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后生可畏(1/2)
第398章 后生可畏
虞氏王朝,年号神龙。
与崔东山分别后,王朱身边只带着宫艳和王琼琚,至于黄幔、李拔、溪蛮三个,既然都被青萍剑宗拉了壮丁,需要实地勘验未来那条大渎的走势和沿途山川,总不能当了出力出工还被克扣工钱的冤大头。王朱几个则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这位东海水君的心情。双方就此分道扬镳,约好了时日,在洛京积翠观碰头。
洛京的宫城和皇城之间有条白米巷,护国真人吕碧笼住持的积翠观就位于此处。道观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窑烧制碧绿琉璃瓦,观内松柏郁郁,树龄悠久,常年绿荫葱葱,故名积翠。
不过黄幔几个却要比无事一身轻的三人更早到达洛京,就在京城外一处驿站门口的茶摊等着。果不其然,今天日头高照的晌午时分,官道上出现了一辆简朴马车,车夫是那斜背红皮葫芦的少年王琼琚,一看装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夫俗子外出游历,不会傻了吧唧背着这么个引人注目的大葫芦。
一袭雪白长袍的王朱走下马车,锦衣华服的宫艳紧随其后,停马饮茶,坐满一张桌子。唯独王琼琚没资格上桌喝茶,只能端着茶碗蹲在路边。
宫艳忍不住开口说道:“水君,我们真要跟这个虞氏王朝扯上关系?”
她对这虞氏王朝观感实在不佳,一路走来,所见官员多务虚,喜清谈,好大喜功,地方上许多政策都是华而不实的架子。一项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层层下达,可能最终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实惠,妙笔生的地方官员就能够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炉的桐叶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这么个名声早已烂大街的王朝,官员好像都打了鸡血,嚷嚷着要保五争三。
李拔说道:“大泉水极深,不易掌控,假设大泉姚氏国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够为我水府所用最多二三,但虞氏却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这么一比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问题是,就怕这个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连累我们水府惹来一身骚。”
黄幔微笑道:“简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这娘儿们骨头太硬。也正常,要不是这种脾气,如何守住大泉国祚?记得当时蛮荒妖族给蜃景城开出的条件还是很好的,独一份。反观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虞氏皇帝就很听话,出气都比进气多了,还想着怎么讨好咱们呢,就不知道继承大统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个态度。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当过国师的人,可得好好帮忙掌掌眼。”
宫艳瞪眼道:“你给我说话客气点,别一口一个娘儿们。”
黄幔哑然失笑。阿妩啊阿妩,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与那姚近之同仇敌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与我水府每年按时纳贡而已。”
宫艳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墙。虞氏王朝这座京城的护城大阵形同虚设,最多能够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冲撞,是户部为了帮国库省钱,还是太过倚仗城内那位护国真人的道法庇护?
王琼琚立即掏出一只装满碎银子和铜钱的钱袋跑去结账,随后一行人施展缩地法,径直来到了一座道观门外的街道上。
不同于以往的车水马龙,如今白米巷戒备森严,巷子两端都有禁卫军把守。据说护国真人近期在闭关,整个洛京都议论纷纷,尤其是相对熟稔山上事的达官显贵们,更是翘首以盼:难不成我们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个瞧着三十来岁的貌美女冠,头戴一顶碧玉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柄雪白拂尘,从京城外驿站那边收回视线,缓缓走下属于道观内最高建筑的观月台——此人正是积翠观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吕碧笼身形一闪而逝,顷刻间来到道观门口,下令让门房道士立即打开中门。
“积翠观吕碧笼,见过东海水君。”
吕碧笼走下台阶,身穿一件凤沼法袍,即便是见着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拥有神号、品秩最高的东海水君,依旧显得神色自若。她一挥拂尘,以心声微笑道:“先前已经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诸位要莅临敝观,等候已久,就有请陛下抽调出殿前司禁军,将白米巷附近戒严,免得道观附近太过喧闹。”
黄幔在扈从中修为最高,总觉得眼前这女国师有点古怪,只是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就像缺少了一点人味。
王朱眯起眼:竟然是个瓷人。她跨上台阶,道:“让虞麟游和黄山寿立即来见我。”
吕碧笼侧过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级台阶才跟着挪步,点头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喊人过来。”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鸢,双指并拢夹住,放在嘴边轻声言语:“东海水君驾临积翠观,有请太子殿下和大将军黄山寿一同赶来此地相会。”随后轻轻抛向空中。青色纸鸢流光溢彩,如飞鸟振翅,去势极快。
吕碧笼将这一行外乡贵客领到一间雅致房间,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屈膝而坐,开始煮茶。
王朱盘腿而坐,单手撑膝,托着腮帮,也懒得在意对面那位鸠占鹊巢的女冠,只是转头望向外边的庭院。
宫艳以心声笑道:“听说那黄山寿是个远游境武夫,才四十来岁,也无明师指点,一身武艺都是沙场上搏命厮杀出来的,如果传闻不假,短短十年之间,连破三境。”
李拔说道:“难得一见的庙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撑着了。”
黄山寿出身贫寒,读书不多,年少就投身边军行伍。当年一洲陆沉,黄山寿没有跟随虞氏老皇帝一起逃往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下,拉起一支精锐轻骑,以战养战,很大程度上牵扯了一座蛮荒军帐的精力。蛮荒妖族曾经专门派遣一位玉璞境截杀此人,数次抛出鱼饵设置陷阱,黄山寿却好像拥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战场直觉,从不曾咬饵。直到两座天下的大战落幕前期,黄山寿的那支精骑也不曾停止对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驻军的袭扰。所以天目书院的新任副山长温煜曾经公开评论黄山寿是虞氏王朝这个茅坑里的玉石——毫不掩饰自己对黄山寿的赞誉,以及对虞氏王朝的厌恶。
黄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宫艳冷笑道:“要不是温煜那句话,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计他当不了几年大将军就可以养老去了。”
结果黄山寿没来,只来了一个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虞麟游坐在吕碧笼身旁,满脸歉意,解释说黄将军除了主持一国兵部事务,兼领刑部尚书衔,刚好有个紧急会议,涉及两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员,故而实在脱不开身。
吕碧笼似笑非笑,转身递给太子殿下一杯热茶。
难为虞麟游了,帮黄山寿找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旧没有转移视线,盯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树,漫不经心道:“既然黄山寿的架子这么大,那就劳烦你们虞氏王朝多给几个荣衔,例如太子太保之类的,让黄山寿就此告老还乡去。反正仗都打完了,还要一个大将军做什么,不如好好休养,用心钻研武学,说不定熬个二十年,你们虞氏王朝就能多出个镇压武运的止境宗师了。”
虞麟游脸色微白,五指攥紧茶杯,怔怔无言。
王朱直起腰,转头望向这位太子殿下:“听不懂人话?”
虞麟游颤声道:“黄将军是我虞氏王朝的国之砥柱……”
王朱摆了摆手:“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让你在皇位和黄山寿之间选一个。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边,你们只能有一个露面,要么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张龙椅上,要么是黄山寿继续站在文武官员的班首位置。这次喊你们一起过来原本就只是这么件小事,如果是你没来,黄山寿来了,我就会问他有无兴趣更改国姓,不然就辞官归隐好了。”
虞麟游神情变幻不定,显然是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
王朱讥笑道:“不都说生在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但凡有机会坐一坐龙椅的,莫说是男子,就连女子都有几分帝王心性吗?这么简单的选择,你还需要犹豫?”
黄幔以心声笑道:“我还以为虞麟游会勃然大怒,义正词严拒绝此事,宁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黄山寿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着看吧,虞麟游离开积翠观就会立即秘密寄信给大伏书院,与文庙申诉此事。”
宫艳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们水府彻底撕破脸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险行事的话,算不算富贵险中求?”
吕碧笼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离开积翠观,心情沉重,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宫艳笑问:“这是?”
王朱随口道:“无聊,闹着玩。”
不像是开玩笑。
黄幔后仰倒地,双手作枕,跷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何必自找麻烦,如今儒家书院管得多宽啊,尤其是那个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更是个出了名的刺头,招惹谁都别招惹这个温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过路客人,有幸与太子殿下在积翠观偶遇,相谈甚欢,喝了杯茶,再提了个私人建议,虞麟游不接纳就是了,我又不能将虞氏王朝如何,从今往后,各走各路。”
黄幔也不愿与王朱就这个问题掰扯什么。真有这么轻巧就好了。位高权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说话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们这些扶龙之臣习惯就好。
教她“做人”?别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间唯一的一条真龙!
只说掌管一座天下陆地水运的澹澹夫人,这个骤然显贵起来的飞升境大妖被文庙亚圣亲自封正之后,道号青钟升格为金玉谱牒之上的神号,在同样拥有神号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邺侯和神号碧水的西海水君刘柔玺跟前其实是颇有几分架子的,虽然大家在文庙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于是自立山头,故而隐约高出同僚半头。唯独与王朱相处时,和颜悦色,细声细气,都不是恭敬,而是谄媚了。
私底下,黄幔几个水府扈从猜测澹澹夫人在斩龙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辈手上。毕竟三千年前,桀骜不驯的龙蛟,由于属于远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据整座浩然天下的水运流转,后世但凡是个修行水法的练气士,不管是什么出身,遇见这些行云布雨的水运主人,往往都要礼敬、避让几分。
只是关于此事,谁都没敢与王朱询问。龙有逆鳞,千真万确。
王朱看着那个完全与真人无异的瓷人:“那个真的吕碧笼如今躲哪里去了?”
吕碧笼微笑道:“回禀水君,那个真名为龙宫的万瑶宗谱牒修士如今在天目书院喝茶呢。”
黄幔眼睛一亮,看热闹不嫌事大,坐起身好奇问道:“拥有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我记得宗主好像叫韩绛树,据传是个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箓一道,杀手锏极多。”
王朱并不在意一个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还只是个仙人,桐叶洲的一条地头蛇罢了。即便已经是飞升境的浩然山巅修士,王朱如今也没几个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负,更是自信。何况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她也可以是。而且时日不会太久,这就是王朱为何愿意担任东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将来等她闭关,有个身份,可以更稳当些。
她的死敌,唯有一人——剑修陈清流。在那场斩龙一役途中,陈清流曾经在渌水坑暂作休歇,还有过一场鲸吞东海水运的玄妙炼剑。
当然,澹澹夫人当年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才打开渌水坑禁制,主动邀请那位剑仙进入其中。只是王朱如今恢复真龙身份,管你这些什么情不得已的所谓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与李邺侯、刘柔玺不一样,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先天被真龙压胜克制。
但是没关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庙议事期间碰到的几个“闲聊”的得道之人——火龙真人、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还让澹澹夫人战战兢兢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视辖境,还是很威风八面的。
只是在这之外,犹有一桩让澹澹夫人犹如哑巴吃黄连的无妄之灾,让她在王朱跟前越发没办法说半句硬话。
昔年道祖手植葫芦藤,结出七只养剑葫。
东海观道观,碧霄洞主的烧火童子拥有一只斗量,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这个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对浩然水运影响深远的大事,让王朱颇为愤懑:老观主下了一道法旨,让小道童或请或捉,将几乎全部的东海蛟龙装入斗量葫芦,这也是渌水坑名下的歇龙石前些年再没有一条蛟龙休歇的缘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术法通天的手段让大海倾斜,西北高东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这个臭老道至少带走了浩然天下的一成水运,但是文庙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青冥天下原本水运稀薄,远远逊色于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倒出了葫芦里边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凭此增加三成水运。
澹澹夫人觉得老道士如此作为跟自己毫无关系,但先前在那艘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的渡船上,王朱偏偏问她为何不阻拦。澹澹夫人差点没当场崩溃,只觉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荡:我的小姑奶奶,你让我一个飞升境修士怎么拦一个喜欢吃饱了撑的与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头望天。
即将迎来新一次的三教辩论了。浩然天下这边,中土五岳神君与四海水君都有资格旁听。
三教之争,坐而论道。浩然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白玉京都会各自派遣君子贤人、道种和佛子参与辩论。儒家这边,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亚圣的关门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会参加的,青冥天下那边,道祖的关门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多半也会参加。
三教能够参加论道的人数一般是三到九人不等,并无定例。毕竟这又不是打群架,人数多寡并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辩论的漫长历史上已经证明了人数多全无用处。但是只派出一人的也是极少,将近万年以来就只有三次。最近两次,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离开家乡的陆沉,后来的白玉京三掌教;一次是文庙让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参加辩论,此人就是后来的儒家文圣。
陆沉那次,他最先开口,之后就再无人开口,其余两教的“书生”和僧人直接认输。另一场辩论,那个姓荀的读书人最后发言,结果直接让多位道种、佛子转投儒家门下。故而如今已经得到文庙邸报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顶尖宗门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文庙会不会让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参加此次辩论?
一位身材修长,地位更是尊崇的山君跟一个身材瘦削的老秀才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双方身高悬殊,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脚尖,腋下还夹着两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这叫偷吗?这叫抢。
九嶷山神君真名宁远,道号玉琯,神号苍梧。
宁远拦住这位文圣的去路,板着脸说道:“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老秀才点头道,“你要是再让我多拿一盆,腾不出手来,就真的不合适了。苍梧老哥,别瞎讲究,咱俩谁跟谁?就凭咱俩这关系,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跟我客气,犯不着。两盆菖蒲,够够的了。”
宁远黑着脸:“姓荀的,你差不多得了,我脾气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过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辞离去,结果很快,文运司主官就急匆匆跑过来说文圣老爷拿走了两盆文运菖蒲,大摇大摆走出园子,一路见人就说是山君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苍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长个头不长良心。你自己说说看,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书是咋个来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迹之多,在浩然不计其数的名山之中只逊色于中岳穗山。而且白也从未在穗山留下过诗篇崖刻,却在九嶷山中一写就是数篇。只因为白也曾与刘十六一起登山,据说是在刘十六的建议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笔墨和才情的。而刘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于九嶷山的神君苍梧不光是对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最关键的是,先生还曾亲口透露过一事,说这个宁远极有见地,称赞自己是为人极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这也不算什么,如今先生小有名气,这类好话,大街上遍地捡就是了。但是宁远的某个见解就很有嚼头了,说我这个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绣虎崔瀺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总是这般,从不介意别人称赞自己的学生,哪怕是评价甚至高于自己:你夸我老秀才本人,乐和乐和就行了,谁当真谁是傻子。可谁要是夸我的学生,而且还言语真诚,那我老秀才可就要当真了!
宁远无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个酒嗝。
宁远闷声道:“大不了我给你换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两千年岁月了。”
其实上次文圣恢复文庙神位,这位九嶷山神君前往功德林道贺时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运菖蒲。不是宁远不肯拿出更好的贺礼,而是身处山水官场,是有些顾虑的,否则以宁远跟老秀才的私谊,当时就送出一盆三千年岁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钱是一样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贺客人都是一两银子的红包,结果有个人非要包个十两银子的,就是打别人的脸了。
倒是那个烟支山女神君没有这些忌讳,送出的礼物是当时最为贵重的,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劝酒,做人怕小气。我印象中的苍梧兄何等的胸襟气魄,今儿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苍梧神君气笑道:“先前不让你心爱的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罢了,觉得我是在摆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装什么傻?”
老秀才这么闹,说到底,还是心里边有气,不讲道理地护犊子呗。先前九嶷山没让陈平安登山,学生前脚吃瘪,先生后脚这就来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么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问。”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容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圣先师的意思,你别跟我装傻。”
“那你把至圣先师喊过来啊,我与老头子面对面对质,勘验真假!”
苍梧满脸苦笑:有你这么耍无赖的吗?
结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头:“怎么个对质法?说说看。”
老秀才转头望去:哦,是至圣先师啊。
肩头一歪,脚尖一拧,老秀才就已经转身,站在至圣先师身旁,腋下还夹着两盆菖蒲,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苍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说不用,苍梧神君就不乐意了,拦住路不让我走……”
宁远与至圣先师作揖行礼,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颠屁颠跟上。
宁远犹豫了一下,老秀才转头朝他使眼色:别杵在那儿,跟上。
至圣先师说道:“有无打算?”
老秀才满脸尴尬地道:“还是算了吧。”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有推荐陈平安去参加三教辩论。
老秀才说道:“毕竟还年轻,他如今又忙,咱们文庙这边别总是烦人家。”一边说,一边将两盆菖蒲交给宁远,说是先帮忙拿着,然后卷起两只袖管,摆出一副干架的架势,“实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赢,就让我来。”
宁远满脸疑惑:三教辩论是有规矩的,已证道果的、儒家陪祀圣贤、道教天仙、佛门常驻罗汉是不可以参加辩论的。
结果只听老秀才说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头一回了,等我吵赢了,再搬回去。”
宁远深吸一口气,至圣先师都懒得搭话。
老秀才叹了口气:“在五彩天下,我跟那个小和尚聊过两次,确实佛法高深,我觉得浩然天下年轻一辈的读书人没谁吵得过他。”
至圣先师说道:“如果李希圣会参加辩论呢?”
老秀才摸着下巴给出一句公道话:“比起我参加的那种稳操胜券,略逊一筹。”
至圣先师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圣先师的胳膊:“不急不急,晚点去。”
至圣先师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顶事,根本不管用。
至圣先师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老秀才依旧没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乐有《韶》,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
至圣先师没好气道:“姓荀的,不要逼我骂人。”
老秀才松开手,满脸伤感,喃喃道:“天下读书人,我们读书人,从来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热肝肠,看着我们读书人的所有犯错和改错!”
至圣先师微笑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着下巴,点头小声道:“过奖了,怪难为情的,可不能让礼圣和亚圣听去。”
然后宁远就听到至圣先师说出一句……三字经。
这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踏足处州这座州城。
处州,宝溪郡和屏南县,州府县治所同城,其中宝溪郡府衙,榜额黑底金字,一看就是天水赵氏家主的手笔,楷书,略带几分古碑神韵。初看法度森严,一丝不苟,若是细看,规矩之中又有自由。
陈平安是要来见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宝溪郡新任郡守荆宽,京城吏部清吏司前任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够成为朋友,但能够与荆宽这样的真正读书人成为朋友,陈平安觉得很荣幸。
如今新处州的官场,大小衙署不设门禁,至于这个传统由何而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源于袁正定的龙泉郡太守衙门,也有说最早是从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开始的。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说法,小镇老百姓只要别来督造署晒谷子,晒得官吏们没路走,就随便逛,可如果带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经有稚童的断线纸鸢坠入衙署,还是曹督造亲自送去家中的。不过也有人说了,是因为那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儿有个姐姐长得很水灵,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这样当官的,好像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在县志上大书特书的清明政绩,但是可能对小镇百姓来说,对大骊官员的印象就多了一种,而且是好的。总之在那之后,上行下效,从槐黄县衙开始,久而久之,就成了整个旧龙州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上任刺史魏礼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可以随便进衙门,不代表可以随便在衙署公房走门串户。
得知是落魄山的陈山主登门造访,立即有人通报荆大人。
簿书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荆宽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辖境内河渠沟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见着了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没句客套话,不过脸上的笑意不算少。
陈平安抬起双手,玩笑道:“两手空空就拜山头来了,回头荆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罚三杯。”
荆宽连忙摆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无问题,喝茶就很好,陈先生现在就别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够呛,喝得我现在闻到酒味就头疼。”
陈平安说道:“我就是来逛逛,不会耽误荆兄公务吧?”
荆宽说道:“要说客套话,作为一郡主官,今儿就是整天陪着陈先生闲逛都是公务。可要说实诚点,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闲两刻钟,倒也不成问题。”
陈平安笑道:“那就带我随便逛逛衙署?两刻钟足够了。”
荆宽小有意外,不过这没什么,不算破例。说实话,陈先生不管有多少个身份,底色还是儒家门生。虽然双方其实只见过两次面,喝过一顿酒,荆宽对自己的这个感觉十分笃定。
之后荆宽就带着陈平安逛过一座府衙的诸多公房,一路上,陈平安也会询问诸多提调学校、祀典驿递等诸多细节,也亏得荆宽是个极为勤政,并且喜欢且擅长追究琐碎细节的官员,否则还真未必能够当场答上来那些可谓刁钻的问题。
一问一答,两刻钟光阴很快就过去,陈平安也逛遍了整座衙署,就此告辞离去,只说邀请荆兄得闲时去落魄山喝个小酒,他亲自下厨,桌上不劝酒。再就是问起如今作为宝溪郡首县的屏南县新任县令是不是叫傅瑚,来自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驿邮捷报处。荆宽点头说是,还说此人是上任宝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为府县治所同城,荆宽经常跟这个下属碰头,不过暂时看不出这位首县主官的为政优劣。
陈平安就此离开衙署。上任宝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跟吴鸢一起来的小镇,属于最早进入骊珠洞天地界的大骊官员,去年入京述职,升为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贵。可惜傅玉不是科场进士出身,也未曾像刘洵美那样投身沙场。缺少这两种履历,对于傅玉未来的升迁之路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阻碍。
屏南县内有条河蜿蜒过境,河上有舟子撑船捕鱼,山中竹笋抽时,春涨一篙添水面。今天傅瑚刚处理完一桩公务,不着急返回县衙,就让几个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独自坐在河边开始垂钓,都是出门就备好了的。
傅玉刚好比傅瑚年长一轮,长兄如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顺遂,平步青云,所以傅瑚很怕这个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兄长。毕竟捷报处是个无实权的小衙门,一把手也才正七品,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一只手里攥着个羊脂玉的手把件轻轻摩挲。
这次出京为官,离开那条本以为会再多待几年的帽带胡同,属于平调。不过处州本就是大骊上州,而屏南县又属于上县,成为这个县的父母官,当然是重用了。傅瑚与那位槐黄县的县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与几位太守说话,嗓门都是可以大一点的。公文传达到捷报处时,在那边优哉游哉混日子的傅瑚一头雾水,起先误以为是父亲或兄长暗中加了一把劲帮忙运作,才让自己得了这么个地方的实缺。
结果吃完一顿年夜饭,与傅玉一起熬夜守岁的时候,傅瑚鼓起勇气主动问起此事,兄长却摇头说不是他和家族的作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还没有这本事,能够靠着几句话就决定一个大骊上县主官的人选。最后傅瑚就稀里糊涂地来这处州屏南县走马上任了,辖境内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头别玉簪、提着钓竿、腰系一只鱼篓的青衫男子缓缓而来。对方挑了个相邻钓点,有借窝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傅瑚也不计较这些,天下钓客是一家,只要这家伙别眼红自己的鱼获,回头往水里砸石头就行。结果对方抛竿撒饵半天也没条鱼上钩,看来就是个半桶水。主要是几次提竿都有点着急了,不跑鱼才怪。那人便放下钓竿,挪步来傅瑚这边蹲着,伸长脖子看了眼鱼篓,再与傅瑚对视一眼。双方瞬间心领神会,各自点一下头,都不用废话半句,就算达成共识了:回头傅瑚会从鱼篓里拿出几尾鱼送给这个萍水相逢却钓技不精的同行。如此一来,那人回家可以少挨顿骂。毕竟只要不空手而归,还能怪鱼情不好,与钓技关系不大。
那人开始没话找话:“这位兄弟,鱼线打结很有讲究啊,以前没见过,一开始就是奔着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鱼来的?”
傅瑚笑道:“想学?”
那人点头道:“只要兄弟愿意教,我就学。”
傅瑚便干脆收竿,与此人详细讲解绳结的诀窍。那人小鸡啄米,看样子是学到了。
之后傅瑚再次抛竿入水,发现这家伙也没有回去继续钓鱼的意思,忍不住笑问道:“老哥,放心,等会儿我收竿,肯定让你随便挑两尾大点的鱼。你总这么盯着我算哪门子事,怕我提溜起鱼篓就跑路啊?不至于。”
蹲在一旁的男人却笑道:“钓鱼有三种境界:喜欢钓鱼但钓不着、每次总能满载而归,以及钓鱼只是钓鱼,不求鱼获。再往上还有一层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得看钓鱼人的天资了。”
傅瑚笑道:“哦?还有一层更高的境界?怎么讲,老哥你说说看。”
那人一本正经道:“比起钓鱼,更喜欢看人钓鱼。”
傅瑚竖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弯抹角,原来是自夸,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气凌人的,也有傅瑚这般和和气气的,用傅瑚的话说,就是靠着祖辈混口饭吃而已,成天只会拿寻常老百姓找乐子,跌份儿。
那人问道:“听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们当地人。”
傅瑚点头道:“京城那边来的,做点小本买卖,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儿的人?”
“槐黄县那边的,来这边走亲戚。”
“槐黄县?离我们屏南县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么,以前当过窑工,经常上山砍柴烧炭,走这几步路都不带喘气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钓鱼强些。”
那人也是个脾气不错的,被调侃一句反而蹲那儿傻乐,傅瑚就觉得这哥们儿能处,问道:“我姓傅,龙窑师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我姓陈,耳东陈。”
傅瑚的家世还没好到让他能够拥有家族扈从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里轮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长傅玉,除了出远门,平时在京城也不会每天有练气士跟着,再说了,在这处州,他傅瑚好歹也是个七品官,怕什么?
既然如此,牛气哄哄个什么劲儿?真有资格横着走的是曹耕心、刘洵美这种,在意迟巷、篪儿街,老人都不太在他们跟前摆谱的。至于傅瑚,只要是能够消磨光阴的活计,比如钓鱼,还有鸽哨,他都喜欢,典型的不务正业,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无大志。
陈平安说道:“咱们处州可是个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辈都说这里官运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错。”
傅瑚撇撇嘴:“都说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各级官员精明能干,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是?”
傅瑚摆摆手:“不聊这个,老哥你个老百姓,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操这闲心不是吃饱了撑的嘛。”
陈平安说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觉得处州各级官员太会当官了,骨子里太把当官当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确实也比别地官员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里的官威大,让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嗯,就跟傅老弟教我的鱼线打结差不多,环环相扣。”
傅瑚转头望向这个串门走亲戚的男人,微有白发,面相看着还是年轻的,所以不好确定真实年龄。傅瑚笑了笑,随便敷衍一句:“大概不这样也无法做到官运亨通,对吧?”
陈平安点点头:“傅老弟能够这么想,不去当个县老爷真是可惜了。”
傅瑚犹豫了一下,说道:“陈老哥,咱俩投缘,我就与你透个底。方才诓你了,其实我是在县衙公门里边当差的。京城人氏出身倒是没骗你,上个差事是在一个叫驿邮捷报处的地儿坐冷板凳,老哥听都没听说过吧?哈,清水衙门,名副其实的屁大地盘,谁要是放个响屁,整个衙门都听得见,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个七品,戏文上边说的芝麻官。”
交浅言深在哪里不是忌讳?陈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说话也风趣,跟钓技一般好。”
傅瑚懒洋洋道:“当个好官,不敢奢望,当个清官,摸着良心都敢说的。”
但是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当地百姓所说的一席话听得傅瑚头皮发麻。只听那人神色平静,看着河面,娓娓道来:“功过分开算,上任刺史魏礼其实是有失职之处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狱讼、籍账驿递、缉捕盗贼、河渠道路诸多事务,魏礼作为一州主官,当然都得管好,这是他的分内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骊律,亦有宣风化以教养百姓的职责,这恰恰是京察大计和地方考评无法具体量化的。可能通过一州境内多了几个科场举子、进士勉强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旧远远不够。”
“郡守似乎是一个亲民之官,实则不然,作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头见不着多少老百姓。虽说职责在督导,在引领,在统筹,在调和,只是一个朝廷的官衙运转,从上到下,总不能州、府、县三级官员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吧?否则在我来看,一个越是官吏干练、运转快速的衙署,隐藏、遮掩错误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觉。”
“在那官吏手段蛮横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谁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见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是在这处州,或者说以后的处州可就不好说了,如车驾过路,自有人跟在车驾后边帮忙抹平痕迹,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边的朝廷庙堂、下边的老百姓都不会知道,唯有官员同僚、上下级之间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视一眼便知‘规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断言,如果以后的大骊朝廷就是一个更大的处州官场,是很有问题的。在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礼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烂摊子给吴鸢。”
傅瑚怔怔无言。让他倍感震惊的地方不在于对方一口一个魏礼、吴鸢,随随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于对方的那些观点。
说实话,在京城官场,就说他当一把手的那个捷报处,私底下说谁不是说,关起门来骂几句六部尚书又如何?我要是谁谁谁就如何如何的空话废话大话,越是小衙门,相互信得过的同僚间越是每天都有一箩筐,他傅瑚当年就特别喜欢跟那个闷葫芦林正诚聊这些。所以真正让傅瑚觉得震惊的地方在于此人这番话恰好说中了傅瑚的一桩心事,终于让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前不久刺史衙署一个专管文教的官员喊上一州境内诸府县所有的县教谕,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极为重视此事,专程腾出整个下午的时间邀请诸位去衙署闲聊谈心。刺史大人说了,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多谈问题,多提意见,多说不满意的地方……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当时也在场的傅瑚觉得别扭的地方是那个官员临了的话:“这等机会在往年在别地可都是不常见的,诸位都是读书人,应当珍惜这个机会,有幸见到了刺史大人,言语尽量简明扼要,少攀扯那些无关紧要的,刺史大人公务繁忙……”
傅瑚倒是不怀疑那位从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没有什么恶意,但恰恰是对方身上的那种“官味”,那种天经地义觉得官阶、等级就是一切的官场气息,让傅瑚这个在京城见惯了朝堂权贵、大官威严的世家子都觉得极其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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