开的声音,鬼影软倒在地,发出浓烈的腥气。
乐其姝一剑斩落数人,大声道:“这是安广厦在拖延时间,我们不能恋战。”
浓雾中传来一丝危险气息,仿佛有什么强大的恶鬼正在疾驰而来,钟意忽地跃起,一手揽过乐无忧的细腰,抱住他一个回旋,险险避过浓雾猛然疾射而出的夺魂钩。
乐无忧定睛望去,只见瘆人的雾气中,一条熟悉的灰影蹿了出来,吃了一惊:“小心,是鬼枭!”
夺魂钩一击不中,毫不迟疑,失魄爪迅疾袭来。
钟意一个回旋刚刚落地,利爪已至面前,来不及变招,竭力提气想要挺身硬抗,却不料乐无忧以两人相拥姿态腰身一拧,猛地抓着他飞身腾起,一脚踩在巨大的玳瑁香炉上,利落翻身,衣袂翻飞,流风回雪,避过强袭而来的失魄爪。
“哈哈,”钟意乱战之中还笑得出来,朗声道,“阿忧的轻功又精进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为夫与有荣焉!”
“闭嘴!”
乐无忧揽住他,稳稳落在大殿金座的椅背上,未及喘息,稚凰发出一声清鸣,挡向追击而来的利爪。
金座仿若年久失修,椅背上据了两人,轰然倒塌,二人敏捷地飞跃起来,只见金座轰地一声倒在地上,露出座底黑黢黢的密道。
钟意讶然:“咦?”
“咦什么咦?”乐无忧气急败坏,“这可是你家!”
一条红衣身影飞掠而来,乐其姝往密道中看了一眼,果断道:“下去!”
乐无忧犹豫:“下面说不定有危险……”
“你刚才也说了,这可是他家,”乐其姝往钟意脸上一指,“座椅底下的密道必然是逃生之路。”
“不错,”钟意道,“这鬼影无穷无尽,我们走为上策!”
说完,率先跳入密道之中。
“拦住他们!”一声嘶哑的鬼叫,数以千计的鬼影如潮水般涌向密道前。
鬼枭灰色的身影一马当先,疾掠而来,冲破同伴的影潮,铁链晃动,森然骇人的夺魂钩重重击向乐无忧的后心。
一声凄厉剑啸,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一柄黑色的长剑挡住他的攻击,鬼枭抬眼望去。
眼前忽然一白,仿若雪盲,他猛地捂住眼睛,喉间毫无来由地溢出悲怆的鬼哭。
谢清微白衣银发,羽衣鹤氅,挡在密道之前,淡淡地说:“你们去寻安广厦,我来挡住他们。”
安济惊道:“鬼影奇诡,你一人之力如何挡得住?”
“诛邪剑在,邪魔不存,”谢清微仿佛一池寒潭,不因眼前狼藉血腥的一幕而起半点波澜,皎白如玉的素手捏了个剑诀,剑身血光大涨,阴寒瘆人,毛骨悚然的剑气中,玉石之声不急不缓,徐徐传来,“诛邪剑出,万鬼同哭。”
悍然一剑挥去,浓雾中血光飞溅,霎时响起凄厉的鬼哭之声。
众人跃入密道之中,谢清微掌风挥动,沉重的金座轰地一声立了起来,重重盖在了密道入口。
“我们快走,”乐其姝道,“安广厦为何在此处狙击我们?多半是有了那半阙心法的线索,才派出万鬼坟来拖延时间。”
“是。”
漆黑的密道之中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钟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口气,一朵小小的火苗颤微微地跳跃起来。
“我仿佛闻到有鲛油的味道。”乐无忧皱了皱鼻子,循着味道往旁边走去。
钟意深嗅一下,困惑得说:“我怎么没有闻到?你小心些,等等,我来给你找路。”
乐无忧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站住脚,从钟意手中接过火折子,往墙上一个凹槽中一点,呼地一声,一条火舌犹如火龙一般蹿了出去。
钟意目瞪口呆:“阿忧,你真是个狗鼻子。”
“闭嘴。”
火光照亮密道,众人才发现,这里竟然大得出奇,仿佛是一间宫殿的雏形,然而十分简陋,与地面上华美精巧的宫殿截然不同,墙壁上有粗糙的雕刻,显然尚未完成便已经停工。
钟意摸着墙上的雕刻:“海洋、波涛、大船、荒芜的海岛……这仿佛是我先祖们刚刚上岸的样子。”
“你先祖不是岛上的人?”
“我们是中原人,千余年前,先祖与人相争,施以刖刑,致人惨死,对方后人前来报仇,株连全族,几欲赶尽杀绝,为了活命,先祖造船出海,躲到这个荒岛避难。”
“竟然是这样……”
“先祖抱恨终天,深悔自己负气好斗,以致全族几近覆灭,故而约束子孙虚怀若谷,不得争强斗胜,”钟意唏嘘,指着尚未完成的雕刻,“你看,岛上人人习武,却一片祥和,习武不是为了当什么武林盟主、天下第一,而是外练筋骨、内修胸怀,察人心命脉、观沧海浮生、悟阴阳变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墙上的火龙一直往前蔓延,众人运起轻功,往前方掠去,密道百转千回,宛如迷宫,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霍地一声闷响,只见火光大涨,道路尽头亮起一团火焰。
那是一盏纯白色的油灯,以珊瑚为柱,托起一只巨大的凤凰螺,螺壳中灯油熊熊燃烧,仿若一汪火海。
火海之后是一个圆形的斗室,砗磲贝壳打造而成的宝座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一个披发的中年男人盘膝而坐,闻声缓缓睁开眼睛。
安济发出一声压抑的悲泣。
“你们来了……”安广厦淡淡道,他仍穿着灰布僧袍,却满眼戾气,目光落在安济身上,微微一笑,“济儿,到爹爹这里来。”
安济茫然往前走了一步,却突然停住脚步,哽咽了一声,生生压制住想要扑上去大哭一场的冲动,双眼通红,咬住下唇用力摇头,“你不是我爹!”
安广厦神色一凛:“逆子!”
“我的爹爹,千金裘、紫金冠,仪表堂堂、英武不凡,不是你现在这幅鬼样子!”安济带着哭腔轻声说,“你不是我爹,你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恶鬼?”安广厦笑了笑,双臂忽地伸展开,昂起脖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宝座上走下来,“济儿,你射杀亲舅、流放生父,居然还有脸说别人是恶鬼?”
安济浑身狂颤起来:“不……我射杀舅舅是因为他已经疯了,他罪大恶极,不得不死,我流放你是因为你恶贯满盈、罪不容诛……我若不杀你们,便会有别人来杀……”
“都是借口,”安广厦一步一步地走近,从容不迫地笑道,“济儿,你曾是个乖孩子,被人迷惑了,才会走上歧途,济儿,过来,到爹爹怀里来……”
安济双目凄迷,看着父亲伸出的手掌心头一颤,猛然想起年幼时,这双手是怎样托起了自己,温暖而踏实……不由得迷茫起来,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一步。
安广厦微微一笑。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安济的肩膀,粗暴地将他扯去身后:“老杂毛你再妖言惑众信不信小爷我把你碎尸万段!”
安广厦脸上笑容夭折,眸光一闪,看到一个青袍少年手持双剑,凌厉地攻了上来,呵斥:“放肆!”
抬臂一挥,一只苍劲的手掌从袖中伸出,二指凶悍地击向九苞的佩剑。
“泉台一指!”钟意沉声道,“小心!”
九苞猛地瞪大眼睛,想要变招,然而招式已老,眼看着铁枝一般的二指就要击在剑上,斜刺里一条雪亮的剑光疾驰而来,快似闪电、宛若惊雷,强横地斩向他的手指。
安广厦眼明手快,果决变招,身形一拧,猛地犹如猛虎一般扑了过来,一掌挥出,击向仗剑之人。
红影一闪,乐其姝收剑回防,另一只手迎击上去,与他对了一掌。
掌风迸射,纯白灯柱应声而碎,火油飞溅而出,三尺水铮然出鞘,划过一个扇形,剑风如潮,将火油反射回去。
数滴火星落在背后的墙上,引燃凹槽中的灯油,忽地火舌蹿了起来,照亮背后墙上密密麻麻的壁画。
乐其姝与安广厦一触即分,纵身飞回原地,一把将长剑插入地下,勉强稳住身形。
安广厦跃回砗磲宝座上,后背直挺挺地坐着,傲然笑道:“乐家妹子,你易容成老太婆,武功仿佛也残退了。”
乐其姝抬眼看向他:“你装扮成僧人,却丝毫没有慈悲为怀。”
“娘,您怎么样?”乐无忧担忧地问。
“没事,”乐其姝啐出一口血水,从容地笑了笑,“就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伤不到你惊才绝艳的娘。”
安广厦目光缓缓落在乐无忧身上,淡淡道:“让这孩子管你叫娘,你便如同嫁于那狂徒了吗?哈哈……乐其姝,你真是个可怜虫。”
“放你娘的屁!”乐无忧大骂,“总比你得不到便毁去的强!”
安广厦脸色一沉。
乐其姝微微眯起眼睛:“你知道无忧是他的孩子?”她眼神忽地一冷,“十年前你屠灭风满楼,究竟是为了《轮台伏罪疏》还是为了赶尽杀绝?”
安广厦得意地笑了起来,眸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缓缓道:“得知这孩子竟是那狂徒孽种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我恶心疯了,常相思是我安广厦的女人,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断剑之辱、刻骨锥心,非灭门绝户不足以平我雷霆之怒!可笑的是,你竟收养了他的孽种,还和明岐那个贱/人沆瀣一气,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杀你们吗?那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卑鄙,”乐无忧握紧稚凰,啐了一口,“我从未见有人无耻到这般地步,今日不杀你,仿佛也太对不起你这强词夺理的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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