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2/2)
无论是谁,我不准他踩在我身上。可以踩我,但不能碰我的琴。
我的琴。它紧紧抱在我怀里,贴肉而藏。谁也不准伤它分毫。
我在百人踩踏下努力翻身,抱着琴,高高撅起屁股。以滑稽可笑的姿势逆着人流爬向安全的所在。
琴啊琴,你是我吃饭的家伙,你陪了我一辈子。你是一把早该烧火的废柴禾,我是个老不死的叫花子,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伴侣。
我得记住。现在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她们都走啦,把咱俩剩在这里。
纵然人海如潮风刀霜剑,我的琴,我得护住你,我能护得住的也只有你。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觉,当武当少侠挥剑向他师妹颈中砍下的刹那,从那群褴褛脏臭的、苍蝇一样嗡嗡烦人的难民堆里,有一声微细若无物的弦音响起。
惊呼喧闹淹没了它。谁也听不见。那琴音就像隔夜竹叶尖上的一滴雨、千重大山背后的一缕风、临死老人的一声叹息。
就像一个早已离开你的女人,十年之后,掉下一颗眼泪。
谁也不会听见那声音的。不是么。
公孙庆文张开两手,仰天嘶吼:“我不想让她受折磨!难道连死也不能么!”
“并非毫无办法!……或者这姑娘还有救!”董若极大口喘着气,“你太性急了,为何不听我把话说完……这是天意,也许你师妹当真不该命绝于此。公孙兄弟,我说你来错了地方,只因此地真已绝粒,你眼中所见,这所客栈里我们个个都是等死之人,益血固元的大补珍药你是想也别想,但你师妹之疾既因失血而起,此刻若有什么禽兽的新鲜热血给她服下,兵行险着,未必无救……只是你又到哪里去打野兽去,方圆百里……”
“先生,我问你,人和野兽——究竟有什么不同?有么?”
画师呆了片刻。
“没有吧……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吧……”他颓然说道。
公孙庆文笑了笑。
“那就行了。”
一低头,少年风霜憔悴的脸上映着火光亮出两排白牙,一口咬在自己手腕。
众人呼声中,他已扶起玉瑚,一手用力捏在她下颚,一手凑上去。
热血在他被咬开的脉搏之中跳动,汩汩流入那张苍白小嘴,红如火,鲜若花。玉瑚被呛醒,咳嗽起来。
“师哥!不,不要……不要你这样……”
“别废话!”他几乎是粗暴地捏住了她的脖子,姑娘淌着泪水,哀哀仰望,却再也逃不开他的掌握,唇边似判官朱笔划过,鲜红颜色泼洒,丝丝缕缕渗入鬓发。
“师哥……”
她张口呼唤,却只换来更多鲜血流入咽喉。我看见姑娘眼里极大的恐惧与悲哀。当他咬开腕脉将热血喂饲于她,她眸中的疼痛更甚自己身受千刀万斩。
唉,她是真爱他的啊。装不出来的。
爱情的香味,我在这丧乱荼毒的年头,在血腥气中闻到它。
死神的脚步已逼近这座荒城,咚咚咚咚。透过所能想像的最浓厚的腐烂气息,这夜让我嗅到一对爱侣的芬芳。生死相许。
爱情就是不可理喻。
姑娘发出呜咽,喉中呛着血泡,断续破碎。她两手无力地击打着他的腿,空虚如溺水者。公孙庆文棕色的面孔渐渐变得雪白,突然扬手,一个耳光抽在她颊上。
“瞧着害怕是吗?你们都怕了,人吃人血,好可怕,啊?你也怕了?你也知道害怕了?”他格格磨着牙齿,环顾众人,突然垂首直瞪着怀里徒劳挣扎的女人。玉瑚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凸起来,她的泪水一股股流在他衣襟。
他轻声说:“你也知道害怕了。那你在折翼山的时候为什么不怕?在血龙鹫面前,你为什么不怕?那畜生把你咬在嘴里……你没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么,师妹,我知道你从小志高心大,你是师父的独生爱女,将来武当山多半也是你的,你要立功,你要堵住师兄们的嘴,我都知道……可你就没想过师父和我看着你这样,是什么滋味,你就没想过!那是血龙鹫,天下最毒最狠的妖魔,它不是我它不会让着你!师妹……你真自私!你不想看我死,你就想让我亲眼看着你被那畜生吃了你就满意了是不是!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从来没喜欢过晓风师姐,从没有!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你,就只有你一个……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玉瑚,我恨你,我真恨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你也忘了么,你就这么犟……”
“师哥没有用,师哥不能亲手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是不是要我用全身鲜血去证明,你才相信……玉瑚……”他把手腕抵在她嘴上,惨然而笑,“我不会让血龙鹫害死你的,师哥在这儿,谁也不能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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