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漆匠(2/2)
油漆匠小东,他出身于一个商业家庭,城镇居民户口。他修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这种漂亮的肤色,谢玉花看第一眼时就起了妒忌心),和别人说话时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活泼可爱而又平易近人。谢玉花便想:“怪不得他留着漂亮的长发,有高雅的年少气质,装束也这么时髦,原来他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和条件。”和他认识,她很快就感到一种荣幸。因此,她也非常乐意和他交谈,而且越说越开心,也就像成了他的信徒一样,处处都崇拜于他,似乎他的一切在她看来统统都是她所作兴的。
她搬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垫脚。她双手扶住这把新椅子,就怕他会摔倒。他先是给门板刷漆,然后是窗户。他说油漆的气味实在是难闻,可是她说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吃午饭时,如苟木匠还没有回家。谢玉花以一种主人的身份,热情地招待油漆匠。她帮他打水洗手洗脸,完了又帮他倒水;她帮他添饭,从灶房里端出来双手送到他手上,把桌子上的好菜移到他跟前。而且,不知道是什么人教会了她,居然还懂得在客人面前见机说上几句恭维的话。
木匠老婆一面吃饭,一面向油漆匠解释,说她老公脾气极坏,又小气又喜欢唠叨。她的话语结结巴巴,有时候用词也很不恰当。谢玉花在旁边拿眼睛瞪着自己母亲,并且十分生气,认为母亲应该顾及自己家里的名誉而不可对父亲说三道四。同时,谢玉花也因此感到了一阵扰人的羞愧。
吃过中午饭,油漆匠接上干活。谢玉花找来一块旧布,帮他擦掉门窗上的石灰水。他用热情的口吻提醒她别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灰尘落在她的头发上,他帮她轻轻地拂去;她脸上露出来得意的神色。她理解缘分的含义,她这时就认为自己和小东有那个缘分;这种缘分很有价值,非常珍贵,实在难得。她头一回体会到,也头一回就陶醉了。
傍晚,油漆匠收工回去的时候,谢玉花还在激动不止。她一面庆幸父亲不在家里,一面对油漆匠表现出那种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意,要求对方在她家里用晚饭。油漆匠没有答应,一边告辞一边骑上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油漆匠赶早来了。他又换了一套新衣服,是呢料的深蓝色青年装,牛皮鞋在脚上闪闪发出亮光,乌黑的头发明显是被精心梳理过了,十分整洁,也特别好看。他一副容光焕发的神采,骑着一辆“二六”型自行车,带着墨镜,翩翩出现在桃花面前。谢玉花先是一惊,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回真实地看见这么一位英俊标致的美少年,然后她就不能不为之心动了。
如苟木匠过来,向油漆匠再次询问油漆的质量和玻璃的厚度,问了一遍又一遍,简直没完没了。直到油漆匠开工了,如苟木匠还是不肯放过似的,小偷一般的目光盯着对方,就像他非要找出某些问题来不可一样。
“我在这里看着,你又耽搁在这里做什么啊?”如苟木匠发现了女儿,接上嚷起来:“快去拾猪粪。走!”
谢玉花脸上倏然一红,昂着头走开了。她知道父亲是绝对不允许她闲在家里的,要么放牛、要么就是拾猪粪。但是,她刚拿起簸箕和粪勺要出去,又被父亲叫住了。原来油漆匠需要一个帮手,而如苟木匠今天要去邻村做工,这个帮手就只有谢玉花了。等到父亲一走,谢玉花就喜出望外。
油漆匠开始安装玻璃,谢玉花把划好的小块玻璃一块又一块地送到他手上。他干活时动作迅速而又敏捷,真是天生的好手。谢玉花觉得他的每一个细小举动都是一个高级的示范,每一次操纵都是一种卓绝的展现。她甚至于又想到了他吃饭时的举止和走路时的姿势,无一不表现出一种倜傥、一种洒脱的形象。她钦佩万分,于是心里念道:“简直是太帅了!”
“要是以后能够天天这样和他在一起做事,陪着他从早到晚地与他交谈下去就太好了!”她又这么想。但是,有时候她就因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或语言顿塞而突然中断谈话,脸上露出来焦躁的神色。可是油漆匠小东似乎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他总是想方设法帮她接上话题,于是她又很赞赏他的想象力,也崇拜他的机智灵活。他们俩开始谈到最流行的歌曲,双方都说出了自己最喜欢的几首。油漆匠又说起了他最熟悉的著名歌星邓丽君,他看过的最精彩的武打电影,谈到了李连杰,还有阅读过的杂志里许多骇人听闻的片断。种种情节她听了,觉得新鲜好奇,对她很有一种诱惑力。她在感受一种生活乐趣的同时,又获得了一种来自情感世界的精神食粮,这酷似艺术的渲染使她为之一振。这时,她就为自己朴素的衣着和落后的解放鞋而感到沮丧,担心会引起对方的笑话和轻视。而当她黯然失色的时候,油漆匠又夸她的马尾辫很美丽,尤其是那系在辫子上的红绸子更是引人注目。因此,谢玉花又为她的辫子而感到骄傲,也为红绸子而得意。说到最后,她向油漆匠借一本书,对方答应明天就带给她。当天晚上,她就失眠了。
自然而然,谢玉花就要追究她失眠的原因。她认为自己是情窦初开,已经对小东动了那种感情。“难道这就是恋爱?”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道:“我怎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不过他那么高级,还会喜欢我一个种田的乡下女子吗?”但是,不管怎么想她内心都是兴奋的,甚至于还感到一种幸福。她又想到白天和油漆匠在一起,她的心情是那样的愉快又激动,一直到现在她躺在床上还乐滋滋的;继而她又想象飞驰,灵魂进入另一种美妙的境界,心头兜起无边无际的幻想。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一线曙光,双手使劲地抓着被单,身子却一动不动。谢玉花仿佛觉得油漆匠对她有所好感,比如昨天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玻璃,他却不露半点责怪她的脸色;她无缘无故地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也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而且语气温存,富有那种感**彩。她还发现油漆匠的眼神非同一般,瞧着她时就好像是在寻找什么——难道除了爱情还会有别的东西?那时他装好玻璃从椅子上跳下来,风吹着他柔顺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轻轻将头一甩地做了一个很秀的动作,接上又冲她脉脉含情似的一笑------她突然似乎一下子便领悟了许多。
油漆匠上午才来。他一见到谢玉花,就把一本《古今传奇》塞在她手里。她觉得油漆匠很守信誉,就高兴地冲着他微笑;她还觉得他们之间就像老朋友似的,仿佛已经亲密无间了。她对油漆匠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后,就感到这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像有点羞怯,脸也红了,但是心里面却在甜醉。她非常感激这两天里还居然有人将父亲叫去做工了,她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让她和小东可以在一起。这是最后的一天,她知道油漆匠今天将要结束他的工作;她希望今天的太阳永远不要落下去,宁可不要明天。
上午,谢玉花先谈自己的情况。她认为自己生活在农村真是太烦恼,简直要被农活给累死,她还不敢说父亲对待她是多么的苛刻,只道自己没有本事、缺乏胆略而不敢到外面去闯荡。油漆匠就说:“你缺乏的是见识。你没有发现时代变化了吗?你应该放大些胆量,先到社会上去看看,体验一下。你应该对生活抱乐观态度,也就是说为人应该想远一些。其实生活是美好的,我们不能有软弱和悲观的思想。聪明的人应该去幻想、去创造!比如说,你去选择一项事业------”
“你真是懂得太多啊!”谢玉花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头,接着问道:“我能够选择一项事业吗?”
“当然。人生教会我们懂得生活,社会教会我们懂得社交。每个人都一样,并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得的,所以说人的命运也是能够改变的。我说的是实在话,——真的,有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你想那些东西干什么呢?什么身份、地位——命运呀,——谁在乎这些,谁就是傻瓜!虽然社会在我们人类当中,是永远和我们有着最密切相关的联系,但这又如何呢?我知道很多人就相信命运,他们认为大家都各自有着自己不相同的命运,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所谓‘命运’早就给他们套上了枷锁——这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枷锁将会一辈子束缚他们按照‘命运’的安排去生活,——这真是岂有此理!我就不相信什么命运!我马上就不要做这个倒霉的油漆匠了!我就要将自己的一生,都同我的命运作无畏不惧的斗争!不是吗?现实当中又有多少信赖于命运的人获得过成功?又有多少与命运抗争的人没有成功?”
谢玉花这样说:“不过,对于一个地位卑微的人来说,就是寻不到、也追不着美好的生活;只有地位高的人才有条件得到美好的生活,才有资格谈论社会,才有基础享受人生,——他们的生活才是幸福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如果你去领悟一下电视里和小说里所反映出来的那些道理,你就会觉得我的话并非胡说八道。”
“你的话带有主观思想。”油漆匠用手指着一扇门说:“就拿这扇刷过漆的门打个比方,开始没有色彩,不见光华,但是你看现在它就鲜艳夺目了。这个过程和人生的过程是一样的,只要其中有机会就能发生好的转变。”他接上补一句道:“再说,假如要谈论命运的话,女人的命运就天生比男人强一等。”
“是吗?”
油漆匠接着说道:“女人嘛,你们就有一种先天的条件为自己创造美好的生活和幸福的未来,因为你们都是要嫁人的。如果你们家里穷苦,但是可以找一个富裕的丈夫,没有地位的也可以嫁个有地位的老公;你们出生在乡下,却能够嫁到城里去,中国的也能够嫁到外国去呀。而我们男人呢,却没有这种机会。”
谢玉花笑了。她为自己骄傲,也为女性自豪。同时,她也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油漆匠所说的那样有一个转变的机会,从而让她嫁给一位有地位又有钱的男人——他的家就在城里,或者说他的父母是国家干部,他很自然地有优越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条件,甚至他在国外还有亲属呢------这真是太好哪!她接上这样想道:“所以,我就要心爱他、追求他,做他的伴侣——亲爱的妻子!那才会有好日子过的,才会在社会上很有脸面,在世人中显得高贵,甚至赫赫有名。啊,我要嫁给他!我一定要嫁给他!------”
“可是,这个‘他’究竟是谁呀?”她又转念一想地问自己。
也许那个“他”,可能就是油漆匠小东。不过,怎么向他表白呀?怎么又见得人家会答应她呀?起初她满怀信心,然后细细推敲又觉得还存在不妥当的地方。最后,她还是忍耐不住,就这么问油漆匠:“难道你愿意娶一个农村女子吗?”
“我若是看中了她人,就不会在乎她是一个农村女子。”
他说完便笑了。虽然那笑声很好听,但是其中缺少真诚,并且带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意思,只有他那始终都是高雅端庄的容貌和仪态才使谢玉花无限喜爱,从而对他的人品坚信不移。另外,她还钦佩油漆匠的应付能力。事实上,即使油漆匠他事先做好了准备用一种随随便便的、逢场作戏的表现方式来敷衍她,可是她谢玉花呀,怎么都不能察觉出来。
谢玉花再也克制不住她激动的情绪,于是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不会骗人吧?”
紧接着,她又说:“是的,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人的——你口是心非!不是吗?假如有一个吃农村粮的女子喜欢上了你,那么你肯定会拒绝人家;若是她向你敞开心扉,坦白她爱你都已经不能自拔了,那你就一定会拿一些泼辣辛酸的话来讽刺她、伤害她,对不对啊?”
“你看过电影《永恒的爱情》吗?”油漆匠一边工作一边说话,他的态度似乎很认真又像不够严肃。
“我从收音机里听过录音剪辑。但是,我认为电影里的东西和现实生活是两种概念。”她说。
“即便是两种概念,可也是一个道理呀。”
“一个道理?不见得!”谢玉花这样说道。她越发不愿认可对方的话了,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并且非常害怕实际结论会与她的愿望相违背。于是,她竟然有些生气。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自负的笑容,接上便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你这种说话的态度很模糊,我已经看出你的虚伪了。小师傅,你是不是以为这样说话很好玩?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不痛快!”
油漆匠怔住了一下,缄口无言;但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只顾自己的工作。谢玉花突然懊悔起来,觉得自己刚才把话说得有些过分。但是无论怎么想,她都感到油漆匠对她不够真诚,那种笑脸后面仿佛隐藏着一种伪君子的反映——在老实人面前满足他的好奇心。她认为自己说话没有掌握好正确的方法,不善于利用同等的言辞与对手周旋、较量;同时她又坚决不愿意那样去做,因为她实在不想得罪对方。
这时,谢玉花的态度又突然变了,变得十分恭敬而且很有诚意。她用一种甜甜的几乎带点讨好似的语调对油漆匠说:“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能说会道的人——你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小子!你这个人简直不可思议!我想问一句:是不是你们那些街上的小伙子都像你这样有本事呢?”
“什么本事?无可奉告”油漆匠有点莫名其妙地接着说道:“我还真是没有看出来呢,你的嘴皮子还挺利害!我都没有想到。”
“你没有想到,我可什么都想到了!”谢玉花摆出来一副傲慢的姿态,又得意起来道:“其实我什么都想象得到,就是命运不争气,出生在一个种田人的家庭里。我也猜想得出来,像你们那些有地位的小伙子个个都一样,高傲自大,虚荣心也特别强,故而没有满足心,总以为自己还不够显贵。喂,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认为,其实只有我们种田人才是可怜!我们太辛苦了!我们的苦恼和忧烦真是太多了!你也许不会了解我的心情,即使了解也不会理解。唉!你是幸运儿,你可以轻视我们!”
油漆匠诡秘地一声笑,这使谢玉花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她发现,挂在油漆匠嘴角上的那种笑近乎是神秘莫测的嘲讽,既反映出淡薄的情绪也反映出陌生的态度——这是谢玉花最害怕看见的一种表情。一会儿后,油漆匠又似乎打算结束谈话,便这样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没准备这么早就考虑终身大事。”
这时,谢玉花心灰意冷;不过,她还没有悲观绝望。没到中午时候,油漆匠就完工了。正好如苟木匠回来,他一进门就开始认真地查看刷过油漆的门板和装上了玻璃的窗户。他这边用手摸一摸,那边瞪大眼睛瞧一瞧,又用手指头敲几下玻璃,侧耳听一听响声,然后脑袋就像波浪鼓似的摇个不停,故意表示出十分不满意的神情。
“这样的手艺啊,哪有什么水平可谈?”如苟木匠这样说道:“我可以断定,不过多久这油漆便会脱落;这玻璃嘛,我的手指头稍微用大一点力就会敲破它。哼,真是的!真是的!”
油漆匠把工具全部收拾好了,都放上了自行车的后架,就等东家付款。可是如苟木匠一直都在摇着头,根本不理会油漆匠。突然,谢玉花冲到父亲跟前,气愤地说:“人家哪里做得不好啊?怎么不给人家钱呢?”
如苟木匠大惊失色地、气势汹汹地嚷起来:“你给我滚远一些!——岂有此理,居然你也会讨好卖乖!滚开!滚开!真是的!”
谢玉花烦躁得很,又气又恨,她用手捂住脸后一转身就跑开了。如苟木匠也越想越有气,他站在一个地方直打转转。油漆匠呢,他百般无奈。他遇上这么刁蛮的顾主还是头一次,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开始与对方辩驳起来。
其实,如苟木匠根本不讲道理,他无话找话又哪里说得过油漆匠呢?再说油漆匠毕竟是在街上长大的年轻人,他绝对不会在一个蛮不讲理的老农面前妥协。他的一番话说出来就句句是理,而且语气强硬,大有不可欺负之势。如苟木匠很快就退步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房间里拿出一叠钞票来,又重新点数了一遍,再磨蹭了好一会儿后才依依不舍地递给油漆匠。紧接着,他又故意摆出来一副难过的神情,这样说一句:“唉,这钱实在是太不经用啊!”
油漆匠收了钱,他骑上自行车走了。胡仁寿还在旁边生自己丈夫的气,她认为丈夫对待油漆匠太过分了,不但没留人家吃午饭,而且故意刁难了人家,这样的事情传到外边岂不臭名远扬,因此她在一旁不停地埋怨丈夫。如苟木匠却满不在乎,他骂老婆是“牛角往外弯”,——简直是吃里爬外,越来越不像话了。于是,两夫妻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吵起来。女人这回气坏了,嘴里总是叽里咕噜地咒个不停,还骂丈夫是疯子。当然,最后还是女人主动退出“战场”。如苟木匠这时又免不了对着老婆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丑江苏婆子!你这个贱江苏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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