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结局(上)(1/2)
谭晓林把枪上了膛,按在男人面前。
男人的双手被绑在前方,缓慢的握住枪柄,他的额角上有一处很明显的伤痕,血渍一直蜿蜒到眼皮上,样子狰狞,可素问还是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绝望。
要怎样的勇气才能举起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男人闭上了眼睛,颤抖的双手提起了枪口,太阳穴上的青筋频频跳动着,一鼓一鼓的,清晰明显。
没有人说话,谭晓林勾着唇角,抱臂站在一边,等着看这场好戏。而郝海云一言不发。
被押在他对面的素问,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头皮上一阵发麻。脑海一片混乱,她没有祈祷对方正好中枪,因为不希望目睹血淋淋的场面,但她更不希望那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头颅里。
对方紧闭着双眼,食指颤颤巍巍扣上了扳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等候着结果,然而男人的手软绵绵的,扣了下,使不上劲,又扣了下,还是没有反应。
周围传出轻轻的嘘声。素问也微微缓了口气。其实可以理解,换作是自己,也没法如此坦然的面对生死。
男人一阵虚脱,手枪终于从手中滑落至地,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不停的颤抖。
“孬种!”谭晓林啐了口,走上前,用脚尖踹开伏在地上的男人。
仆人很有眼色的上前拾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枪,递到谭晓林的手里。他拨了拨扳机,毫不犹豫的对着那人连开三枪,“嘭嘭嘭”,皆是空弹。地上的男人本能的跟着他开枪的动作大幅度的痉挛了三次,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出了一头冷汗。
谭晓林“嗤”的一笑,用叹惋的口气说:“可惜了,如果你遵守游戏规则的话,那么死的人不一定是你……”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手里的扳机轻扣,第四枪应声响起。
跪在地上仰着脸的男人身体忽然一僵,圆睁着双眼直直的向后倒去,子弹的硝烟味混杂着血腥的气息在中庭内慢慢逸散,素问的心也随之狠狠的一跳。
仆人默默的上前,将死透了的尸体拖下去,在洁白的石砖地上拖出一条斑驳的血迹。好半晌,她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子弹的回响在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如果那个人没有害怕,那么按顺序,第四个开枪的人就是她……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杀人,这么突如其来又真实的一幕,她像是入了定一般,好久不能回神。
谭晓林回过身,手指转动着枪柄,遗憾道:“少了一个人,游戏没的玩了。”
素问这才猛的惊醒过来,接下来是要处理她了。
这时,郝海云忽然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枪,卸了弹匣,举起一枚子弹推进去。
“既然你这么有兴致,我来亲自陪她玩玩。”
说完,推进去的弹匣上膛,郝海云已经拿起了枪。
谭晓林诧异的看他,不过片刻,又转过神来。这类生死抉择的游戏,对郝海云这种当年一刀一枪刀口舔血拼杀出今日身份地位的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子弹是他亲自上的,他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中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懂行的就只能吃闷亏。然而吃亏了的都已经在地下了,谁也不能再上来找他理论。
想到这,谭晓林释然的笑了,退开到一边,饶有兴致的准备看好戏。
郝海云果断的将枪口顶至自己太阳穴上:“老规矩,我先来。”说完,食指一扣,枪身震了一下,是空弹。
郝海云走到素问面前,放下枪,将枪头调转,推至她面前。
“轮到你了。”
素问怔怔的看着他手下的枪,半晌,不动。
郝海云双手离枪,又加了一句:“相信命运。”
沉沉的语调,在她耳畔回荡。
身后,有持枪的武士催促她:“快点。”她咬了咬牙,迟缓的伸出手,握住了枪柄。
抬头,正对上郝海云的目光。漆黑的双目如同黑夜中的大海,深沉没有一丝波浪。素问读不懂他眼神中的意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终于彻底的对她失望了,所以选择这种方法来亲手了结她吗?
素问困惑的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也死得其所了。她已经不记得了郝海云在自己面前说过多少遍“下次别再让我遇上”,可每一次的她再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舍不得难为她一丝一毫。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无所顾忌的伤害他,然后一遍又一遍的逍遥自在的出现在他眼前。这一次……终于该结束了。
万般都是债。情债尤其难还。
她慢慢拿起手枪,冰冷的枪口贴着皮肤,颤巍巍上移,滑到额角。
等着看好戏的谭晓林发出“啪啪”的拍掌声,似乎是在为她的勇气喝彩,又似乎是笃定了她这一枪会中彩,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审视着她。
如今,她是开枪也得死,不开也得死。与其被不知什么残忍的手段折磨至死,倒不如自己一枪了结,来得轻松。
她闭上了眼睛,全身的触觉仿佛都集中在右手食指指端的那一处,这轻轻一按,就可以结束多少痛苦和挣扎,这轻轻一按,又需要多少的勇气和决心。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手像被钉住了一般,一下动弹不了。
她怕死吗?也许人都会怕吧。
她忽然又睁开眼,中庭里立着的还是她刚才一一都看过的那些张脸。她忽然觉得遗憾,死之前没有再看一眼陆铮,他的样子在她的脑海里慢慢模糊,若死后真有阴间地狱,她真怕自己一个人下去了,慢慢就记不清他了。
她向他方才离开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在虚空的空气中,她看见了什么,谁也无从得知。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大家都用一种了然的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以为她也会和那个死去的男人一样怯缩,害怕的放下手里的枪。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扣下了扳机。她睁着眼睛,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枪口一颤……是空弹。
素问几乎要停滞了的心跳良久的回到了原位。
半晌,她颤巍巍放下手里的枪,轻轻的吁了口气。同时,困惑的看着走过来取枪的郝海云。
同样困惑的还有谭晓林。他看着郝海云从容的拾起枪,再次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手段。
是他日久技疏了,还是想延长这场刺激的游戏?
从郝海云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
所有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这场延长加时赛。
第三发子弹,依然是空弹。
当素问再次拿起枪时,只剩下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就意味着她和郝海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蹙眉看着在她面前放下枪的男人。越来越不懂他的意思。
从空气中紧张的呼吸就可以感知,围观的人群再不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难道这个女人真的这么好运?
素问伸出去的手抖得厉害,手指抓到枪柄时几乎没拿住。郝海云替她握了一下,问:“需要我代劳么?”
素问怔怔看着他,松开了手。
也许他是希望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抬头,他低头,两两相望。他的神色与从前不太一样。脸孔雪白,目光黑亮。那样的颜色,鲜艳的,有残忍的力量。
素问叹了一口气,如今走到这一步,除了自己,谁也怨不了。但是心里还是清楚的,即使回到过去,凭她聂素问的性格,再遇到郝海云,也还是会一样招惹上他。
如今已经说不清,是她遇上他不幸,还是他遇上她不幸。
也许错并不在彼此,命运而已。
她穷困潦倒,依附于他;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别的影子,日久生情。
可这个男人身上也有伤痛,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宁愿经年日久的溃烂在心底里。
经过这么多年,她终于懂得了,所以能够谅解。
恨?也许能死在他手上,也是一种释然。
她耷拉下头:“我这条命,你想拿就拿去。但就当是我临死前求你最后一件事,请一定让我丈夫安全回国。”
她说到后来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了,眼泪夺眶而出,自己拿手被抹了一下。
谁都怕死,她这样妥协,已经是对得起最多的人。
她低下头,抚摸着已经微圆的小腹,也许是她太残忍,孩子尚未出世,就跟她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如今她也不能确保孩子将来会怎样,倒不如狠心带它一起走。
郝海云走过来,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对着她流泪的眼睛:“聂素问,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告诉我,你跟我来金三角,后悔了么?”
素问抬起头看他。没有表情。
她未开口,郝海云自己先笑了:“算了,我问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放开她的胳膊,后退一步,突然执起枪,对准她眉心。
素问没有闭眼,她想看清最后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郝海云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的抠动了扳机,素问紧咬住牙关等着拿致命的一颗子弹,然而……啪的一声轻响,是空弹?
所有人一起睁大了眼睛,第四颗子弹也是空弹,那么最后一颗……
“郝……”谭晓林叫了一声,大步走上来,突然“嘭”的一声枪响,阻断了他嘴里的话。
素问瞪圆了眼睛。
枪声响了,可是倒下的却并不是她。
而是谭晓林。
其他的人也跟素问一样目瞪口呆,在来不及反应之前,郝海云已经飞身过去,扑倒了站在素问身后离她最近的持枪者,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冲锋枪,举起枪口,对着中庭内一阵扫射。
在飞散的流弹和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人们惊惶四窜,首先反应都是寻找掩护,保全自己的安全,郝海云趁乱捞起呆坐在地上的素问,将她夹在腋下,急促的说了一句:“走——”
素问还被这一变故惊呆在原地,被他拖着拽着,脚几乎不挨地,踉踉跄跄出了中庭,沿着那条热带植物掩映的长廊一路疾奔,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立刻听到身后稀落的枪声,她想回头看,被郝海云一把搂住了脖子,按在臂弯里:“别回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
素问被他这一恐吓,吓得立刻僵直了脖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一旦回头就会变成石像的童话来,果真老老实实的不敢再回头看了。
聂素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又忽然间逃出生天,被郝海云塞到了车上。她还没在副驾驶位置里坐稳,那边,身穿卡其色衬衫和长裤的郝海云已经翻过车门跳进了越野车的驾驶位,袖子一直挽到大臂上,露出精装有力的胳膊,吩咐她:“抓紧了,没时间给你系安全带了。”
他边说边踩离合器,打火,挂挡,死命的踩油门,车突突的响,没等他说完,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素问一直听到身后有此起彼落的枪声,但因问离得远,又因为车子发动的动静实在太大,所以听不真切。她牢牢记着郝海云的话,一直不敢回头。
郝海云再不说话,飞车上路。
出了山头,道路越来越崎岖。越野车里的指北针显示,这里的海拔已在3000米以上,车顺着盘山公路,一会儿驶上山顶,一会儿又开下山谷,就这样翻山越岭的,开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终于甩掉了身后的追踪,直线距离却没有走多远。
一路上,山野一片宁静,隔着深谷,可以看到对面群山连绵,森林茂密,不时有鸟兽的影子闪过,而且很悠闲,显然郝海云已事先熟悉路线,挑选了一条没有人埋伏的路逃走。
山中风雨无常,气候多变,不久,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便出现了点点雨滴。车子没有顶棚,郝海云随手从后排车座上拿过一张毯子扔在素问头上,让她盖着。
山路崎岖险峻,被雨打湿后更加危险,打开了雨刮器,一来一回的雨刷明显的会扰乱司机对周围情况的感知。现在也实在无暇他顾,只能专注的盯着前面的路。落后的山区,几十年来靠当地人自己修建的山路,随时可能会出现塌方、飞石、路基塌陷等情况。
车子在山道上疾驰,素问隔着密实的雨帘,仔细辨认,依稀仿佛是上次夕把她带下山的路。那时她满心挂念着陆铮,没有用心去认路,现在才觉得懊恼。
素问想起方才在中庭里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他其实早已知道第五发子弹才是实弹,只要他提出先来,那么无论如何,不会轮到她中弹。他提议继续这个游戏的初衷,便是要救她。
可是他不是早就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吗?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依然求他放过自己的丈夫。
郝海云……他到底想把自己带到哪呢?
素问小心翼翼的揣测,他可是心软了,见不得她死?
素问扭过头,在反光镜里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黑亮,一直专心致志,全速的行驶中,终于,在她长久的注视下,微微蹙眉,抬起眼帘。
素问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但为时已晚,那一刻,在反光镜里的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她见过他的残忍,习惯他的冷漠,窥探过他的伤口,也体会过他的深情和无奈,可是,许久以后,当她人在北京,再回忆起这个人,只觉得在这个雨夜的傍晚,她在飞驰的车子的反光镜里所看见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颜,那些眼神,有话未说,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郝海云驾车飞快而平稳,素问缩在柔软的毯子下,雨丝细密绵软,湿漉漉打在发梢上,她头一歪,就要睡着。
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郝海云说话,声音低沉,有暗含的笑意:“说你胆大心细吧,拿枪指着自己的脑袋都不怕,这一会儿又要睡着了,也不问我到底去哪里,也不管还有没有危险。”
素问醒过来,依然从反光镜里看他:“我那不是胆大,我吓得要哭了。可不做不行,我其实就是一个……”她顿了顿,侧脸看着他,修长的手臂露在挽起的袖口外面,因为用力,肌肉线条都绷紧了出来,车上小小的空间里,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弹片的硝烟味。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她说完,裹紧了毯子,在座椅里一翻身,就睡着了。
梦里回到十八岁的时候,她还年轻,皮肤不用擦任何保养品就自然像水蜜桃子一样软嫩嫩多汁,没有随着年龄和怀孕后长出来的淡淡斑点,也没有日渐斑驳的心。她抱着毛思邓理各大教室转着占座,母亲从遥远的c市打电话过来,说下个月和父亲一起过来她念书的城市看望她。生活圆满,别无所求。
她活得像条恣意的鱼,在自己的池里游来游去,没有别人,任何人也没有。
晚上上完自修她就抱着课本躺在草坪旁的长凳上,枕着双臂打瞌睡,任晚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美梦就这样一直延续,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突然啪嚓一声,有什么碎了,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被扔下来,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半天爬不起来。
素问猛地睁开眼睛,这样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着额头坐正了身体。
没有满身是血的男人,只有郝海云。
他正侧头看着她:“你睡醒了?”
“……”
车子一侧,忽然戛一声停在路边。郝海云下了车,从她这一边把车门打开。
素问不解:“干什么?”
“你去开车,我累了。”
“你疯了吗?除非你活腻了。”素问惊恐的向身后看,不知她睡了多久,郝海云敢这么放肆的停下车来,肯定是彻底的甩开了追兵。
“我确认我活得很好,你——来——开。”他重复,把她往驾驶座上推。
“我都不认识路,也不知道你要去哪……”素问不情不愿的系上安全带,嘟嘟囔囔的说着。
“沿着公路走就好。”郝海云随口说道,跳上车,抻抻胳膊催促她开车:“快走啊。”
素问踩下了油门,一脚到底。
“我睡一会儿。”郝海云说。
她没应声。
可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居然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素问恨恨的使劲甩了一下:“你这样我开不了车。两个人一起死掉。”
他眼皮都没动,依旧闭着眼睛说:“怎么,不乐意跟我一块儿死?”
素问没理他,心想现在脱离了危险,他不知又犯什么毛病。
没过一会,他的脑袋又搭过来,素问再次伸手去推,然后低下头时,却看见搁在自己肩上的郝海云的脸庞,那样安静,眼角微微的细纹,无辜无害的一张脸。
有些挣扎着,困顿着的东西在心里慢慢软化。
毕竟是他救了自己一条命。素问对自己说道。
她伸手把毯子盖到他身上。
绕过山岭,车子在公路上向东北方向行驶。雨时下时停,天色黑的几乎不能视物,素问只得放慢车速。
快到关卡时,她才记起,上次陆铮带她来的时候,凡是从山上下来的车辆,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她摇醒身边的郝海云:“喂,你要怎么骗过守关的警察?”
毯子下的人一动不动。
睡得真死。
素问刚想笑,忽然心中一惊,一个极为恐怖的意识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突的缩手,但又犹豫了一下。她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又重新伸出手去,屏住呼吸,颤巍巍的手指捏住毯子的边缘,试图揭开来。她刚揭到一半,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她猛地向后退去,手里的毯子松开落下,她看着不声不响睁开眼睛的郝海云,胸口噗通噗通狂乱的跳动着。
“……”素问瞪圆了眼睛,不知看了他多久,终于憋出一句,“装死很好玩么?”
郝海云白了他一眼,兀自掀开毯子坐起来,将随身携带的手枪藏到车座底下,然后打开车门下车。
素问也从另一边跳下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她还是不死心,拿起他盖过的毯子瞥了一眼,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点点斑驳血迹。
她拿着毯子追上去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郝海云停下来,看着她手里的毯子:“你喜欢这条毯子的话,可以拿回去洗干净。”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条毯子!”素问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她猛地掀开郝海云的衣摆,果然在肋下的地方看到一片干涸了一半的血迹。血渍洇在深卡其色的衬衫上,因为颜色深的缘故,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你受伤了?什么时候?”
“还死不了。”
“……”
素问气结。她当然知道他死不了。她还记得当初他满身是血的砸破玻璃窗翻进诊所时的样子。这个人的生命力简直如同九命神猫。
素问知道现在问他什么也于事无补,拖着气鼓鼓的腮帮说:“待会到了城里找家医院看看。”
郝海云没作声,兴许是默认。
“现在我们要怎么通过关卡的检查?”素问问他。
郝海云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忽然动手,在自己的伤口上捏了一把,素问想伸手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干什么!?”她愤怒震惊的问。眼看着刚刚干涸没多久的伤口又往外溢出新的血液,郝海云皱眉低下了身子,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扯过她一只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说:“扶着我,别让我摔倒。”
“都不知道你卖的什么药。”素问虽然埋怨,但却不得不照做。
在关卡处,素问担心的看着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郝海云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语言掺杂着英语同关卡的警察谈话。因为是黎明到天亮前人最困顿的一趟班,所以岗位上的警察也显得漫不经心,呵欠连连。
在郝海云同他几番交谈后,对方来到车前,简单的看了一眼就放行了。
素问重新坐上车,顺便帮郝海云盖上毯子,问:“你怎么跟他说的,他这么容易就放行?”
郝海云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打盹,闻言,眯着眼轻声说:“我说我们是夫妻,我半夜犯了急病,你很着急,要送我去城里的医院。”
素问脸上一红,幸好他此刻闭着眼,并不能看到。她张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选择了沉默,继续开这车在高速公路上前进。
过了关卡,公路上开始能看到往来的车辆,天色也微微泛白,再往前走,一点点看到涨高的海面和高楼耸立的城市。
素问放慢了车速,想向郝海云问路,扭过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指着远处的海面对她说:“那里就是港口。有来自香港的商船,很快就能到广州。”
素问看见数艘悬挂外国旗的巨轮停留,海水深蓝色,白海鸥轻轻掠过。
“……”这不期然的变化让她悚然心惊,不能反应。
忽然间就可以回北京的家了,可是陆铮还在这里,还有……
郝海云似乎看出她的疑虑,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政府要扫荡金三角,就在最近。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的男人不会有事的,他有足够的砝码全身而退,你回北京去,就是消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素问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半晌,茫然的摇摇头:“……那你呢?你不回去吗?”
她也不知道这一刻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个问题。她终于能回家了,她应该高兴才对,然而是什么困扰着她,让她犹豫不决?
她再一次仔细的审视他的脸,希望从他的脸上读出什么答案来。
可是郝海云只是玩笑般的同她说:“聂素问,你既然心从来没有在我这停留过,我希望这一辈子再也不要遇见你了。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
素问又是很长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中在想什么。
郝海云避开她的视线,蜷在副驾驶位里,似乎又睡着了。但背对着她的时候,却出声提醒她:“我睡一会,你自己看着时间,不要误了船。”
他侧身的时候,肩上的毯子一角滑了下去。素问本能的伸手想帮他抻上去,然而手刚要触碰到他肩的时候,他忽然动了一下,素问直接缩回了手,将拇指咬在唇中,定定的看了会儿,转身下车。
*
陆铮紧跟着棠的身后离去,迈过石质围廊,一层层阶梯,越过中庭,越走越寂静。
他不知身后的素问会遭遇怎样的危险,事已至此,走到这一步,他不能回头。只有制伏面前的男子,他才有唯一救素问的可能。
不知不觉,他乱了脚步,然而心中牵挂着无数杂事的陆铮并未察觉,他与前方边走边接听电话的棠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棠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陆铮猛的收住步子,亦不抬头,中规中矩的垂着头站在一边。
棠的目光如同热带炫亮的艳阳,明如炙烤的扫过他身上,带着灼伤人的气势,陆铮一动不动的等待着,空气里四散着沉闷氲湿的因子,是雨季常有的天气,往往前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大雨倾盆。
棠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却轻松,用本地语言谈笑风生的和对方交谈着。
政客们不知得了谁的撑腰,有恃无恐,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扫荡金三角,察猜这个老狐狸坐享其成,大笔的美金汇入他的账户,军火武器正在分批运入金三角,这场战斗,不管是政府获胜,还是金三角的地方武装获胜,真正受益的都是背后的财阀商人。
只是可惜了金三角的这些烟民们,辛辛苦苦栽种了一年的罂粟,也不过勉强够糊口,如今,他们除了要被毒品商层层盘剥,还要支付这些昂贵的军火费用。
棠随手攀下一棵热带植物的茎,指缘拗断,绿色的汁液滴下来。他用洁白的鞋尖碾过。
电话里却还是依旧讨价还价:“你我是多年的老朋友,关键时刻,将军你可不能趁火打劫。”
察猜将军的笑声浑厚苍劲:“不是我为难你,而是美国佬那边坐地起价。这样吧,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卖个消息给你——政府这次找了帮手,有外国的特种兵支援。”
“……”
谈话声忽然中断,陆铮不由抬起眼瞥了一眼,只见棠脸上始终自如的神色敛起,但依旧是冷静沉稳。良久,他方笑了笑:“果然是老朋友。那么就这样,成交。”
“成交。”
棠放下电话,没有心思再理会中庭里的闹剧,那个“内奸”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了七八分。夕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再只是他的“工具”。他并不生气,反而高兴,太过简单的一张白纸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上,只是她还不够聪明,把戏被人一窥即破。
他坐在长椅上,抬眼看看这个一路跟随自己而来的年轻的手下,清淡的眸子里淡淡一闪,慢慢又撇开眼神。
他给夕绝对的自由,包括她什么时候想离开金三角,想用什么样的手下,而她要为他办事。这是他们的约定。他不会去动夕的人,可是今天这个人,却突兀的引起了棠的注意。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夕的?半年?一个月?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注意这个人眼底犀利而不安分的光?
他扶扶额角,显得困顿,闭着眼睛对陆铮挥挥手:“你过去那边看着吧,我累了。”
他说完,两个仆人就自发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一个蹲下为他捶腿,另一个自身后为他按摩着太阳穴。
陆铮没有动,他恭敬的垂着身子:“关于察猜将军,有些东西也许您应该看一看。”他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那边看似心无旁骛专心按摩着的两个仆人立即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他。
陆铮不慌不忙,拿出来的却是一封信。他让身边所有人看了看,然后通过仆人之手递给棠。
他看着他将信纸抽出,打开,阅读。
那是察猜向政客投诚的信件,资助政府怂恿政府军扫荡金三角的正是察猜将军。他一方面借政客之手扫平了自己一统金三角地区的最大障碍,另一方面低价资助政府武器,再高价兜售军火给棠,大发战争横财,无论哪边胜负,他都坐收渔人之利。
棠抖开信纸,一句句的读,直到最后一句,最后一字,他的嘴角向上扬起,浅淡的,却字字咬得用力:“……老狐狸。”
他随手将信件揉成纸团,可是很蹊跷,当掌心摩擦到纸张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突起,当他赫然反应过来,匆忙将纸团丢出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张被他亲手揉皱的纸团因为摩擦生热,在他脱手的一瞬间引爆,一瞬间火光四射,硝烟弥漫。
只听沉闷的轰一声巨响,陆铮趁机掏出藏于身上的佩枪,精准的两枪,一枪解决了一个视图逃窜的仆人。
火光褪去,棠倒在地上,扶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右臂,一贯喜爱的素白衣被鲜血染红了一半,血腥气里还夹着质焦化的气味。
陆铮走近他,把枪口对准了他。声线冷沉:“把中庭的那个女犯人放了,叫你的人都退后,我要一辆车。”
棠因为失血,面色雪白,但眼锋锐利,他强扯出一抹笑:“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陆铮没理他,手中的抢,上膛的声音异常明晰。
棠的目光终于从戏谑变得凝重。
“你以为你们能跑的了?”
陆铮不语,走近颁布,突然攥住棠的衣襟,猛一扯,触动了棠的断臂,棠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同时,陆铮提枪,枪口直抵他的头。
棠感觉到紧贴着自己太阳穴的冰冷,陆铮正在缓慢的扣下扳机,他在权衡,而陆铮不给他任何机会,眼看就要开枪,一瞬,只在那一瞬,棠忽然叫道:“慢着,我答应你。”
陆铮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稍松:“叫他们把人带过来,我要亲眼确认她的安全。”陆铮的声音毫无波澜。
棠一声令下,听到爆炸声而包围过来的手下豁的腿散开一条道,有人匆忙跑去中庭带人,陆铮敏锐的观察着四周局势,素问被俘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如今任务能不能完成已不重要,他这番举动,便是破釜沉舟,要么两人一起逃出升天,要么……一起死在这。
等候的时间里,棠问他:“你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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