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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春山花开如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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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与林守一几乎前后脚的工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包括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她藏在此地的旧物,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抬了抬下巴:“亏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吗?”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抱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了。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个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地支一脉五位修士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少女余瑜,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个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须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襌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地,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和尚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皇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轮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哈哈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如今有周海镜这个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吗?!”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再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得亏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是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有个高人。

如果换成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这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她只会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干。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分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是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觉得有选择的余地,你们觉得呢?”

余瑜以心声说道:“要不要搬出陈先生的名头,吓一吓对方?”

经过上次大骊京城那场变故,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有事就找陈先生。

大骊王朝刚刚找到一座无据可查的崭新福地,最古怪之处在于这座福地有月无日,大道有缺,故而急需这一轮大日补缺。

“我早就说了,我们双方是沾亲带故的,不然你以为我浪费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我这脾气,呵。”谢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侣,就是跟在陈平安身边的那个小陌,道号‘喜烛’,名为陌生,去过大骊京城皇宫。你们肯定反复研究过他的身份履历了,他比陈平安英俊帅气多了。”谢狗双臂抱胸,笑道,“至于我,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梅,原名谢狗,不是特别好听哈。”

书上不是有句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不见人嘛。

谢狗最后一次申明道:“这件事,你们找陈平安也没用。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叽叽歪歪,就别怪我下狠手了。”谢狗当然不会下死手,那只会让小陌难做人。

就在谢狗准备递出第一剑的时候,这处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位襦衫文士。层层禁制好像形同虚设,这位文士如入无人之境。瞧着是个读书人,却有一身浓重到扑面而来的佛法气息。此人莫不是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

宋续一行更觉得震惊,怎么会是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的那个李希圣?

其实他们早先得知李希圣受邀参加三教辩论,就足够意外了。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关于此人,大骊刑部档案只有几个内容很简单的条目,其中两条:曾经在泥瓶巷与外乡剑修曹峻打过一架;曾在落魄山竹楼之上画符。而那场架的胜负如何,以及在竹楼上画符的效果,都无记载。

“还好赶得及。”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两拨人,微笑道,“此物与我妹妹大道牵连,不管是前辈凭借卓绝剑术强开铁匣也好,还是你们以钦天监袁先生亲手仿制的古瓶装载大日也罢,我都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在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个切割。”

谢狗咧嘴笑道:“听口气,换成你来,就一定安稳?”

李希圣点头道:“我会几手符箓,恰好能够派上用场。”

谢狗开始傻乐,扶了扶貂帽,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她唯独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显摆,跟她比修道天赋。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我对此物并无觊觎之心。等我打开了匣子,再将那头金乌驯服,你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决定此物归属。”

宋续率先与李希圣主动示好:“宋续,见过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绍道:“马粪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暂任京师道录,葛岭。”

“旧山崖学子,陆翚。”

“清潭福地,韩昼锦。”

小和尚双手合十,赧颜道:“京城译经局,后觉。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与众人作揖还礼,微笑道:“龙泉郡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大哥。”

谢狗试探性问道:“你从西方佛国返回这边多久了?一个月,还是几天?”

李希圣以心声道:“刚从歙山火霞寺赶来此地。”

如果不是察觉到此地异象,李希圣不会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肯定是先去往白帝城。

谢狗对此将信将疑,你当自己是十四境吗?

林守一离开长春宫后,先跟随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实破境跻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刑部录档,只不过林守一与大骊朝廷素来关系不错,否则他当年也不会答应担任齐渡庙祝,而林守一处处恪守规矩,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公认的谦谦君子,他在大骊礼、刑两部风评极好,在刑部那边“点卯”时,皆是道贺。

此后林守一御风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无事可做,林正诚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内,官员当值期间不可饮酒,桌上只有几碟盐水生之类的佐酒菜。见着了林守一,这个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丢了颗生在嘴里细细嚼着。

林守一从袖中摸出几坛长春宫仙酿,放在桌上,说是太上长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这种酒水,只需与长春宫打声招呼,就会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钱会记在他林守一的账上。

林正诚瞥了眼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一壶难求的珍稀仙酿,不太领情:“自己喝嫌贵,又无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听说爹在京城捷报处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县当县令,可以送他。”

林正诚想了想,没有拒绝。傅瑚能够外放为官,担任上县主官,当然是他与兵部武选司和礼部清吏司那两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缘故。这两位郎中也没直接帮忙讨官,就只是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大骊朝廷就闻弦知雅意,顺水推舟给了傅瑚一个实缺,属于平调里边的头等重用了。

要说识人之术,林正诚当然是极有功力的,否则怎么当骊珠洞天的阍者?

林正诚朝门口那边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领神会,父亲这是要小酌几杯了,就一挥袖子,将房门关上。

林正诚微微皱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尴尬起来。林正诚也没有掰扯什么为人道理,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林守一就取出酒杯,主动起身倒酒。

林正诚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说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过了一道大门槛。你今年四十多岁,老大不小了,搁在山下市井,结婚早的话,说不定都有孙女了,有些事,也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守一喝酒壮胆,笑道:“爹,别含糊一句四十多岁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

林正诚想了想,问道:“你比陈平安大几岁?”

林守一备感憋屈,敢情爹只记得陈平安的岁数,自己的年龄都记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亲儿子吗?!”

林正诚淡然道:“这种事,得问你娘去,我说了不作准。”

林守一伸长手臂拈起一粒生丢入嘴里,开始闷闷喝酒。

林正诚将自己身边的一碟干笋朝林守一那边推过去些许,说道:“陆沉在去年末,曾经来这找我,跟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觉得是我害你失去了一桩天大机缘,导致许多本该属于你的好处,无形中转嫁到陈平安身上。陆沉的屁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听一半吧。”

林守一问道:“爹,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林正诚灌了一口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将一些老皇历和内幕与林守一说了个大概。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我就算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张赌天赌地的……赌桌,我还是争不过陈平安的,因为我韧性不足,除了看书和修行,对待其他事情,都太懒散了,没有半点上进心。再说了,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则不管是谁与我泄露了天机,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资格,会自动离开赌桌。爹你不用多想,更别因此有什么心结。如今的生活,我觉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况,命理机缘一事,何其复杂难测,尤其是当我们涉足修行,一条光阴长河,逆流、溯洄、岔道皆无数,今是昨非。归根结底,这场我们这一辈都被蒙在鼓里的争渡,就是各凭本事,胜负输赢,都得认。”

“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看着林守一清澈的眼神与那份雍容气度,林正诚难得有几分柔和脸色,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跟陈平安说的?”

林守一说道:“我有让他来这边拜年啊。”

林正诚抬起头,皱紧眉头。

一看到爹这种闷着的表情,林守一就下意识发怵,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在信上跟陈平安说了,可以来这边拜年。我觉得以陈平安的过人才智,这么一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林正诚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务必’?你这个读书人,字斟句酌的,很会遣词造句啊。”林正诚主动举起酒杯:“我不得给读书种子敬个酒?以后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回家,我亲自去门口放鞭炮。”

林守一举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轻轻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了。”

林正诚抿了口酒:“这是当爹的教儿子做人说话呢?”

林守一再次无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掉。

林正诚说道:“参加大骊朝科举一事,我没跟你开玩笑,四十多岁的状元,年纪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状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传胪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种有官瘾的人啊,怎么到了我这边,就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挂块进士及第的匾额?”

“家里边有余粮,猪都能吃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好学是福。”林正诚说道,“唯愿自家鲁钝儿,无病无灾至公卿,大富贵亦寿考。”

天气渐暄和,门外院中玉兰开了。

在纷纷复国和立国的宝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旧大霜王朝版图上,新崛起了一个云霄王朝,占据了将近半数旧山河,一举成为宝瓶洲南方最具实力的强国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拢那个仙君曹溶的灵飞观。

现任观主道号“洞庭”,在道观之外的两国边境,新开辟了一座战场遗址作为道场。传闻这位道教真君擅祝词,修六甲上道,手执青精玉符,能够敕令阴兵。

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自古就没有修士在此开辟洞府,胡沣和吴提京,两个相逢投缘的年轻剑修,就在这边正式开宗立派了。所谓典礼,就是放了几串鞭炮,摆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这么一块灵气稀薄的地盘,这么个勉强可以开辟道场的山头,都被一帮云霄洪氏地师找上门来,扬言此地是一条朝廷封正江河的源头之一,既然在此开府,按例需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趟京城,在礼部那边录档,写明姓名籍贯、师承,朝廷勘验过身份和资历,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租金”……总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听得吴提京差点就要出剑砍人。结果对方一听说胡沣是那大骊王朝的处州龙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态度立即就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非但没有继续纠缠胡沣,反而主动询问两位外乡仙师,需不需他们让附近的府郡衙署帮忙张贴榜文告示,下达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药人之流的俗子误入此地,打搅了两位仙师的修行。

此后,还有一个礼部官员登门拜访,身边还跟着一个曾经游历过旧龙州地界的年迈修士。这个修士和胡沣闲聊了几句,措辞小心,其实就是验证胡沣的大骊身份,见那胡沣提起家乡风土皆无误,便不敢多问,很快打道回府,足够与朝廷交差了。

在山脚那边,目送对方离开,吴提京问道:“他们不嫌麻烦吗?直接跟大骊处州那边问一声不就行了?一封信就能够确定的小事。”

胡沣摇头道:“他们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大骊朝廷。再者如今宝瓶洲南方诸国,最怕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门。”

吴提京笑道:“看架势,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要是点个头,就能当皇室供奉?你们大骊身份就这么金贵吗?”

胡沣淡然道:“也就只是这几十年的事情,搁以前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山上仙师和山下文人,最早对卢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卑躬屈膝。即便后来大骊铁骑吞并了卢氏王朝,还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旧崇拜别国,喜欢捧臭脚,看待国内情况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跪着的人说硬气话,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却偏偏喜欢跪着说话。”

“崔瀺当国师那会儿就不管管?多糟心。”吴提京觉得挺有趣的,“现在好多了吧?”

“崔国师学问大,事务繁重,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懒得管。估计崔国师内心深处,从没有把他们当读书人看待吧。”胡沣点点头,“这帮文人现在都掉转口风了。比拼聪明才智,我们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读过书的。”

重新登山,两位剑修边走边聊,胡沣,一年到头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装束,身材壮硕,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瞧着却是弱冠之龄的容貌,就是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灵气,总是脸色木讷,眼神呆呆的。而那个真实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吴提京,却是姿容俊美,极有仙师风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头戴一顶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胡沣担心吴提京泄露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纠缠,就让他用了个化名,免得正阳山循着消息一路找过来。

一个龙门境,一个金丹境,双方都隐瞒了剑修身份。

虽说以他们两个的境界,在这个国师都只是一个元婴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镇有许多老话,比如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又比如一个走背运的人,哪天转身,都可能从粪堆里捡到金子。

吴提京是一个极其自信到近乎自负的人,胡沣反而是个性情软绵、言语温暾的人。如今门派反正就两个人,一个当掌门,一个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门派事务,今天胡沣又跟个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边絮絮叨叨,说吴提京离开正阳山的时候,怎么都该带点神仙钱才对,不该那么孑然一身,跟净身出户似的,连个钱袋子都没有。

吴提京给惹急了,提高嗓门道:“胡沣,你烦不烦,怎么总提这档子事?!”

胡沣依旧慢悠悠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咱们门派是怎么个情形,还需要我多说吗?”这位掌门自顾自说道:“反正以后我们这个门派,如果再有个类似你的谱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个钱袋子,多多少少送几颗谷雨钱。”

吴提京双手抱住后脑勺:“洞天里边,遍地都是宝贝,随便捡几件拿出去卖了,就啥都有了,怎会像现在这样,俩穷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沣摇头道:“我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蝉蜕里边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往外带。”胡沣转头说道:“你要是喜欢,蝉蜕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在你跻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这个规矩。”

吴提京摆摆手,免了,得了胡沣一块斩龙石,已经让这个天才剑修觉得良心不安了,他打趣道:“胡沣,你这算不算穷大方?”

胡沣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种试探人心,而吴提京肯定不会收下,他不喜欢欠人情。

胡沣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个宝瓶洲,都惊叹于那条泥瓶巷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金玉道场,可其实杏巷和二郎巷也不差的,反而是福禄街和桃叶巷,好像暂时就只出了刑部侍郎赵繇、龙泉剑宗的谢灵。

胡沣自幼就跟着开喜事铺子的爷爷一起走街串巷,帮着缝补锅碗瓢盆和磨菜刀。后来骊珠洞天落了地,变了天,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起闹哄哄拥向龙须河,他捡了八颗漂亮石头,卖给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两户人家,得了两大笔银子,然后在州城那边,用一部分钱买了些宅子,离乡之前,都让那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帮忙租出去了。再将一部分银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买卖,亏了钱就当打水漂,赚了钱,就作为下一笔买卖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买卖,胡沣都不管。

双方很小的时候就很熟了,但一开始算不上朋友。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镇穷苦出身,只因为家里有长辈可以依靠,所以日子不算过得太拮据。那会儿他们都喜欢去老瓷山翻翻拣拣,经常碰面。董水井喜欢挑选那些带字的碎瓷片,胡沣喜欢带图画的。最早几年,双方都不说话,后来是董水井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凑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两人收获明显更多。胡沣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离开家乡后,这一天,胡沣也会面朝家乡方向,遥遥敬三炷香。这是爷爷交代的事情,胡沣不敢忘。

吴提京问道:“想好怎么报答李槐了吗?”

胡沣摇头说道:“暂时没想好。”

吴提京突然说道:“要不要联系一下董水井?”

胡沣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说万事不求人吗?”

如果不是照顾吴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沣其实是有过这个考虑的,双方是同乡,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时做过买卖的,都信得过对方。

吴提京笑道:“老子是个不世出的练剑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没有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没钱说话不响,嗓门再大也没人听,这么点粗浅道理,我又不是个二愣子,怎么会不懂。何况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沣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实就是吴提京当了掌律之后,想要自己的山门稍微有点门派的样子,结果发现没钱是真不行。一座门派,总不能就只有几间草棚茅屋吧?胡沣倒是可以就地取材,亲手搭建出个有模有样的宅子。问题在于他们两个修道之人,住这个,难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吴提京瞥了眼别在胡沣腰间的那支竹笛:“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胡沣摇摇头:“是爷爷早年帮我求来的。”

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在菖蒲河,宴请几个在旧山崖书院求学的“师兄弟”。如今旧山崖书院已经改名为春山书院了。

大隋山崖书院召开了一场议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长,还有几位君子贤人,李槐得以跻身其中,比较坐立不安。

桐叶洲燐河畔,于禄恢复本名,联手同窗谢谢,既是立国,又是复国。

严州府境内,多了一座乡野村塾,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姓陈。

今年春山开如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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