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住这里（2/2）

顾青城就坐在正对着病房的公共座椅上，抬眼就能看见这个小孩子娇嫩屁股上的两块青色的胎记，紧接着就是一声痛哭。</p>

顾青城不禁皱了皱眉。</p>

“别哭了，打针了才能退烧啊。”</p>

女人给小孩子穿上裤子，抱着她，正巧手机响了，便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p>

“烧退了，我刚带着他来打了退烧针，雪糕现在长身体，你按时打点钱回来……我知道，你别说这么多了，等会儿，听不见……”</p>

小孩子的哭声实在是震耳，女人耳朵里一阵嗡嗡嗡的响声，她便抱着孩子出来，看见顾青城坐在座椅上，便说：“这位先生，麻烦你帮我看下孩子，我这边打电话听不清。”</p>

顾青城还没有答话，女人已经把孩子放在了顾青城腿上，便直接走到诊所的玻璃门外面去接电话了。</p>

小孩子大约有两岁左右的样子，并不是普遍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显得白白嫩嫩，也不胖，很轻。脸上全都是泪，哭的久了，额头上全都是红色的印记，好像是过敏的疹子似的，一片通红，但是用手摸起来却是光滑的。</p>

顾青城一手扶着小孩子的背，单手扣着他的肩膀，哭声一阵阵的扰的心情愈加烦躁，手臂隔开一段距离，小孩子泪眼朦胧地转过来盯着顾青城。</p>

“妈妈……呜呜呜……”</p>

在病房里的杨拂晓掀开帘子出来，看见顾青城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微微一愣，转头对外婆说了一声，便抬步走出来。</p>

“你抱着雪糕干嘛？刚刚陈阿姨呢？”</p>

顾青城直接拎着小孩子给杨拂晓放在了腿上，对于小孩子他根本就管不来，“出去打电话了。”</p>

杨拂晓这几年都不经常在家里，刚才才听说，这是两年前才搬过来的一家人，孩子本来是在乡下的，到了现在才接过来。</p>

她对于小孩子从来都有一种亲切感，她将雪糕抱起来在腿上，抬手擦去他一张小脸上的泪，“不哭了，雪糕是男子汉，男子汉要勇敢，打针之后病就好了姐姐给雪糕一个……”</p>

杨拂晓幸好在外衣口袋里有一个玫红色的水果，放在小孩子手中，雪糕抽噎了两下，止住了哭泣。</p>

杨拂晓得意地冲一边的顾青城一笑：“你看，不哭了吧，其实小孩子就是要哄的。”</p>

顾青城看着杨拂晓眸中神色，向上勾了勾嘴角：“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哄？”</p>

杨拂晓就当没听见，将雪糕重新放在腿上坐好，一边抖着膝盖一边轻拍他的背。</p>

“顾青城，我特别喜欢小孩子，因为我没有父母，所以觉得小孩子是血缘至亲。从我记忆里，我就一直都是跟外婆在一起的，我妈生下来我之后就送到了外婆这里，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直到现在。”</p>

顾青城向后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p>

其实，顾青城并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因为他并不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点头示意他在听，从头至尾都是一声不响，让倾诉者偶尔都会产生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p>

“不过没关系，因为从来都没有过，所以就不会去比较，”杨拂晓笑了一下，“以前在小时候的时候，就有其他小孩子都过来欺负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有一次就联合好了骗我，说是捉迷藏，结果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很远的一个垃圾场，然后还是端午把我找回去的。”</p>

那个时候大概才六岁，夜晚，听着瑟瑟寒风都觉得浑身发冷，还好从远处听见了有熟悉的声音，黑暗的街巷内闪着一盏明晃晃的灯。</p>

“拂晓！”</p>

那个空旷而黑暗的广场，前面是拿着手电筒的端午，后面是跑的气喘吁吁的林子。</p>

这一刻，那一盏灯真的就在杨拂晓的心底里点亮了，将一片黑暗都照出光明。</p>

“端午是谁？”</p>

顾青城总算是开口，让杨拂晓恍然间意识到，除了在腿上抱着的小孩子，身边还坐着一个大人。</p>

她转过来，说：“我一个发小，是乞丐叔叔的儿子。”</p>

杨拂晓抿了抿唇，“后来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和乞丐叔叔失踪了，后来……有人在乱葬岗那边发现了他们的尸体。”</p>

杨拂晓说到这里，眼前一片血红，肩膀就有些发抖。</p>

顾青城发觉到杨拂晓微微抖动的肩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手心里一片冰凉，隐隐有冷汗。</p>

在大约十年前了，那个夏天的暑假，杨拂晓正好从杨家回来看外婆，听到了这个消息，和林子都大老远的跑去乱葬岗，正好就看见法医在鉴定。</p>

两个人都是被殴打致死的，且不说身上的外伤，用钝器击打头部，踝骨以及腹部，伤及腹内五脏，乞丐叔叔的致命伤是在后脑勺，头盖骨都已经裂开了，眼珠向外凸，死状十分可怖。</p>

在乱葬岗已经抛尸了一个多月，一大一小两人身上的伤处全部腐烂流脓了，蛆虫肆虐，就面孔都无法看的清楚，只剩下一个轮廓。</p>

杨拂晓不相信，非要上去看一眼白布下的尸体，林子比杨拂晓更害怕，扯着杨拂晓的胳膊，愣是被她拉着上前看了一眼，然后杨拂晓转身就吐了。</p>

真的是干呕出来了。</p>

伴随着胃酸一起掉落下来的，还有她扑簌扑簌掉落下来的眼泪。</p>

然后连续三天，杨拂晓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肯不相信，乞丐叔叔和那个长的很好看的男孩子都已经永永远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就再也见不到了。</p>

顾青城反手握住杨拂晓的手，宽大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微微蹙眉，“后来呢？”</p>

“报警了，警局里的调查也是不了了之，时间毕竟久了。”</p>

一时间，诊所内很安静。</p>

雪糕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抬眼看了一眼面前蹙着眉的顾青城，咬着手中的纸。</p>

………………</p>

因为忽然想起端午，所以在快接近黎明时分的时候，在外婆输液结束后，杨拂晓将外婆送到家中，便步行去了不远的坟地。</p>

顾青城在侧后方跟着，手中帮忙拎着杨拂晓外婆的一个包，显得儒雅温润有礼，杨拂晓在前面扶着外婆。</p>

杨老太太到底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顾青城，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私下里小声问杨拂晓：“这是男朋友么？”</p>

杨拂晓摇了摇头：“不是，是公司里的老板。”</p>

“老板会有这么好心的么？陪着你大晚上的从c市回来，还在小诊所等我这么一个老太婆？”</p>

杨老太太忽然想到传闻中听的，“之前听说你订婚了，是不是就是他？我看挺好的。”</p>

之前订婚的消息，外婆这边应该确有所闻，不过事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应该就没有人知道了吧。</p>

送了外婆上楼，给外婆倒水吃了药，才重新下了楼。</p>

接近黎明，虽然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但是杨拂晓此刻大脑皮层的细胞跳跃着相当兴奋，从阴暗的楼梯中走出来，看见黎明的天光在地面上逐渐铺展开，而顾青城就站在铺展亮光的边缘，身体两侧被天光从中剖开，一边亮一边暗。</p>

顾青城原本是微眯着双眼的，听见有极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见杨拂晓小心翼翼地走过来。</p>

杨拂晓原本确实是想要吓顾青城一跳的，可是顾青城这么猛地睁开眼睛，没有吓到他，倒是反过来吓的她一个激灵。</p>

顾青城轻笑出声，“走了。”</p>

端午和乞丐叔叔的坟地距离大院这边并不远，过了两条街，再过一个建筑工地，就到了。</p>

说到底，说坟地也就是比乱葬岗稍微好听一点，</p>

墓地都是有钱人才能买得起的，穷人，甚至是连姓名都没有的下层人，也就只有葬在这里。</p>

在坟地上插着一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名字和生卒年月。</p>

但是，在端午和乞丐叔叔这边的木牌上，除了名字之外，并没有生卒年月。</p>

因为没有人知道。</p>

杨拂晓在路边摘了两朵野，过来摆在木牌前面，然后深深的鞠了一躬。</p>

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许久才重新直起身来，眼泪就从眼角滴落在土地中。</p>

她和乞丐叔叔和端午认识，都是起源于严寒冬季的那一个热腾腾的馒头，救了饥寒交迫一大一小两个人。因为大冬天端午的手都冻掉了，她便存了两天的钱，一毛一毛的存起来，到药店给端午买了一盒冻疮膏。</p>

她还记得，当时她给端午涂了手上的冻疮，端午的脸上笑出了酒窝：“拂晓，你对我的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p>

可是到现在，就算不忘记又如何，已经散落天涯阴阳两隔了。</p>

顾青城错后两步站在坟头前面，因为刚才经过一段尘土飞扬的路段，原本逛街崭新的皮鞋上留下了一层浮灰。</p>

空气质量并不算太好，有尘土飞扬的味道，还有夜晚烧麦秸秆留下未散的呛鼻的烟味。</p>

远处的工厂冒出一阵黑烟，太阳就从那一片黑烟中蓬勃而出，金光越过层层黑烟的障碍洒在面前女孩子柔柔的面庞上，顾青城觉得自己的内心轻微动了动。</p>

这一次，是自己的心动。</p>

………………</p>

从坟地回去的时候，路过菜市场，正好去买菜，中午回去给外婆做一顿好饭。</p>

杨拂晓跟在顾青城身侧，看着顾青城修长手指挑拣着蔬菜，从后面看，真的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总感觉顾青城这样的人，可以在大公司里运筹帷幄，也可以穿上特种兵的迷彩冲锋陷阵，绝对不该是此时此刻在菜市场挑选土豆。</p>

从菜市场回来，开了家门，里面没人。</p>

杨拂晓问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王奶奶，“杨老婆儿啊，出去遛弯儿了！”</p>

杨拂晓把顾青城请到屋里，从柜子里找了茶叶，原本想给顾青城泡一杯茶的，结果一闻，有一股湿霉味，索性把刚刚买来用来做菜调汁的柠檬面切了薄薄的一片泡水给他端过去。</p>

“这里的水质跟c市那边不大一样，我怕你喝着不习惯，给你泡了一片柠檬。”</p>

杨拂晓放下水杯，便重新回到厨房里去洗菜了。</p>

顾青城喝了一口水，除了一股不熟悉的水质味，还有就是快要掉牙的柠檬酸味，索性就将水杯给放下了。</p>

房子不大，是属于那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房子，两室一厅，顾青城起身，环视一周，看见一个房间门上贴着一张画纸，纸张已经泛黄了，上面彩笔的颜色也都很显旧了，上面画着一道彩虹，写着四个十分幼稚的字，好像是用火柴棒堆的——“我的小家”。</p>

刚刚想要推门进入，就听见外面一阵吵嚷声。</p>

顾青城皱了皱眉，转身走了出去。</p>

………………</p>

正在小厨房里清洗蔬菜，杨拂晓忽然就听见身后的一个声音，转过身来，不出意料地看见了舅妈，原本还向上翘的唇角，一下子就耷了下来。</p>

舅妈走过来，“拂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昨儿晚上你打电话舅妈没听见。”</p>

杨拂晓脸上带着极致的怒气，身后的水管哗啦啦的放着水，“外婆明明没什么事儿，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外婆住院在抢救！”</p>

舅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前一步，帮杨拂晓把水管关上，拉着她到一边，“你还不该回来看看啊，我也就是找了个借口，把你给叫回来了。”</p>

杨拂晓低头用围裙擦手，没有答话。</p>

“你这回回来，身上带着多少钱啊？”舅妈笑了笑，“舅妈知道你在大城市里有钱了，能不能先来帮衬一下舅妈，舅妈这里急需钱。”</p>

杨拂晓眯起眼睛看向舅妈，“这才是你叫我回来的真正目的吧？又是为了钱？当初你把我卖了说是给外婆看病，结果呢？外婆根本就没有去大医院里做过检查！”</p>

“你小点声！怎么我也是你舅妈！”</p>

“拂晓。”</p>

门边传来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顾青城从暗处走出来，冷然的目光掠过杨拂晓的舅妈，落在杨拂晓脸上：“你跟我过来。”</p>

杨拂晓用手臂挡开一边的舅妈，跟着顾青城重新进了屋。</p>

舅妈回忆起刚刚顾青城看她的那一眼，有点后背发凉，跟一边看热闹的邻居王婶说了两句话，索性便甩手离开了。</p>

杨拂晓俯首在门后听，听见走廊外面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直起身来，长呼了一口气，“幸好你过来叫我，要不然我肯定要被我舅妈缠着最起码半个小时，就跟牛皮一样，甩都甩不掉。”</p>

这回杨拂晓在前面的小厨房里做菜，顾青城在后面跟着。</p>

杨拂晓切菜的手法原本就不熟练，青椒切丝，手指离开刀刃有三公分远，姿势丑的简直了，再加上顾青城在后面旁观，她就觉得更加紧张了，扶着青椒的手都有点抖了。</p>

身后没声音了，杨拂晓刚想要回头看看，是不是顾青城已经走了，后背就贴上来一个宽阔的胸膛，紧接着手指已经被人从后面握住。</p>

“这样切，左手手指并拢曲起，这样刀刃就算很快也不会切到手，”顾青城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另外一只手扶着杨拂晓握菜刀的手，“这只手反过来握刀柄，这样切就顺一点。”</p>

顾青城说着，已经带着杨拂晓的手，手起刀落，几下就将青椒切成了丝。</p>

杨拂晓看着切菜板上切的两堆青椒丝，明显是顾青城按着她的手的时候切的更细更好看。</p>

顾青城单手握着杨拂晓的手，又拿过竹笋过来切片。</p>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杨拂晓洗好的蔬菜很快就都切好了。</p>

反正杨拂晓站在案板这边也是摆设，索性便从顾青城身前的怀抱钻出来，把切菜鼓捣鱼的工作都交给他去做，顺带把身上的围裙也解下来。</p>

顾青城一只手握着鱼，一只手拿着菜刀，说：“给我系上。”</p>

杨拂晓绕过顾青城的身体，将围裙给他系在腰上。</p>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过于暧昧，头顶上还有顾青城温热的呼吸，就在连打结都不会打的时候，身后传过来一个声音“拂晓”，结果围裙直接系了个死结。</p>

“外婆，你回来了。”</p>

杨老太太直接拉了杨拂晓一下：“怎么能让客人做饭呢，等我洗了手来做……”</p>

顾青城将鱼放在案板上，转过身来，“外婆，你先在屋里等一下，这边马上就好。”</p>

顾青城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半卷起袖子，长身玉立，站在背光的厨房里，收敛了身上的凛冽的气场，脸上带着笑，温润儒雅彬彬有礼。</p>

杨拂晓扶着外婆进屋，外婆说：“你去帮帮小顾。”</p>

“不用，”顾青城说，“让拂晓陪着您说说话，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了。”</p>

杨拂晓让外婆坐下来，给外婆倒了一杯水，心里也想，不是原本自己在做饭的么，怎么就成了顾青城去做饭了。</p>

不过，顾青城做出来的菜，确实要比杨拂晓的色香味俱全。</p>

杨老太太人比较温和慈祥，知道顾青城算是杨拂晓的上司，也就问起来在工作上的事情。</p>

“拂晓做事踏实认真，跟同事相处很融洽。”</p>

杨拂晓听见顾青城这种比较官方的评价，简直都要感激涕零了，千万别说她工作上不好，外婆就容不得杨拂晓在工作上开小差。</p>

“但是……”</p>

杨拂晓：“……”</p>

怕什么来什么。</p>

顾青城说：“有时候偷偷懒，都不影响工作。”</p>

就因为顾青城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一个下午，包括吃过晚饭之后，杨拂晓被外婆叫到房间里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思想教育，主要还是围绕着穷人家的孩子要早当家，一定要兢兢业业，不要耍小聪明。</p>

杨拂晓从头至尾也只有点头不断“嗯”“嗯”的份儿了。</p>

不过，就算是听外婆唠叨，内心也觉得十分十分的幸福。</p>

杨拂晓偷空从外婆房间里出来，在客厅里瞄了一圈，没有顾青城的人影，倒是自己的小房间的灯亮着，门虚掩着，便推开门，看见顾青城正坐在她的床边，一只手拿着一个相框。</p>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你什么时候走？”</p>

顾青城的目光掠过相框内的照片，转过来反问了一句：“谁说我要走了？”</p>

杨拂晓：“……”</p>

“但是不走的话你住哪儿啊？”</p>

顾青城将相框放在桌上，翻了个身倒在杨拂晓的床上，双手搭在胸前，“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