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恻隐之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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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凝了凝神后,又觉得自己不似听错,只是断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许后,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亲的话来。
的确,岑迟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兵员,而且现在的他正被慢毒缠身,一时半会儿里能做什么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险、多瘴,近同蛮荒的地方,他能做什么呢?
当年相府收留岑迟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父相了解他的师承意义所在。
北篱一系追溯起来,学派命运大约可以跟周王朝捆绑在一起。但这个派系在周朝末年那五十多年里,近乎消失了一般,因此几近成为世外学派,与俗世间彻底切断来往。
一个学派在世间有了这么长的一个断绝期,没有著作传世,没有人才入世,很容易被人们忘却。多年以后,学术界忽然再见这个学派的传人,即便还有人记得这个学派,却未必把所谓的北篱传人当真事。
史靖顿了顿声后,又对三儿子说道:“倘若岑迟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此时我们动手,岂非是暴露了么?为了一个无权无兵的单薄之人冒这种险,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时舍弃。”
与父亲这般谈话已不是首次,谈及岑迟的事,每次的对话氛围都会有令人心绪不畅的时候。父亲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这一点,也清楚此时父亲话里的那丝肃杀。
但他终是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轻声道:“真要这样么?”
在话至岑迟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经有了预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会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对岑迟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绝对会生犹豫。
“此事……”心绪微微凝滞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开口:“尚有变数。”
这话中的“变数”二字刚落下音,史靖就看见儿子的眼中浮过一点亮光,但没来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却感觉到一丝厌烦。
史靖很费解。想不透岑迟是用什么办法对自己的儿子构成这么大影响的。
因为他曾担任过信儿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挂名先生,挂了个虚名,实际上他近乎什么也没有教给信儿。
因为他与信儿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儿的及冠礼而摆宴时,岑迟那厮却在园里失手把玉冠摔毁了,那叫及得什么冠?
还是因为……罢了,那姓岑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过想来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却丝毫未削弱信儿对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岂不是……
难道传说中的北篱学派,连心术之学都钻研凝练得这般恐怖?
心绪游走到了这一步,史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思考下去,他无声一叹,转言又对史信说道:“是留是弃,最终都需要做出抉择,倘若我们与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为父希望你不要优柔不决。”
史信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次在听完父亲的告诫后,他眼中神色未再起一丝波澜,似乎在父亲刚才一扬一顿的话语过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再次端起茶盏,掀开盖后,还没去吹开浮在茶汤上的些许茶沫,就准备满饮一口——他忽然感觉有些口干,尽管在聆听父亲的话时,他未动口舌。半个字也没说。
然而他手中的茶盏才微微一倾,茶汤还未沾唇,他就又放下了茶盏。
只因为他看见门口有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甫一眼看去,这个女人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她脸上的深刻皱纹不太多。但细纹不少,显得皮肤有些干燥、失了光泽,看样子是她少操劳但又不太注意体面保养的结果。
女人衣着锦绣,衣衫上有着色彩明艳的刺绣样,但却无法将她的脸色也映衬得红润有精神。细细看去,她除了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肤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种少见阳光所致的白,没有健康生动的光泽。
她的确很少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边的事操心,因为她实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须剥夺她操心的权力,以免她的神经错乱累及别人。
这个女人本该有丞相府大妇的身份——当然她现在也算是有这种身份,但却只是仆人心里那位传说中的大夫人。
她只是相府以大夫人的身份细致养着、确切说应该是密切关在一处小院子里的疯女人。
这疯女人的确是史靖的原配夫人,还是史家二公子的生母,但她却被自己的丈夫禁足于府中将近十五年。然而相府里的仆人不会因此腹诽老爷,不是因为畏惧于老爷的威怒,而是因为大夫人实在该禁。
相府留下不多的老仆人里,偶有几人私下里忆及这个疯女人的过往,虽然时隔数年,仍让人觉得背上发寒。这令人谈到后仍不禁后怕的事,便是疯女人在她的亲生儿子五岁那年,差一点亲手掐死了他。
后来她那逃过一死的儿子也常常会有神智失常的时候,此事大抵算是家丑了,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相府仆人多,难逃例外。知道此事的人便以讹传讹:史府二公子正是因为母亲的发疯,导致其本人也自娘胎里带了些疯症出生。
这事要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说不清楚,但自那之后,这个为丞相老爷生了一个儿子,却差点将这个儿子杀死的大夫人便过上了行同监禁的生活。
一般来说,高门大户里若发生了什么事,责任追究起来,最终都会甩到最末的弱者身上承担,却未必是将责怪还到该负责的人身上。这也算是人类群体里衍生的一种竞争法则,冷酷而必然。
史府出了一个疯主人,如果不关起来,任其为祸,以后这些仆人的日子恐怕要过得异常艰辛。因而对于丞相老爷的决定,仆人们是心怀感激的。
更何况大夫人所生的史二公子如今也都有点疯症,这对母子不能给史家贡献丝毫助力,还净添负担,史老爷却依旧照顾了他们娘儿俩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将其抛弃。
除此之外。史老爷还时常请郎中来看诊,十数年不变的在心中保留一份治好大夫人的信念,甚至这个信念还穿过了周灭昭立的那段战乱岁月,这无疑已经算是一个男人对他的发妻情深意重至极了。
此刻。在这厅里见到这位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探望过的发妻,史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原本以为把她关在那处安静的园子里,她便弄不出什么动静了。她一直那样平静的生活下去,可能彻底康复的机会还是很渺茫,但或许能像看诊过的诸多郎中说的那般。她不再发病,能延些年的时寿。
可未曾想到……
事故发生后,史靖满心的不相信,他不相信一个神志失控的人,怎么还有那种算计心机的控制力。
“坐吧。”史靖望向疯女人,轻轻开口。
尽管妻子做错了事,并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从那处园子里请了出来,便是为了理清这件事,刚才他坐在厅中沉思良久,为之烦扰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时,他仍没有直面对她发火。
跟随在大夫人身后的还有两名丫鬟、三个护院。
护院家丁没有进到厅里来,只侧身如标枪一样立于门外两侧,互相只看对方的眼睛,丝毫不向厅里侧目。涉及到相爷的家事,他们的知觉很敏感,态度很一致:做好本职,少管闲事。
涉事的两名丫鬟则跟着大夫人一起进了厅,听到史老爷的话,她们连忙一左一右扶着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经离开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柔和唤道:“母亲安好。”
大夫人并非史信的亲生母亲,但他对她还是给足了礼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亲与娘亲在口头称呼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浅之别,怕是只有唤出这二字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从前脚迈进厅的那一刻开始,大夫人的脸上神情就略显呆滞,但在听到“母亲”二字后,她忽然双肩一动,睁目道:“我认识你。你是我儿,你不听话,该打!”
这是她在进厅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声调明显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刚说完“该打”两字,她就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扬起巴掌就拍打起来。
她打史信的动作,仍像一位母亲捉住犯了错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样,以并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腹一下一下砸着孩子的手心。
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带不来什么伤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后的两名丫鬟却惊了一下。见自己一不留神,没有摁住忽然站起来的大夫人,才造成这后头的事,她们顿时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声喝止道:“我犯了错,就该受罚,甘愿让母亲打。”
两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识偏转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厅中事态急转,可这完全与他此时还坐在这里,于公务繁忙中挤出来的一点时间准备清理的家事无关。
但他仍然没有发怒,隔了片刻后只是轻声道:“阿兰,孩子错了,我让他到书房闭门思过,你别生气了。”
史靖不但没发火,还声音轻缓的唤了发妻的小名。
成亲之前,他常常这么唤她,近些年他很少再这么唤她了,但再次开口,这个亲昵的称谓只像从珍藏的箱子里拿出来那么简单,并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兰听到这一声轻唤,仿佛是从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静下来。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后,沐雨兰先是侧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后她再次转过脸来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惜没有一点像我。可是儿子长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何况我的靖哥哥那么英武不凡!我还要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唤出了她对丈夫特有的昵称。
与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唤出这个昵称还是在去年的元宵节。史靖陪她看仆人在院子里挂灯时,捏汤匙喂她吃汤圆,她一口咬破汤圆。被滚热的汤圆芯烫到,她忽然就呼出了这三个字,仿佛喊了这三个字便能止疼。
甫一听到这个称谓,史靖亦是禁不住动容。
妻子刚才所说的话。除去第一句,后头的言语可以表现出,她此时的记忆又推迟到她刚生孩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疯癫之症,可是在她刚才着手打三儿子的时候。那段记忆则是她生孩子过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她的疯症已经很明显了,但他以为把血脉相连的亲子放在她身边,能让她慢慢受亲情补养、修复精神上的损伤,却没料到她发疯起来,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前浮现,很快又被史靖强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后,他心底的一丝怒火却终于窜了上来,不过仍然不是冲向他的妻子,而是那两个服侍在后的丫鬟。
尽管已经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史靖双眉间的那道沟壑仍然无法完全平复。
沉默片刻后。史靖尽量将声音放缓的说道:“孩子不但个头长高了许多,字也写得比刚学那会儿有精神多了,阿兰,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气的鼓掌起来。
史靖给儿子史信递出一个眼色,平静说道:“好好陪你母亲,但别让她玩得太累,早点歇息。”他这后头半句话的语气稍微加重了几分。
史信很快会意,令那两个丫鬟不要跟随,然后拜别父亲,领着母亲出了厅。
这对非亲生的母子刚走。坐于上座的史靖平静的脸上忽起波澜,冲门外喝道:“来人!”
刚才随那两名丫鬟一道儿,护送大夫人来厅的三个护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门外。听到史老爷的呼喝声。这三人才急忙进了厅内。
不待他们拜下,就又听到史靖怒斥:“带下去!”
眼尖的护院见史老爷在发下这道命令的同时,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并在桌上扣了一下。叩击声不大,但让几个护院家丁当即明白过来,押着随侍大夫人的两名丫鬟就往外走。
厅中的事况陡然生变。倒是那两个丫鬟有些后知后觉了,直楞在当场,任凭练过些功夫的护院家丁铁钳一样的手扣上她们的肩膀,她们浑然不肯挪步。
然而后知后觉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清楚将要发生何事,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谁能比自己记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钳制的疼痛传来,两名丫鬟回过神来后,瞬时间心里生出一股虚怕,已经哭了起来。
两个丫鬟无力抵抗护院家丁押着她们往厅外拖拽,也来不及争辩,史老爷根本不给她们这个机会与时间。
可两个丫鬟很清楚,在家主这样的暴怒笼罩下,所谓‘拖出去’会是什么下场。她们惊惧断魂,只能穷极声音地不停大喊:“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饶,还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两个拼命回头乞求的丫鬟,不但不无视于这个场景,还正是要直面示以绝决。
如果他会给出饶恕的待遇,还会如此命令狠绝?
前几天,在那处安静了十几年的独院里,发生了一件险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迟本来是在相府内的园散步,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了大夫人静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时,大夫人在院落门口晒太阳。岑迟见是相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虽然平时极少碰见,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含笑施礼,问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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