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太平年(2/2)
陆沉在骊珠洞天亲自确定过一件事,那部“说有用毫无用处,说没用极其有用”的姻缘簿子早就不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药铺杨老头的手笔。其中半部姻缘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他之所以与好友曹组联袂远游异乡,从浩然来到青冥,极有可能就是奔着剩余半部来的。是朝歌?
柳七词篇的最大特色本就是为天下所有有情却未能成眷属之人诉苦,那么试图凭借整部姻缘簿子来为天下有情人牵红线也确实契合柳七的大道。宝瓶洲武夫崔诚一辈子都以读书人自居,最终只收了两个弟子,还都是不记名的那种,结果一不小心就教出了两个止境。
陆沉喟然长叹一声。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诚立上头。
日升月落,都是剑术。
林江仙,旧名谢新恩,不过一样是个藏头藏尾的化名了。他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秘档上写着吧。
旧隐官萧愻,新隐官陈平安。旧刑官豪素,新刑官齐狩。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三个有官身头衔的剑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终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终是旧不换新。
发现陆掌教陷入沉思,杨凝性后退三步,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陆掌教,晚辈这就离开此地。”
陆沉回过神,笑道:“一起一起。”
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越,陆沉去向神霄城。
神霄城现任城主已经是那个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最终未能返乡。
好如故人,不饮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
在家乡的城头上,有个名叫方艾的少年剑修捡到了姚可久遗留的拂尘木柄。也只有他和董画符选择留在神霄城,其余七位剑修都散入白玉京其余城楼,很快就成了正式道官,各有师承。
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遗物,陆沉见旧物如见故人,所以经常来神霄城找方艾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让喝了个满脸微红的陆掌教多喝一碗。
董画符今天也过来蹭酒,陆沉的酒水,值点钱的。
陆沉低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哀叹一声,抬头埋怨道:“瞧瞧,又给倒满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来了。”
方艾点头笑道:“下不为例。”
刚到神霄城的时候,方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冷战,一哆嗦,赶紧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陆沉跷着二郎腿,斜靠石桌,问道:“方艾,以后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头把交椅?”
方艾说道:“先当上了副城主再说。”
言下之意,当然想当城主。当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钱了。剑修炼剑公认就是个无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宝都能堆积成山。
但是姜云生才当上神霄城城主没几年,按照白玉京的旧例,这就意味着短则大几百年、长则数千年都不会更换城主了,倒是副城主还是有点盼头的,一来没城主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何况只要理由足够,能够让两位掌教同时点头,就不是不可以临时添置。
陆沉就喜欢方艾这点,想啥说啥,不矫情,笑道:“贫道有个锦囊妙计,想不想听?”
方艾赶紧敬酒,自己先走一个。
陆沉满脸神秘兮兮,咬紧牙关,只蹦出一个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陆掌教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能熬出个三五千年的道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哪里当不了城主、楼主。真要有诚意,让我去陆掌教你的南华城当副城主啊,你只要敢这么做,你看我敢不敢当。
陆沉问道:“会想念家乡吗?”
方艾照实说道:“偶尔。”
陆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尔?”
方艾点头道:“就只是偶尔。”不经常想,但偶尔想起时,就会特别想。
陆沉手掌轻轻拍打桌面:“对的,这种想念,就叫思乡。”
陆沉曾经学那绣虎,为道号山青的小师弟设置过一个类似书简湖的问心局,可惜山青给出的那份答卷在陆沉看来不伦不类,既不像余师兄,也不像陈平安。这让陆沉大失所望,可毕竟是亲自领进白玉京大门的,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山青这位小师弟就被陆沉丢到了五彩天下。
陆沉放下酒碗,一手横在桌上,伸长双腿,两只鞋子轻轻互敲,显得无聊至极。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城里边都说那个进入候补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陆沉立即坐直身体,抖了抖衣襟,神色肃穆,沉声道:“可不是。”
董画符说道:“那你打得过余斗吗?”
陆沉赶紧端碗抿了口酒,一边连忙摆手:“打不过打不过,余师兄的真无敌又不是吹出来的名号。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没有给错的绰号。”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是剑修吗?”
陆沉想了想,都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挡在嘴边:“贫道剑术不够纯粹,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董画符又问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来个候补之中,还有陆掌教的分身吗?”
陆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贫道真不能再有问必答了,再这样被董黑炭询问下去,就要彻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时,一个宫装女子姗姗而来,笑语嫣然,一双眼眸却是噙着盈盈泪水,喃喃道:“无情郎,负心汉,可还好?”
陆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双手叉腰就开始破口大骂对方太缺德,唾沫四溅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只不过陆沉的骂人言语都是董画符和方艾听不懂的某种古语。
女子停下脚步,朝陆沉伸出手,满脸哀愁:“陆郎,妾身别无所求,只求把心还我。”
陆沉挥了挥袖子:“别闹了。”
女子随之变换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方艾吓了一跳,好像是……道祖?!他在神霄城祖师堂墙上的挂像上见过。
陆沉翻了个白眼道:“不知死活。”
于是老道士又变成一个中年道士,陆沉叹了口气:“要打架就随你。”
只是而后陆沉又补了一句:“贫道再拉上余师兄。”
最终此人变成了一个木讷的少年,想要去拿酒喝,只是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墙壁。他弯曲手指,敲了敲那层禁制,点头道:“陆沉果然精通佛法。”
陆沉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点头道:“好说。”
修道之人想要维持本心,就如鬼物维持一点真性灵光不失。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叶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块压舱石,作为一颗道心的定海神针,通俗来说,就是一种执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剑之举。而且按照当初人间第一位道士传下的心法,维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数条道脉。而这个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那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万年幽暗室,一盏省油灯。
他笑道:“你们聊你们的。”
陆沉点头道:“我们继续。”
方艾已经心弦紧绷起来,还是董画符心大,继续问道:“倒悬山有座捉放亭,倒悬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几步路,为啥不去剑气长城?”
听到这个问题,方艾也竖起耳朵,等着陆沉的答案。
董画符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是真无敌,咋不去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干一架,万一打赢了,谁敢不认你这个绰号?
陆沉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压压惊。此问难答啊,这个董黑炭怎么总问些如此刁钻的难题。
陆沉抿酒慢饮,感觉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画符说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合道剑气长城,就很尴尬了嘛。”
方艾插嘴问道:“余掌教是觉得在那边问剑不占地利,要吃亏?”
陆沉摇摇头:“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余师兄打不过的,肯定会输。但余师兄不是怕输才不去剑气长城,若是如此误会,那你们就太小看余师兄了。余师兄这辈子求的就是一个‘输’字,痛痛快快打一场,心悦诚服输一场。只是一旦余师兄放开手脚与老大剑仙真正问剑一场,后果太大,牵连太广。”
董画符问道:“难道余斗能够一剑斩开城墙?”
陆沉摇摇头:“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够做成此事,是因为陈清都要递出那一剑,帮着飞升城去往五彩天下。只看后来几位剑仙联袂搬徙一轮明月皓彩,就知道这种跨越天下的举措难度有多大了。陈清都在蛮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帐不是没有考量和推衍的,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拦不住,谁拦谁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与文海周密算是例外。但是这两位各自都有更长远的谋划,不可能出手与陈清都直接硬碰硬。就像天下剑修,剑术剑道最高者踮起脚尖都只够得着陈清都的肩膀一样,这怎么打,还怎么问剑?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陆沉好像猜出董画符心中所想,微笑道:“那个人啊,这是个好问题。”
万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剑修。此人剑道之长,剑术之高,杀力之大,防御之强,本命飞剑品秩之多之好,都是个“最”字!
陆沉朝禁制之外杵着的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这厮亲眼目睹过那位的出剑风采。
当年登天一役总计有三条主要路线,那位剑修便负责领衔其中一条。
化外天魔微笑道:“不还是死了。”
陆沉翻了个白眼:“喂喂喂,注意点啊,说话客气些。”
化外天魔笑问:“你们想不想看那幅画卷?”
陆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化外天魔摇摇头,身形逐渐消散,讥讽道:“陆沉,泥菩萨过江,还是忙你自个儿的事去吧。”
幽州偏远地界,县城内一座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前,一阵清风吹过,街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
这座寂寂无名的道观自然已经人去楼空,陆沉抬头看了眼匾额: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嗯,不错不错,有点学问,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笔。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头……陆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他一跺脚,抖了抖袖子,掐指一算,开始骂骂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蹚浑水呢,真不怕晚节不保?你等着,最好是躲在华阳宫里边当缩头乌龟,别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喷你满脸唾沫星子不可……咦,还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够高,当真是半点瞧不起小道。好家伙,一个个的,都欺负小道脾气好吗?有本事你们去跟余师兄打一架啊,光拣软柿子捏,算什么英雄好汉!”
注虚观道官毛锥暂无道号,曾经担任小观管伙食的典客,就是个厨子,嗯,还是掌勺大厨。
其实道观之内的二十多号人物,甚至这座道观本身都是这位白骨真人所化,如此一来,才能够瞒天过海,蒙混过关。所以如今县衙那边闹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相信过不了多久,白玉京就会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辖境内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处理不慎是要捅娄子的,拥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爷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岂会有这等怪事?
陆沉斜瞥一眼道观外边街上的书摊,都没来得及收走。至于那些书,都给搬空了,估计是孩子们的手笔,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自己寄给自己的家书?反正充满了某种不太友善的讥讽之意。
陆掌教那叫一个气啊,自己把自己给气着了,都没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时节,一叶扁舟停在江心水缓处,船头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个闲情逸致的孤舟独钓。垂钓者是一个俊逸的道士,头戴硬檐圆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发髻。
有个人从天而降,下坠速度却是极慢,如雪晃晃悠悠,刚好飘落在船头,摊开手掌,一油纸包酱肉夹着几颗蒜瓣。
这个不速之客丢了颗蒜瓣在嘴里,稍稍挪步,来到钓鱼人身后,抬起脚,对准后者的后脑勺,看样子就要来上一脚。只是那条腿晃了半天也没敢出脚,又拿了块酱肉丢入嘴里,那条腿轻轻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那根鱼线的木簪道士语气淡然道:“陆掌教何出此言?”
陆沉气呼呼道:“明知故问,喜欢装傻,跟贫道耍无赖是吧?先拜师!”
木簪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的功劳簿上的记载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这么聊天就费劲了,陆沉撅起屁股,伸长脖子瞥了眼鱼篓,鱼篓坠入水中,陆沉想要伸手去拽绳子,结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烫手,只得罢手。
“老高,钓着鱼了吗?”
“钓着了。”
“除了小道这条筷子细的小鱼,还有大鱼吗?”
“那就没有大鱼了。”
“空费鱼饵,说不定连钓竿都被扯断,还伤了钓鱼人的筋骨,万一再被大鱼掀翻了整条船,何苦来哉,何必呢?”
“贫道倒是乐意试试看,是大鱼气力无敌,还是这条鱼线足够坚韧,顺便试试看鱼钩能否钩破大鱼嘴皮一星半点。”
陆沉神色哀伤,轻声道:“老高,听句劝,真别这么做,真的,信我一次。”
木簪道士也难得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沉默片刻,说道:“陆沉,贫道当你是朋友才在这边故意等你,只是为了闲聊几句,不是听你劝的,接下来你能不能说些不煞风景的?”
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高孤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瘆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倚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遍及一洲。他最大的倚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但是某些绳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越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总是这么云淡风轻。
陆沉叹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之所以器重,不仅因为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个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鬼仙宝鳞。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身边跟着她新收的两个嫡传弟子,如同璧人般的少年男女,都是剑修,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在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只是他们再一想,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是谁?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吕蚁就越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吕蚁赶紧咳嗽一声,提醒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就也有那黯然收场的。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邢楼,阵师,道号天墀;宝鳞,剑修。
四位飞升境大修士结伴游历,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余斗“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的,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所以宝鳞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后再去闭关。
数千年来,她已问剑多次了。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恐怕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她就再无事可做了。
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出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也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他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她闻言只能苦笑。上哪去找三个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岁除宫闭关结束,我就是了。”
“其余两个呢?”
宝鳞撇开那份执念不谈,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剑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为面对其余练气士,公认同境界无敌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唯独一位飞升境剑修不能如此作数。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宝鳞,不用着急给我答复。毕竟让一位纯粹剑修与外人联手问剑白玉京,像是一场阴谋,终究违背本心。等到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你再来岁除宫找我。你与余斗如今死敌是死敌,故友还是故友,要是没想好这一点,就别答应这件事。”
宝鳞沉声道:“可以!就此说定!等我此次闭关再出关,就去岁除宫。”
吴霜降却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吴霜降可不希望找一个会在战场上临时倒戈的盟友。当时吴霜降流露出一种略带讥讽的促狭神色,就像在说:你可以意气用事,但是别把我当傻子。
雍州边境,一条大渎水底,山巅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树,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绝妙好祠!”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暗赞一声,然后低头弓腰,鬼鬼祟祟,试图偷摸走过回龙桥,结果玄狐和黑猿站在树枝上开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
当年就是桥上的王八蛋怂恿它们打了个赌,当然是看似稳赢结果赌输了的结局,虽说不耽误它们修行,但是至今尚未能够炼形成功,害得它们沦为相邻数州的大笑话。明明是两个玉璞境修士了,结果至今不敢离开藕神祠地界出门远游,缘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担心被人笑话死。
年轻道士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唉,打不着!嘿,又躲开了!嚯,气不气……”
过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不讲江湖道义,没有半点武德,暗器伤人……你大爷,好浓的痰!”
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忙碌。
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口小木箱,取出一只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陈丛敲门进来,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懒得照做,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耶?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得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还要问出个所以然。比如常伯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自顾自摆弄竹筹,陈丛不太感兴趣,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陈丛比较烦这些老调重弹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便笑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才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儿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陈丛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讲道理,说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陈丛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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