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 良谋(2/2)
星子话锋一转,又道:“陛下,臣另有一条建议,望陛下采纳。”</p>
辰旦听他语气笃定,隐隐有不容拒绝之意,不似方才纯然建言,眉毛一挑:“丹儿有话不妨直言。”</p>
“战祸天灾,纷扰不息,百姓困苦,民心难聚,”星子言及于此,不由面现悲戚,神色转为黯然,“陛下若体恤苍生,臣也为陛下重建民心计,望陛下能尽量削减宫中的用度开支,勿奢靡浪费,空耗民财,以为百官表率……”星子略顿了顿,又道,“臣尝闻陛下有数十座行宫,也可选择其中一部,分片切割,转售给民间,既减少了宫室每年的维护费用,所得亦可充作军需。”</p>
赤火国太祖好大喜功,立国改元,天下靖平之后,自以为是千古一帝,百代莫敌,常巡访各地,每到一处,哪怕只盘桓数日,亦需另行修建奢华行宫接驾。后来地方官吏甚至闻风而动,皇帝未有巡幸之意,已大兴土木建好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行宫虚席以待。于是,太祖在位的二十七八年间,全国大大小小的行宫共建了有数十座。每座行宫皆派有大批宫人长住料理。后世几代君王,历年亦拨国库之资,多加修葺增添,规模愈大,耗费愈多。</p>
辰旦登基之后,倒未大肆新建行宫,只是即位之初重修了避暑的夏宫,扩建了约一倍,此后便是筹备了近十年的凤凰台行宫。凤凰台行宫宏大壮丽,山川河流皆在其中,远胜史上的阿房宫,本是辰旦至为得意之杰作,以为可垂之青史,为本朝之丰碑,但今日回顾,唯有尴尬忿恨而已。</p>
星子要求辰旦削减宫中用度,辰旦回京后,即下了斋戒思过的谕令,虽是做做样子,但这种掩人耳目的把戏辰旦本就驾轻就熟,倒也不觉诧异为难;但星子更建议出售行宫,竟是前朝当代,从未有过之事!皇家御用之物,除非皇帝赏赐特许,旁人擅用,便是大不敬之罪,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而宫殿更是皇家的至高象征,怎可随意售予平民百姓?岂不大乱上下尊卑之秩序?亏他想得出来,说得出口!</p>
辰旦惊怒,正要斥责星子异想天开,视帝王尊严如无物,忽转念一想,若不是公然出售,而以赏赐之名,赐予危难之际,肯为国出力出钱的忠臣良民,也未尝不可。平日里御赐一针一线俱是天恩,若赐居行宫,尔等岂不是更感激皇恩浩荡,昊天罔极?</p>
数十处行宫,就算皇帝终年不巡幸,所耗费的维护保养费用,亦是极为浩大。尤其凤凰台一处,一年就须掉数百万银两。用几处偏僻无人的行宫,换来真金白银并臣民的感恩戴德,这买卖亦是划算。</p>
星子见辰旦沉思不语,不置可否,也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记得年幼时箫尺大哥曾经谈到过,有些强盗抢走了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还回来一点点,你却会感激涕零,遂俯首帖耳,甘心为之驱使。当时天真无邪,不相信天底下竟会有这种无理之事,到后来才知,普天之下的王土,芸芸众生莫不是如此。甚至无需强迫,便衷心感恩任何来自君王的赏赐。</p>
辰旦转怒为喜,半是打趣地一笑:“你对这钱财的事务倒颇有心得,算盘打得精啊,连朕的行宫都不放过,难道以前做过账房先生么?”</p>
星子亦强撑着笑了笑:“陛下过奖了。臣从小生计艰难,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不精打细算怎过日子?陛下若觉得臣精于钱财,臣以后便可去做个小本买卖,不至于饿死了。”</p>
二人虽谈的是国事政务,但父子之间许久皆不曾这般和平相对,如话家常。辰旦也不曾这样认真倾听星子的每一句话,且与之商议切磋。不知不觉间,横亘在父子二人之间的坚冰高墙似已消弭于无形。但星子似不经意的一句玩笑,令辰旦陡然警醒,做小买卖?还是不愿当朕的太子么?说什么从小生计艰难,可你真要缺钱,朕赐你的多少宝贝都被你弃之如敝屣?</p>
辰旦声音一寒:“你说什么?”</p>
星子无所谓地笑笑:“臣一介废人,不堪他用,也不愿吃白饭,浪费民脂民膏。若能自食其力,了此残生,已是幸甚。”</p>
辰旦下意识咬了咬唇,尝到了自食其果的滋味,酸涩的果实实在难以下咽。待出声怒喝,却是色厉内荏:“什么废人?什么了此残生?你胡说些什么?朕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知道透骨钉一事伤他甚深,辰旦也有些难过,缓了口气,却仍拉不下脸面,“朕无意害你,只是一时之计,朕也是为你打算……朕的一片苦心,日后你终究会明白,只要你肯听朕的……”</p>
星子不欲与辰旦争执,并不反驳声辩,顺势下坡:“臣失言该死,求陛下恕罪!”</p>
“恕罪?你……”辰旦本想再训斥星子敷衍其事,见他强撑着说了这一会话,稍有点血色的面容复归惨淡,额头又被冷汗浸湿,靠在枕上喘息不定。辰旦的心弦被扯得生疼,叹口气不再言语,仍是摸出汗巾来为他拭汗,又倒了一盏茶水亲手递到星子唇边。</p>
这回星子没有抗拒,蹙着眉饮了两小口,吞咽之间仍有痛苦之色,却道:“臣谢陛下恩典。”</p>
辰旦凄然一笑:“罢了,你要来呕朕,也只得随你。反正父子天生就是冤家……朕终究拿你无法。”</p>
辰旦面容阴郁,语气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四顾苍茫,旷野风急,孑然一身空对夕阳西下。那受伤的眼神中似有破碎之光闪烁,让星子有一刹那的失神。我若执意绝袂离去,父皇的后半生怕真是寂寞孤独,再无人相伴了……可是,我都成了这副模样,要可怜他,也没了本钱可怜他啊……</p>
一时青云阁内寂寂无语,似空山古刹,隐于俗世光阴之外。星子定了定心绪,转开话题:“另外,臣的忠孝府中,尚存有陛下赐予的许多宝物,臣未曾动过,虽是杯水车薪,今日也当拿来救急。”</p>
呵呵,朕送你的东西,你终究弃之若敝履……这就还给朕了么?你是不是认为,你与朕之间,就能从此两情了呢?</p>
辰旦无言,忽听星子又问:“臣若领军出征,将以何名义奉职军中?”</p>
这回辰旦倒不迟疑:“当然是三军主帅。”</p>
哦?皇帝竟肯任命我为主帅?星子略感意外,多疑如父皇,竟也放心得下,不怕我擅权弄兵?不怕我私通箫尺?难道所谓立储不只是给我一个虚名么?不过,派出个形同残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统帅三军,怕也是赤火国开国以来的头一回了。而我这弱不禁风病怏怏的主帅,又怎能让麾下膺服?</p>
星子即正色敛容道:“臣谢陛下抬爱。只是臣有言在先,臣乃临危受命,不敢推辞。但在军中素无根基,将在外,君令本已有所不受,何况当前军情复杂危急,臣更不能掣肘于军中人事纠葛,必得上下一心,方能以弱敌强,以少胜多。故臣斗胆请旨,臣若领兵,请授臣号令三军生杀予夺独断专行之全权!”</p>
星子当初初入突厥,奉旨率援军解西征先锋营子午谷之困。辰旦虽令星子为援军主将,但又给副将兆忠下了密旨,以掣肘星子。后来二人当众反目,幸而当时已然告捷,星子以弱胜强大获全胜,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星子今日将话挑明,就是为防备前车之鉴。</p>
辰旦面现尴尬,这也正是他为难之处。毕竟,星子面对的将是箫尺,而辰旦早已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箫尺在星子心中分量,更胜过了朕这生身之父。但事到临头,孰轻孰重,辰旦还是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派了星子为前方主帅,又不给他指挥的全权,乃是兵家之大忌。倘若军中内讧,则局面不可收拾,无疑是自取灭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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