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春生(1/2)
酉时刚过,夜色已经笼罩紫禁城。
无非是和李应容有的没的应酬下,离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桑枝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是为了素勒。她自嘲地笑笑,暗想久别不相见,就总不安心。于是压下情绪,加快步子朝承乾宫方向而去。
坤宁宫就在承乾宫对面。隆福门是擅入不得,须从与承乾宫相对的景和门而入。她这一路,要途经储秀宫,路过与坤宁门相对的御花园,接着绕过贞妃所在的钟粹宫,这才能到达坤宁宫和承乾宫之间的景和门。二月仲春,已有枝叶吐嫩芽,沁凉的空气里透着生的气息。哪怕是漆黑的夜里,也仍旧处处弥漫着春的躁动。
被夜风一吹,卷起一阵凉意。桑枝提着一盏灯笼,稍顿脚步,抬头看看夜空,不由得皱眉,“这天呵。”半点星光也无,漆黑的可怕。她加快了步子。
很快就远远看见钟粹宫的宫墙。桑枝刚转个弯绕过来,忽然面前多出一个人,“桑枝。”吓了她一跳。
然而声音却是熟悉的,桑枝惊吓之余,恍然道,“绿莺!”说着朝眼前人举起灯笼,烛火映照出来的果然是绿莺的脸庞。
“你回来的真晚。”绿莺竟是两手空空站着的,手中连个照明的东西也没有。
桑枝心头掠过怪异的感觉,却只笑道,“李嬷嬷要交待的事儿多,就多留了会儿。”
“是吗?”绿莺也不接她话,只是忽然伸手过来拉住她提着灯笼的手腕,桑枝不明所以,只听绿莺道,“咱们多久没这样亲近过了。”语气里透着感伤。
桑枝一听,心中也不禁唏嘘。她自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的人,就是绿莺。在辛者库里的那段日子,要是没有绿莺尽心尽力处处照拂,只怕她早就死了不止上百次。她对绿莺的感情很特殊,可奈何她和绿莺都身不由己,分开后各自经历了是非曲折,渐渐竟也生了隔阂。百味陈杂着,桑枝笑笑,“是啊。”
“陪我去御花园坐会儿吧。”绿莺拉着她的手,径自走到御花园外绛雪轩旁的僻静角落里。桑枝打量一眼四周环境,不禁涌起些许怀疑之情。于是停下脚步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回承乾宫再好好说话?”
绿莺一僵,再回头看她时眼神中就闪过一抹狠色。然而漆黑的夜藏住了她的眼睛,桑枝没看到,就听绿莺说,“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我们的约定。”绿莺声音平稳地说,“埋在绛雪轩的东西,不要了?”
桑枝心里一咯噔,埋在绛雪轩的东西?什么东西?她神经一绷,心想,莫不是原来桑枝和绿莺的约定?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即使在黑夜里,桑枝也觉察到绿莺咄咄逼人的目光,她不动声色地笑笑,“我最近记性不好,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话虽这样说,却是再不能拒绝绿莺了。
手腕仍旧被绿莺握着,桑枝只好跟她走。待绕到墙角一株半人高的迎春花下时,绿莺松开手蹲下去,“埋了这许久。”
她似乎在挖什么。桑枝犹豫一下,也跟着蹲下去。绿莺说,“去年你就没来。”
桑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绿莺仍旧在挖,很快迎春花下的泥土里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陶罐来,绿莺看着陶罐,双手捧在陶罐身上,接着掏出身上的钱袋放了进去。
钱袋——桑枝陡然一惊。她可没忘记,自从来到大清朝开始,就死活找不到的自己的钱袋。后来……后来是桐儿给她送过去的?!桑枝心里砰砰乱跳,不知道原桑枝有没有和绿莺一起把钱袋埋进这个陶罐里。如果没有,倒还好,如果有——那么桐儿是怎么知道的?关涉到荣亲王这么大的案子,桐儿竟然拿着自己的钱袋去找自己!这简直——
桑枝惊出一身冷汗。可按照常理来说,既然原来的桑枝也知道,那么不可能只有绿莺一个人在这里埋钱。于是她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说错什么。
又听绿莺像是自语一般的说,“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竟然把全部家当都埋进去,竟不知道身上留一点日用。”
——果然!桑枝提心吊胆。猛然又想起,荣亲王是去年正月底薨逝的,钱袋也是那个时候被桐儿送过来,将近二月。二月……二月!想必原来的桑枝和绿莺约定的时间就是二月!眼下正是二月。她全身神经都绷紧了。
“你去辛者库做什么?”绿莺突然漫不经心的问,“你不是最怕李嬷嬷了吗?怎的想起接手辛者库的事情?”
桑枝强自稳住情绪,轻声答她,“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不同往日……”绿莺喃喃地重复一遍,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才意味不明地勾唇,“今时不同往日。”她说,“你确实今时不同往日。”正说着,一阵风吹来,灯笼摇摇晃晃,火被吹熄了。
“……”桑枝没办法回答。
“桑枝。”绿莺突然又出了声。
桑枝忙应一声,“嗯?”
“你以前说的,还算数吗?”
“以……前?”桑枝心里一抖,不知道以前说过什么。
就听见绿莺嗤笑一声,“你说,我是你一辈子的好姐妹。我们一起存钱,等以后放出宫时,我们都老了就开个药铺,专给穷人看病。”
桑枝哑然,这话如今是无论怎样都回应不了的。
“你还说,要是我不愿意,你就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享享儿孙满堂的福。”
“你还一副老大人的模样,说我还小,说反正等放出宫还有很多年,让我慢慢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桑枝听见绿莺说话时,似乎带了哽咽,“知道我被分到承乾宫的时候,你一整夜都没闭眼,你说,要多看看我,以后只怕再见不着了。”眼泪落在泥土里,砸在绿莺捧着陶罐的手背上,她继续说,“我那时还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我去了承乾宫,一定会把你带过去的啊。可我不敢跟你说,你太没心眼,指不定你一高兴就说漏嘴让别人知道了。我想,你要等着我啊,等我出人头地,一定把你带出去,再不让人欺负你。”
一席话听得桑枝鼻尖酸涩,这会儿清楚地从绿莺话中听到鼻音,绿莺说,“你多傻呀,你那个样子啊,我真担心我走了,你会被欺负。说替我高兴,却哭得泪眼汪汪,好像再也见不到我了似的。”她声音低下去,低不可闻,“我总以为,还有很多很多时间……没想到……”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握紧陶罐,压抑着险些控制不住的情绪。
“绿莺……”桑枝看得难过,她伸出手放在绿莺肩头,“谢谢你……我一直很感激你……那时候,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却没看见绿莺眼中一闪而逝的恨。绿莺久久没说话,缓缓情绪问,“你在坤宁宫过得好吗?”
话题突然跳到坤宁宫,桑枝瞬间警醒起来,“挺好的。”
“我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弄到承乾宫,”绿莺声音幽幽的,“没想到你一心想着的是坤宁宫。”她忽然抓住桑枝的手,“你为什么要去坤宁宫?现在又为什么要去辛者库?桑枝,你不要怕骗我,谁都可以骗我,唯有你不可以。”
桑枝紧张地吞口水,心头乱糟糟的。她虽然信任绿莺,但要做的事情关涉到皇后,她不能不慎重。哪怕她有意向拉拢绿莺,但也必须慎之又慎。沉默着,桑枝动动唇,“我……不骗你,我……我觉得坤宁宫更适合我,”顿了顿又说,“也适合你,绿莺。”桑枝心头一动,握紧绿莺的手,“你也去坤宁宫好不好?”
“我对皇后娘娘又没有非分之想。”绿莺声音平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恍若一道炸雷震得桑枝浑身僵住。
桑枝久久没能回神,恍惚中仿佛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你胡说什么。”
耳边传来绿莺的冷笑声,“你以为太后不知道?”
桑枝发现绿莺冲过来的目光咄咄逼人又闪着冷锋,“这宫里有什么是太后不知道的?桑枝,后宫里有的是你不知道的腌臜事,太后都知道。不管你抱了什么心思,你对皇后娘娘一片忠心就是好事,可要是皇后娘娘也跟你一样的心思,你就必死无疑了。你死事小,连累皇后娘娘事大。就像永寿宫,死的永远只会是奴才,她们做主子的,只要不闹大了去,只要肯悔改,到底也没大事。太后在给你机会,你可要知道珍惜才好。桑枝——”绿莺忽然掐住桑枝手腕,“我到底,该不该叫你桑枝?嗯?”
桑枝又是一震,“当……当然。”她惊讶不已地望着绿莺,“你是太后的人!”
绿莺眸子里笑的冷然,“当然么?”不置可否的模样。
桑枝心脏乱跳,看着绿莺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是被她看穿了的。电光火石之间,桑枝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喃喃道,“钱袋……你和桑枝把钱袋埋在这里,你把桑枝带到承乾宫跟在你身边,你在荣亲王案发之时把桑枝的钱袋给桐儿让她送去,你——”桑枝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绿莺,“是你!你是想让桑枝做替罪羊!”
绿莺的脸色一白,瞬间阴沉下去,“是我又怎样,太后不想让他活,我只能奉命行事。”
“……那还是个孩子……”桑枝心头发冷,“你……”
“怪他自己命不好。”绿莺冷冰冰的,“我只是让他得了病,是没尽心治病的太医要他性命。”
原来如此!荣亲王尚在襁褓中,让他得病太容易了。再加上太后授意借助太医之手,小病变大病,岂是难事?说是治病,实则害人。难怪董鄂妃自那以后,再也不愿意让御医为她诊病。桑枝心内怆然。
“你……你根本就没有把桑枝当成你的好姐妹,桑枝单纯善良对你极为信任,你却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甚至……甚至在残害了荣亲王的性命之后,还把这天大的罪名嫁祸在她头上!绿莺,绿莺,你好狠毒!”
“我会救她!死的只会是桐儿!”绿莺情绪激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咬牙道,“可你是谁?我的桑枝姐姐呢?”说着,手掐在桑枝脖子上。
桑枝连忙挣脱,用力握住绿莺双手,“不管你会不会救她,你就是在利用她。说什么救,救得出来自然好,依着皇上的脾气,你救得出来吗?少来假惺惺,就算没有我,桑枝也不过是一颗注定死在你手里的棋子罢了!”
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尤其是这深宫里。原桑枝只怕绝无仅有,绿莺不像其他宫女欺负她,只是对她稍微好点,她就恨不能一颗心都掏给绿莺。
可是绿莺自从进宫那天起,确切的说,被选中时起就已经得苏麻喇姑授命——她和那些宫女是不同的,别的宫女是在学规矩,绿莺却是在学谋略。对她掏心掏肺的桑枝,简直是荣亲王计划的绝好棋子。就如同苏麻喇姑选定她是因为她身家清白为人聪慧,丝毫看不出半点与慈宁宫的关系,绿莺选中桑枝是因为桑枝身家清白为人单纯好摆布。可惜她终究太年轻,只知道苏麻喇姑告诉她谋略最不能感情用事,却不知道最难得的正是桑枝对她毫无保留的感情,无关爱情的纯然依赖与付出的感情。她抛弃了感情,感情却未曾摒弃她。桑枝变得越来越不桑枝,绿莺心头惴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桑枝发现了她的秘密。直到有一天,苏麻喇姑找她询问桑枝原来的情况,还告诉她桑枝身上有个安魂符,绿莺虽然没有说出让苏麻喇姑怀疑桑枝的话,然而自己心里却生了疑。“安魂符”三个字太让人想入非非了,绿莺默默关注着桑枝,渐渐地发现,这个完全陌生的桑枝根本不是她的桑枝。她不认识这个人,也丝毫不了解,“桑枝”所做的一切都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绿莺的认知。这个全然陌生的一颗心只扑在坤宁宫的人,让绿莺突然发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桑枝,她的桑枝。
却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桑枝到底是什么时候失去的。让她如何不恨!
桑枝和她角力,发现红着眼睛的绿莺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她挣脱绿莺爬起来就跑。然而绿莺紧追不舍。桑枝的命握在绿莺手里,绿莺已得苏麻喇姑命令,桑枝可用就留着,不可用就趁早解决了这个麻烦。如今桑枝竟然动了辛者库的主意,绿莺岂有再留她的理由!她本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桑枝死的悄无声息,但心中的恨——悔恨和怨恨让她想要手刃这个无比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人。
桑枝想往坤宁宫跑,可是刚到绛雪轩门口,绿莺就赶了过来,尤其桑枝看见绿莺手中一闪而过的刀光。桑枝不能再往前跑,只能往后退,她得尽快到有人的地方去,尽快!转头看到绛雪轩,桑枝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
绿莺吓了一跳,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继续追过去。
绛雪轩紧挨着钟粹宫,这里经常是贞妃独自一人休憩之处。绿莺唯恐多生事端,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表情进去。就算见到贞妃,她也不怕,到时正好把罪责推到桑枝头上。
桑枝慌不择路,在绛雪轩里奔逃。绛雪轩虽然比不上各宫一般庞大,但到底也有房有亭有水,何况在深夜里桑枝还没来过,只觉得绛雪轩无处可逃。她一身狼狈,满头大汗往前走,见不到后面的人影也不敢大意,只放轻脚步唯恐被人发现。不知道自己这是逃到什么地方,她蹑手蹑脚地想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忽然听得前面有水声,桑枝心想,有水大概就有亭,要是有人就更好了。她加快步子,却还是不敢发出大声音,怕引来绿莺。
水声渐近。是一处假山瀑,水流不急,缓缓流淌着如同小溪,旁边有个小亭子。
隐约的,桑枝看见那亭子里有人。她大喜过望,待轻手轻脚快到跟前时,却僵住了。
亭子里的那人……是贞妃。
是贞妃,本该是好事。毕竟她和贞妃也算有些相识。
但不妙在,一股浓烈的酒味传来,显然,贞妃在饮酒。眼下已近亥时,夜深露重。贞妃却独自一人在绛雪轩孤亭上,借酒浇愁。堪堪披着外衫,必是趁着宫人都睡了才自己出来的。
喝醉酒,本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糟糕的是,桑枝听到了她的……呻//吟声。
贞妃在孤亭上,只着薄衫还领口大敞。她一边喝酒,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喃喃着,“姐姐……”甚至动情的呻//吟着,仿佛那是董鄂妃在抚摸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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