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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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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吗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疾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名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开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须使用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他打趴下。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等人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世事难料,不承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等到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心狠手辣极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过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由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了几辈子都不完的钱,家里都堆起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的‘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就没意思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河凿冰卖钱,但凡能够挣钱的营生如盆景这般,他都愿意去碰,都很擅长。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个正人君子。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说了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上,她转头笑问那吴镝,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草一秋。”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夫俗子看这院内的开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生前好像是旧识。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并没有大张旗鼓。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统辖包括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皇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只要在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冷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距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从无任何一个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是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能挣着几颗雪钱?

道士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抱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哎哟喂,酸哩。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言巧语,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过路道士被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的一声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光风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拳脚。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相较于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小说里照搬而来的。

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他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此符对于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技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他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得越多挣得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虽说内心主意已定,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枚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枚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次要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吗?”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就会让礼部衙门,向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给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的“说春人”,朝廷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只要腿脚伶俐,忙碌一天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的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到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趟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只是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即长宁县。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老年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能乱跑乱敲门。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揍。

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哪,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由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很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还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哪。”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春牛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订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少年的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么。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少年霎时脸红,怎么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最早是老人照顾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此符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少年鞠躬致谢,带着老人一并离去。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做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地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名心腹,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说:“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给一个草包。事实上,会试和殿试,除了马彻是状元,榜眼、探和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契约。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的徇私枉法开脱,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纪小蘋说到这里,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是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一件早已名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马苦玄!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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