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终于从石头上爬起来的谢瑜镇定自若,对那半个采石场都听得清清楚楚地嘲笑与议论视而不见,尽管面色苍白,额头上也全是冷汗,可那瘦削的腰杆却挺得愈发笔直,满是伤口的双手也紧攥成拳。
不能放弃,我还要活下去!
当夜幕降临时,采石场上的囚犯们总算舒出一口长气,一整天地苦役终于结束了。
每个人都像是被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汗水早就浸湿了粗麻布衣,身体透支的仿佛一碰就会散架,恨不得赶快咽下难吃的糙豆饼,灌进几口冷水,然后好扑到床上闭眼昏睡过去。
明天醒过来后又是辛苦劳作的一天,仿佛是没有尽头地绝望,让人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就着冷水勉强咽下半个粗糙的豆饼后,谢瑜便趴伏在砖块木板搭成的简陋硬床上,背上的伤口像是在被火焰灼烧般疼痛,在这采石场也只能找到些常见的草药来捣碎敷上,几乎没什么作用,全靠身体自愈。
因此,饶是谢瑜已经累极,可精神上仍旧紧张得放松不下来,他觉得自己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他偏过脑袋打量这间现在被当做家的简陋帐篷,狭小空间只能勉强住下三个人,谢瑜和母亲苏氏分睡在床两边,而躺在两人中间的是谢家尚存的最年轻的血脉,谢瑜的庶弟谢璇。
谢璇并不是谢瑜的胞弟,两人同父异母,谢璇的生母身份低微,又因病早逝,而族中兄弟姐妹除了谢瑜以外,无人愿意亲近他。
只因谢璇为娼妓所生。
整个锦州谢氏上上下下,也只有谢瑜不在乎这些,将谢璇当作自己的胞弟,无论是在他春风得意之时,还是从天才的神坛上摔下来后。
温柔地望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庶弟和两鬓染霜母亲的睡顔,听着他们清浅的呼吸声,谢瑜突然觉得生活并不是那么绝望。
细瘦苍白的手指攥紧身下铺着的粗布,谢瑜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肃州地处西北边陲,昼夜温差大,白日里太阳热得火辣,可一到晚上又冷得结霜。帐篷里没有取暖的火盆,全靠三人互相贴近的体温来抵御风寒,谢瑜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渐渐放松陷入沉睡,他梦到自己身处一片战场,周围尽是厮杀尖叫声,染血的刀剑亮的晃眼。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啊!”
忽然,处于混沌状态的谢瑜猛然惊醒,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帐篷外冲天的火光和纷乱的叫喊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出大事了!
顾不上背上伤口撕裂的疼痛,谢瑜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粗制铁镐,窜到帐篷门口,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透过门帘间的缝隙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逃跑的人群惊恐的大叫着,不远处的帐篷冒着浓烟,即使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烧焦的气味儿。
这火着的蹊跷,西北夜凉,风大的连火堆都点不着,而采石场除了硬邦邦的岩石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烧的。
而最令谢瑜疑心的是,那帮监工并不在逃散的人群里,他们竟不担心囚犯趁乱逃跑,这太不对劲儿了!
“哥,你在做什么?”谢璇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随即听到帐篷外人的尖叫声,他脸色微微发白的望着兄长,“哥!着火——”
“嘘——”谢瑜对着弟弟做出保持安静的手势。
这时,更大声响从采石场的北面传来,从那富有节律奔腾声来看,应该是有马队过来了。
“太好了!一定是肃州城守带人来就火了!”外面的囚犯喊道,听起来像是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这声音并不能让谢瑜紧蹙的双眉舒展,反而使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肃州城府据采石场少说有三十里地,这火才着了多久,城守就得了消息带兵赶来?
果然,待那路人马奔行至近处时,便听到外面有人惊恐地大叫道:“是马匪!是肃州马匪来了!快逃命啊!!!”
“璇儿!快把母亲叫起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谢瑜扭过脑袋对着弟弟喊道,谢璇也不磨蹭,将睡梦中的苏氏推醒,然后直接拉起她跟着哥哥冲出帐篷。
囚犯们的帐篷建在地势低洼处,为的就是防止囚犯逃跑,所以想要从采石场出去,必须穿过地势高处的监工帐篷。
谢瑜带着弟弟和母亲小心地穿梭在混乱的人群里,只是三人脚上的铁镣牵绊了他们的行进速度,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机会,最终还是迎面撞上了凶神恶煞地马匪们。
刚开始谢瑜仍旧心存侥幸,想从马匪们顾不上的空当逃跑,可当他扫过这群凶恶豺狼的中央时,他的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因为,与那马匪头子并骑而立的人正用嘲讽和略带同情地眼神望着他,这人谢瑜认识,一个月前带着让谢氏一族家破人亡的圣旨走进锦州谢府的安公公——新帝李炀的心腹太监。
此时,安公公脸上阴测测的笑容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谢瑜知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还想做最后一搏,迅速思考之下,他果断放弃了自己,选择把生存的希望留给母亲和弟弟,而就在他想要以兄长之威让谢璇带着苏氏离开时,安公公阴阳怪气的说道——
“别白忙活了,三少爷,吾主有命,谢氏子孙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安公公身边的马匪头子便催马上前,大刀左右挥舞,手起刀落之下,如割草切麦般斩杀,谢璇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接从肩膀削进去被劈成两半。
弟弟的鲜血溅在谢瑜脸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是谢璇生前的体温,刺激着谢瑜即将崩溃的神经。
马匪头子又是一刀,这次是朝谢家最后的血脉挥来,可谢瑜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睁大双眼,等待那最后的解脱。
“不——”
第二刀没有刺进谢瑜的身体,但却和杀了他没什么两样,因为苏氏在最后关头挡在儿子身前,看着母亲无力滑落下去的身体,谢瑜彻底陷入了崩溃,他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即使在刚被推下天才的神坛沦为废物,成为锦州最大的笑话被人喊着天厌子时他也没有如此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为什么想要活着就这么难!!
“嗤——”马匪头子眼也不眨地挥起第三刀。
谢瑜感到利刃刺进皮肤和划过骨骼时的剧烈疼痛是如此清晰,像是慢动作一般,直到全身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胸口像是被压上巨石般无法呼吸后,他才缓缓地,一点点的倒在地上。
“你可别怨我,三少爷,做鬼也不要来找我,要怨就怨你,姓什么不好,偏偏姓谢,你不知道谢家人都是——”安公公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派清闲,正得意的说着什么,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当胸刺穿,张着大嘴从马上栽了下去,至死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谢瑜躺在血泊之中,隐约瞧着远处又奔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将军身着白盔银甲,身背一把亮银枪,胯-下催动着一匹玄色骏马朝这边奔来,右手上握着一把弓弦还兀自颤动的铁弓,看来公公身上那一箭正是为他所射。
马匪头子一看情势不对,顾不上再给残喘的谢瑜补刀,调转马头想要逃跑,可惜没跑出多远便被跨马而至地银甲将军一枪刺穿胸膛。
长枪饮血,宛如杀神。
马匪头子当场毙命,尸体跌落于马下,被飞奔而过的铁蹄须臾踏成肉酱。
恍惚间,谢瑜看到那银甲将军来到他身边,轻唤着他的名字,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惋惜和遗憾。
“孤是李烨,燕王李烨,抱歉……我来晚了……”银甲将军正是因夺位失败被赶出京城,贬至肃州的燕王李烨。
谢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快死了,可是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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