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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陌上又花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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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陌上又开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了曹晴朗的情况,并未发现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金丹境稳固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着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大骊王朝的探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啰。”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此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的……日光和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不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我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以后要是有了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面前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闩门了。这个谈瀛洲,说了别闩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毛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教你有来无回!”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他冲屋内喊道:“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画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向前走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师姐裴钱。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乾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

告别了二人,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回到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既不应豪奢,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字画都比较金贵。如此,就必须要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两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建议:豁然斋。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而最常用的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视野,也可以说是某种心境。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

这么好的书斋名,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那最深处蕴藏着的是愧疚,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为什么呢?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当年在家乡藕福地,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在街巷拐角处停下脚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带着自己继续赶路。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早早懂得某个哪怕明明极好的道理,是一种残忍。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周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她看出端倪了,知道是好人山主在打造竹箱呢,于是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

周米粒说道:“我的可以放在最后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就行,小小的也没得关系。”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

宝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边嚷嚷道:“先生!”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别说挨骂了,咱可是挨过打的。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噼啪作响。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枚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给了八百枚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有七八十枚谷雨钱的收益。不多吗?很多了!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座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只是就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而是要多与周首席叙旧,嘘寒问暖一番。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再加上一千枚谷雨钱,算是她借给曹晴朗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毕竟,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

他娘的,得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能不能让大师姐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的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枚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哪,如果折算成雪钱,就是好大一堆了。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跟风鸢一大一小当邻居呢。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仙坯子?”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就算挖地三尺也只能找到两三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先生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数量大概能翻一番。”

陈平安说道:“大泉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地位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打个对折报过去。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多少就多少。”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

蒲山送出的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枚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要不是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王朝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

另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给天目书院报备过,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蒲山又是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枚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做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枚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

他转头望向周米粒:“对吧,小米粒?”

周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特别可观。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值一千二百枚谷雨钱,不能说谎报,但确实是早年的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是可以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此外还有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头,毕竟是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帮忙,到时候找机会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家底一一还回去就是了。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了三成。”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枚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

周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青萍剑宗,你们青萍剑宗。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

崔东山靠着椅子,一边双腿乱踹,一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

周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用手挡住嘴,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密雪峰各处都有客人登门拜访。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把白首笑得肚子疼。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

他给张山峰和白首的碗里都倒上酒,然后举碗与张山峰轻轻碰一下,张山峰便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刘宗主是喜欢喝酒,还是天生酒量好?”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

张山峰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俱芦洲北边的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啧啧,‘白’在山上可真是大姓啊!”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刘景龙则倍感无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渎带着胡楚菱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长命则带着纳兰玉牒,跟贾晟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让吴萧二人受宠若惊。主要是他俩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很快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刘聚宝和郁泮水主动去找了玉圭宗,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枚谷雨钱的,也为数不多吧?”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

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再有下宗,那么它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或是被尊称为“祖庭”了。这在浩然历史上,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钟魁带着胖子去找姚老将军闲聊,刚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谨发现一件怪事: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儿装斯文呢。想他姑苏堂堂血性男儿,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腻歪!

喝过酒,离开宅子后,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庾谨立即弯曲膝盖,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和颤音喊道:“钟魁兄!这等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让小弟如何是好哇!”

钟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这种酒品,跟狗喝去。”

庾谨眼神哀怨道:“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

钟魁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他压低嗓音问道:“钟兄弟,你是看上黄衣芸了?好巧,咱哥俩眼光差不多。罢了,为了兄弟,忍痛割爱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对付女子,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

钟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没什么关系。”

庾谨感叹不已:“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说到女子,庾谨就气得直跺脚:这个陈平安,当自己是整座百福地的太上客卿吗?!只是再一想:摸着良心说话,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又有那么点担当,我要是他,横着走都算我姑苏不讲排场。

钟魁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抬头望天。多少人来看明月,谁知倒被明月看。

种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珑、石湫转告两事: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极有可能在近期正式落脚桐叶洲,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燐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是独孤蒙珑,邵坡仙笑望向她,她笑着点头。既然公子都没意见,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一幅是整个桐叶洲中部的形势图,一幅是燐河某段河流的,说燐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河道之一。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思量片刻,道:“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

一旦立国,除了京城选址,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以及邀请水神开府、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仰仗青萍剑宗。

道号龙门的果然已经答应黄庭做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再过两天,下山之后,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

这位仙人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告诉如今主持宗门事务的师姐,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个一年半载的。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出门游历一趟,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来桐叶洲游历。

米裕、崔嵬、小陌难得聚在一起,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又好像跟小陌比较熟却不愿与之熟的青同。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何辜和于斜回。

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与嫡传弟子何辜的道场、府邸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掌律崔嵬和弟子于斜回的道场则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的仙人掌。

这两位剑修在家乡剑气长城时都不曾收徒,所以当下这两个孩子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

小陌在青萍剑宗的临时道场最为朴素,只是在仙都山山脚落宝滩上搭了间茅屋。

几人坐在大火盆边,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抬头笑道:“你们俩都不笨,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

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声名狼藉的师父,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就闷不吭声。于斜回便点头道:“知道,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反正既等于炼剑,又能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

小陌笑道:“是青萍剑宗。”

于斜回说道:“又没啥两样。”

崔嵬也没说什么,确实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否则在别家山头,这里边的差别,大了去。

浩然天下历史上,下宗宗主跟上宗祖师堂闹翻或是关系弄得很僵,虽说不算太常见,却也不是没有。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某座大山头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为何直接就宣布脱离上宗,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虽说最后没成,但也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还是山上笑谈。那座宗门经过这场内讧,没过几年,从下宗宗主到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全部换了人,上下宗貌合神离,很快都走上了下坡路。

建立下宗殊为不易,人心散了再聚更是难上加难。

米裕笑道:“不是祖师堂成员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不光是在青萍剑宗,在落魄山都是头一遭的事情,所以你们两个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

于斜回撇撇嘴,学陈平安双手笼袖:“这算什么真本事,虚头巴脑的。”

何辜点头附和。

在九个剑仙坯子当中,何辜是个头最高的,本命飞剑飞来峰也极其玄妙,一旦祭出,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当然,这些山脉的规模会与何辜的境界直接挂钩。

飞来峰在剑气长城并不如何出类拔萃,若是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标准,最多只能列为乙下等,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就完全可以跻身乙上之列。而且将来于斜回境界攀升,只要与人问剑能够拣选适宜战场,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杀力暴涨。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玉笏街,但是底蕴深厚,而何家祖辈历代剑修都出自刑官一脉,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读书婢的品秩不低。

至于于斜回的本命飞剑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带有一种禁忌意味,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也根本没有被记录在册。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尤其是大剑仙,那么对妖族练气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修而言,简直就是一场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

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大剑仙于斜回就如同一个……小白泽。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领剑即伤;境界低于于斜回者,接剑即死。

崔嵬说道:“以后在仙都山要好好炼剑。”

何辜差点没忍住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好意思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不知为何,斜眼看着名义上的师父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稍微柔和了几分,何辜还是点了点头。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样。”

结果于斜回直接顶了回去:“别学隐官大人说话,老子炼剑关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面瘫。崔嵬扯动嘴角,难得笑了笑。

小陌低头弯腰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黄才好吃。

青同心情复杂:自己不喜欢剑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由白玄带头,又拉上周米粒她们几个,一起去找邱植。

其实邱植昨天就已经给了白玄九弈峰的收信剑房地址,双方约好了以后经常飞剑联系。白玄当然没忘记偷偷暗示邱植如今自己兜里没几个钱,手头不宽裕,金山银山一样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了。邱植就说没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会往这边寄几枚神仙钱。白玄便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纪不大,灵光得很嘛,以后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咱俩双剑合璧,所向披靡,砍谁不是砍?对了,在九弈峰或是其他山头,如果你有看不顺眼又打不过的人,就与我打声招呼,再告诉我对方下山游历的大致路线。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境界就会嗖嗖上去了,到时候我就随便跟隐官大人找个由头,好单独出门去路上堵他,帮你把那家伙给那个了……嗯,懂吧?”

邱植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对我都很好。”

他都有点后悔在那本英雄谱上边画押盖手印了。

邱植跟着白玄他们一起逛荡游览密雪峰,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突然问邱植九弈峰那边有啥酒水,邱植便照实说九弈峰不产仙家酒酿,因为韦宗主不太喜欢喝酒,柴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邱植很快补上一句:“但是画眉峰的滴翠酒和云窟福地那边的几种酒水在我们桐叶洲都是极有名的。”

柴芜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她以后如果有机会出门游历,可能会去九弈峰做客。

不过小姑娘觉得近期悬了,怎么都得几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谁让自己资质太差,传授剑术和仙法一事,就连陈山主都知难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听米大剑仙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有个姓董的跟陈山主是好朋友,出门就从不带钱,随便喝酒。

羡慕,是真羡慕。

周米粒从布挎包里边掏出仅剩的瓜子,都给了邱植,说就是从山下市井买的,让他别嫌弃——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后就光顾着背那只崭新竹箱,都忘记招兵买马了,大清早又被白玄拉来这边。

这个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绿竹杖又是金扁担的,话不多,但是身份可不简单。最早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之后,邱植确实被吓了一大跳。此刻邱植接过瓜子,连忙说:“不会不会。”

周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个叫孙春王的同龄人。

孙春王好像总是这样,冷冷看着他,一脸嫌弃。

邱植就有点郁闷,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开心了。

玉圭宗修士会在今日正午离开,陈平安和崔东山带着米裕、崔嵬、种秋找了过来,一起御风下山去往青衫渡。

那场议事已经结束,却还如此郑重其事待客,只说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经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艘渡船旁,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议事,很多话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说得比较生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姜蘅笑着抱拳还礼,开口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言语:“能够理解。”

张丰谷坦诚说道:“若是我们双方都能在开凿大渎的烦琐事务中真正认可对方的门风,到时候再来正式缔结盟约就算水到渠成了,我个人当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王霁是个暴脾气,先前不是没有半点怨言,觉得青萍剑宗太过端架子,简直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玉圭宗。结盟明摆着就是双方得利的好事,对方在矫情什么?只是昨夜经由张丰谷详细解释过后,也就很快气顺了,只是难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见投缘,可托生死。你们山上,真不咋的。”

张丰谷只能苦笑:“大概如那江河在陆地上弯弯绕绕,终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霁默然点头: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剑宗闹掰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乡桐叶洲实在是经不起这种内斗了。

崔东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陈平安有意无意与王霁并肩而行,以心声说道:“清节先生,可能我们青萍剑宗在这件事上边的作为确实是不那么痛快爽利,就当是好事多磨?以后我们若能结盟,我再与清节先生好好喝顿酒。万一不成,在这桐叶洲,山河如此辽阔,也不走独木桥。”

王霁一愣,爽朗笑道:“这话,爽利!”

崔东山笑了笑。不管先生与这位清节先生说了什么,同样的话,自己来说可能没屁用,但是先生来说就会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的先生。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给先生看。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环顾四周。在这座被自己取名为青衫的渡口,以后会一点一点变得陌上开,草木丰茂,四季如春。

曾经的先生,在回乡路上,牵着一匹瘦马,随水转,转山斜,斜阳古道,道旁孤村三两家。山瘦水也瘦,马瘦人更瘦。

日月驱光阴,江湖动客心。新年春风里,陌上又开。

下一次先生再出门远游,再返乡回家,肯定不会满怀忧愁了。

龙新浦愣愣看着那个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莫非,难道,竟然是?

他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绝对,肯定,必须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人间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而龙新浦就是其中之一。何况这位龙师还有个道上朋友,更是将白也的数百诗篇“缝”在身上。要是那家伙见着眼前这位,估计要当场失心疯。

龙新浦赶紧掏出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缓缓,他得缓缓。

当下来到菰蒲湖的,是孙怀中、白也、晏琢。因为方才孙怀中让那俩弟子与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缘分的道友好好相处,难得出门一趟,多聊几句,理由是多几个山上朋友,就在道观之外的天地间多几条路可走。

孙怀中伸手挥了挥,啧啧称奇道:“别样靓妆,香艳流溢,扑鼻而来,都快可以羞杀蕊珠宫女愧见人了。”

晏琢听得头皮发麻。老观主这话说得都快要“天下无笋”了。

眼前这位龙师曾经同时兼任永州数国的相国、首辅或是护国真人,绝无分身乏术之忧虑。几百年前,突然在一天之内都一并辞去了,再次开始了漂泊不定的浪荡生涯,在兵解山之外开辟了大小道场十几个,听说最近一个在那密州的鸳河之畔,结庐三楹。

龙新浦满口浓重的永州乡音,唏嘘不已:“尚有一把铁琴,今在真州,未曾携来,不能为君奏矣。”

双方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又来喂鱼了?”

“可不能这么说,两顿下酒菜都有了。”

孙怀中讥笑道:“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当,还要招摇过市,装神弄鬼,丢人都丢到别的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龙新浦微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在那边的某地好歹是个玉璞境,怎么能算是装神弄鬼?再说了,要不是老观主一口一个陈小道友,我也不至于不辞辛苦远游一趟。”

孙怀中瞥了眼龙新浦:“怎么受的伤?是自家宗门名字没取好的缘故?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一程?”

龙新浦虽然喜欢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实还凑合,勉强能算是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真要计较起来,一个练气士,能够让孙道长离开蕲州,主动找上门,确实罕见。

龙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计较孙怀中的调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太过托大了。”

“哦,怎么讲?”孙怀中笑问,“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你当自己是宝鳞道友吗,哪怕是与真无敌问剑,能够次次立于不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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