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O 玉帛(2/2)
当初莫不痴让星子收徒时,确实说过,谷哥儿可以留在星子身边,他药理上已有小成,总有所裨益。但此时情形凶险,危机四伏,星子怎敢留下他?只好搬出莫不痴来:“这样吧!师父若说你可以跟着我,你就不用回去了。”</p>
“哼,”谷哥儿愈发愤愤,“你就会搬出师祖来压我!”</p>
话音未落,昏黄的灯光下已多了个瘦削的青衣身影,正是莫不痴。见到星子和谷哥儿,只是拈须一笑,做个眼色,示意二人不可出声。星子与谷哥儿俱是乖巧之人,便屏声静气,不作声张。</p>
莫不痴先扯过星子,从怀中摸出一只白布口袋给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些常见的药物,大多你以前用过,应该认得。只是,”莫不痴特意挑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这里面装了一枚避毒灵丹,服下后三日内可百毒不侵。但炼制不易,我这次来得匆忙,只带了一枚。你好好收着,兴许用得着。”</p>
星子暗叹师父想得周到,如今自己的功力虽高,当世已难有敌手,但在父皇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随时有不测之事,有了这枚避毒丸药,可保万无一失。星子忙谢过师父,贴身藏好。</p>
莫不痴摆摆手,即上前携了谷哥儿,对他轻声笑道:“黄石山要来位新的客人,师祖还须得你帮忙呢!等忙完了这阵,你再去找你师父好了!”谷哥儿听说要来新客人,不由好奇,正欲问个究竟,莫不痴身形一晃,已带了谷哥儿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p>
师父还是惯常风格,来无影去无踪,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星子见二人消失,心中无尽怅然。硕大的御营内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师父走了,徒弟也走了,伊兰和尼娜也已作别,娘亲……娘亲也走了么……旁人都已散去,临海村、黄石山,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化为一场梦,唯剩下我和父皇来清算这笔恩怨情仇的总账!星子无声地攥紧拳头,鼻尖有细微的汗滴渗出,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便象是要迎接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p>
四周静悄悄的全无人声,星子坐在御榻之旁,静静地凝望了辰旦片刻,两日未进饮食,辰旦原本丰满的面颊似清减了些许,嘴唇也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星子起身倒了半盏茶水,试好温度,扶起辰旦,喂他喝了几口。</p>
当务之急是了结战事,和平休战的大话既然已许给了突厥,奎木峡的色目义军已答应开关放行,如今便是要赤火国一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父子之间的个人恩怨且靠后再论。星子清了清思绪,起身为辰旦盖上锦被,细心掖好被角,放下重重明黄罗帐,重回到御案之前。坐在雕龙宝座之上,铺开黄绢,挑明黄金烛台燃得半残的灯火,握着朱砂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朕”字。看着这个字,星子忽莫名想笑,冒充父皇,自己还真是无师自通了。</p>
星子略一停顿,随即奋笔疾书,文不加点,一篇罪己诏洋洋洒洒落于黄绢之上。诏书中,星子模拟辰旦的口气,对大动干戈劳师远征之事做了一次全面的检讨。首先追溯当年随先帝率赤火大军,一举吞并色目之后,未能柔夷怀远,埋下了众多隐患。后因一时之怒,一意孤行,仓促决定远征西突厥。“赋税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孤军深入敌境后,诸多决策失误,致使士兵伤亡惨重,“朕心悲痛,五脏为之俱裂”。</p>
写到这里,星子仿佛又看到了荒烟蔓草间,萧瑟西风下,如血的残阳照不尽累累白骨,洁白的雪原掩不尽斑斑血痕,凄厉的悲鸣久久回荡耳际……就算明日休兵罢战,也已有多少人从此再也不能回归故土家园?多少人已伤重难愈永留残疾?多少红颜白发再也不能与至爱的亲人团聚?眼中有些湿湿的,星子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凝视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父皇,当看到你的子民血流遍野,你真的能无动于衷无愧于心么?</p>
星子稍稍平复情绪,继续埋首挥毫。最后,诏书坦诚“上干天咎,过在己身”,愿以一己承担失败的责任,接受突厥、色目的各项和谈条件,撤军回国,承认色目复国,惟愿三国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化干戈为玉帛”“开太平于万世”。</p>
星子一气写完,将朱砂笔一掷,浑身也如虚脱了一般,靠在龙椅上不想动弹。回想这数月以来,从被云达擒获解押至安拉城,后随伊兰天门岛上揭示神谕,率突厥大军转战千里,到今日代父皇起草罪己诏,真是起伏跌宕,波澜壮阔,以至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好在,战争的大幕就要落下了。但就算我能瞒天过海,顺利撤军,也不过驾一叶扁舟于万里江河中汹涌奔流,侥幸闯过了一处险滩,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等在前方!</p>
星子轻轻阖上双眼,稍事休息了片刻,待那诏书墨迹既干,便又照原样逐字誊抄了一份。他怕留在国内的罪己诏会被父皇销毁,然后杀人灭口,消灭一切证据,如开国前后,皇室祖先作下种种见不得人的故事那样,湮没无迹,官史上亦无片言只语。因此须将罪己诏抄送西突厥一份,传扬四方诸国,即使父皇雷霆震怒,亦鞭长莫及了,日后要想反悔,再度兴兵西伐,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p>
写罢罪己诏,星子又写了一道命令色目领内原赤火驻军全数撤退回国的诏书。驾轻就熟地取出放在辰旦枕边的楠木盒子,拿出玉玺来盖在数份诏书之上,复将玉玺原样放还。随即吹熄灯烛,盘腿席地坐下,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到黎明来临。</p>
终于,淡青色的一线微光穿过缝隙透进营帐,星子怵然惊醒,从地上一跳而起,奔到辰旦榻前,掀开帷帐,见辰旦沉睡依旧。星子便摸出谷哥儿给的薄醉药丸,和水喂辰旦服下一枚,仍是扶他躺好。</p>
星子换了一身军中戎装,步出御帐大门,唤过传令兵,令即刻传大将昕宇来见。昕宇本为右路军主将,后中路、右路大军在安拉城下会师后,即交由辰旦统一指挥,辰旦则令昕宇为副帅,主持军中的日常事务。</p>
这两日辰旦以病重静养为名,不能视事,不但不能接见将领下属,连军情也不能禀报。昕宇怕突厥乘虚而入,更怕辰旦有什么意外,自己无法担责,终日惶惶不安,也曾听得星子殿下回营,后持御赐的令牌带了被俘的“圣女”,据说是出使突厥和谈,但却不知事态如何。忽闻殿下已回营召见自己,忙忙赶到中军御帐。</p>
昕宇到时,星子锦袍金甲,正端坐大帐之上,面容沉静,气度从容。昕宇见过礼,心中暗自庆幸,如今之计,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战局不顺,陷入重围之中,皇帝又突然遇刺中毒,生了重病,如果这个星子愿意来捡这只烫手的山芋,收拾残局,那是再好不过了!</p>
星子倒没有多话,只是让昕宇去传各营将领来见,说是皇上有极为重要的旨意传达。昕宇急令人去了,不多时,主要将领齐聚御营,陈列两厢,垂首侍立,一个个面色凝重,鸦雀无声。星子指挥突厥大军多时,对此场面早不陌生,但在突厥军中,虽然尊者地位尊崇至高,将领仍俱可畅所欲言,遇有意见分歧时,星子多是不厌其烦晓谕利害,以理服人。而今日,望见帐下一具具僵尸木偶似的将领,一股压抑的气息即扑面而来。</p>
星子知道,赤火军从来只听命父皇一人,必须得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星子站起身来,目光缓缓地于众将身上扫过,众将惧他威严,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纷纷低下了头。星子满意颔首,遂展开案上的黄绢,朗声道:“前日圣上遇刺,不幸重伤,深感局势变化莫测,僵持恐非有利,欲尽早了结战事,派我出使突厥和谈。现和谈已成,众将听旨!”</p>
诸将闻声,登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星子便将自己一手新鲜炮制的罪己诏高声宣读了一遍,心头已做好打算,如果有人发难不愿投降,或是怀疑诏书真伪,坚持要面圣,便只能使出铁血手腕,如那日对付刑台下看守伊兰的小头领那般,快刀斩乱麻即刻了断!</p>
待念完了罪己诏,帐下似乎陷入停滞,一时无人做声。昕宇第一个回过神来,深深叩首:“臣等领旨,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既然副帅昕宇开了头,其余将领再无他想,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p>
星子本以为听了这沉重的罪己诏,得知签了城下之盟,屈辱的失败已成定局,诸将多少会有些抗拒,哪知竟如此顺利?听那山呼万岁的声音中,隐隐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欢喜,看来这场远征之战果然劳民伤财有损无益,加之兵败如山,已是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本国的将士都不愿意再打下去了。</p>
星子又令副帅昕宇上前,将前夜亲笔起草,昨日在突厥军中交战双方均已签章的那份和约郑重其事地交与他,命他当众宣读一遍。和约条款对赤火国来说甚为苛刻,唯一的好处只是允许赤火国全师而还,但竟然也无一人反对。众将虽极力绷着严肃脸色,帐内的空气却似冰河开冻,不知不觉转为轻快。星子总算松了口气,这天下果然是父皇一人的,他要战要让,真正关心的没有几人,大家在意的还是自家性命。宣读完罪己诏和和约,星子即任命一员副将为使,将另一份密封好的罪己诏送到西突厥大营,转呈哈桑将军。</p>
接着安排大军撤退的具体事宜,星子不给诸将置喙的余地,直接告知,今日通告下属,收拾行装,明日便全军撤退,经奎木峡进入色目领境内,取道回国,以免夜长梦多。奎木峡守军明日将开关放行,突厥军队亦不会追击。然后令诸将回营,各自分头准备。</p>
众将散去后,星子让昕宇相陪,巡视营地。士兵们被困荒野,延宕日久,前途难卜,突然听说和谈已成,回国在即,人人喜笑颜开,见了星子纷纷叩首谢恩,全不见打了败仗的颓丧伤心。</p>
星子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天寒地冻,许多人仍只穿草鞋,脚上多有冻伤,甚至鲜血淋漓,不由心下恻然。正午之前,突厥大军依约送来了许多粮草。星子遂令全军饱餐一顿,剩下的粮食则留作明日上路之后的军需。赤火**士多日来每天只得一顿稀粥,食不果腹,冻饿而死者不在少数,乍闻此喜讯,忍不住热泪盈眶,万众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星子虽是哭笑不得,也只能默不作声。</p>
安抚了麾下的士兵们,星子重回到御帐,召来全部大内侍卫,安排沿途护卫皇帝之事。虽说自己如今手握色目权柄,色目义军也已承诺不为难赤火撤军,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从西向东横穿色目领回到赤火国,千里路程,难保不会有刺客行险,必须得尽力护得父皇平安。</p>
大内侍卫齐聚一堂,仍是以蒙铸为首,子扬混在人群之中,依旧一副懒懒散散无所谓的样子。星子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侍卫们是父皇身边最亲近之人,心头到底有点发虚,自己这一番瞒天过海,瞒得了别人,不知能否瞒住他们?</p>
星子强作镇定,语气凛然:“此次撤军回国,路途遥远,途中事态难测,诸位护卫圣驾,事关重大,不得有误!”</p>
一众侍卫齐齐应道:“是!”</p>
星子目光冷峻,精致的五官却如凝了一层薄冰,森冷语意不怒自威:“前日圣上遇刺,侥幸脱险,如今尚未痊愈。这等事故,倘若再来一次,诸位先想想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他故意先发制人,重提刺客之事,以震慑侍卫,使其自顾不暇,便无心探究星子的言行了。</p>
星子此举果然奏效,皇帝遇刺实在非同小可,护持的大内侍卫们本难辞其咎。皇帝侥幸脱险,却受伤中毒,至今不能视事。众人皆是惴惴不安,不知皇帝痊愈后,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星子一番警告,侍卫们愈发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心头更对星子感激不尽,幸好当时他及时赶到挡在皇帝身前,不然此时大伙儿怕已是在黄泉路上为皇帝殉葬了。</p>
侍卫诺诺遵命,星子便令蒙铸将全部侍卫分为三班,明日起白日一班,夜晚两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选出十名武功高强者,守候御辇御帐旁时刻护卫,另外十名则在周围巡察。末了,星子面现忧虑之色,沉声道:“如今皇上圣体欠安,我将日夜贴身守持,未得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靠近皇上身边。”此举合情合理,众人自不会有所异议。</p>
星子回到赤火营后,挟天子以令,皆是言简意赅,无多一句解释。蒙铸等亦惟命是从。星子暗想,子扬虽向来与我交厚,侍卫之首领却是蒙铸,我往来两军之间,幸亏他约束一众大内侍卫,不曾擅入御营,挟天子矫诏以令全军方能如此顺利。自从上次求得断肠泉解药救了他性命,他似乎真的知恩图报,和从前辨若两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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