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只是朱颜改》:故地重游如翻书(2/2)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个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质清的那个说法,以心声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个人当真救过隐官大人?”
在剑气长城那种凶险万分的战场上,只有年轻隐官救别人的份。陈李略微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按照时间判断,隐官大人与杜俞相逢是第一次从剑气长城返乡与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之间,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不是剑修,所以是有可能的。其实不是什么可能,是一定了。隐官大人在这种事情上,肯定不会开玩笑。”
隋景澄笑问道:“杜仙师,你觉得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修里边,谁最厉害,名气最大?”
杜俞连忙说道:“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据说出身宝瓶洲的隐官啊。”
他曾经偶然间路过一座仙家渡口,发现了一部《皕剑仙印谱》,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让杜俞拍案叫绝,百看不厌。
让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点笑得肚子疼。
东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浩然九洲里边版图最小,却是最让浩然另外八洲刮目相看的豪杰辈出之地。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最早是从北俱芦洲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那边传出来的。老管事言之凿凿,说那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玉树临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的头场议事中,悬挂一枚“隐官”腰牌的年轻人,最后现身。剑仙与管事面对面而坐,结果两拨人还没聊几句,一言不合,那隐官就在厅堂内一声令下,结果二十来个跨洲渡船管事,被当场做掉了一半,一命呜呼,毫无还手之力……
爱信不信。反正我在场,还曾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救下了两个朋友。那位年轻隐官,约莫是见我这人最讲义气,便有几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识,把臂言欢,隐官便坐在我旁边,在那满地头颅滚落的血污之地,各自饮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为吹捧年轻隐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宝瓶洲,而是爱憎分明的北俱芦洲。
那个老气横秋的少年剑修,眯眼而笑,轻轻点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眼前这个杜仙师,莫不是个傻子吧?
杜俞虽然疑惑,也不敢多问。
陈李笑道:“有机会,认识认识?”
杜俞连忙摆手:“哪有这命。”
扶摇洲。
一大拨家乡各异的剑修,陆陆续续在一处矿脉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头。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两位弟子分别名叫朝暮、举形,一对少年少女,一个背竹箱,一个手持绿竹杖。
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孩子作为嫡传,不过皆是少女,名为孙藻、金銮。
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于樾,带着两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贺乡亭。
在剑气长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剑修蒲禾如今是元婴境,老人当年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这会儿蒲禾正在与一个刚刚来到客栈的同乡剑修对骂呢。
“哟,这不是战功卓著的司徒积玉,司徒大剑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没记错,咱们隐官这次只请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没有邀请你来这边,咋个自己来了?”
“作为唯一一个元婴境,就乖乖闭嘴,别跟玉璞境剑修说话。”
“隐官大人对你最是刮目相看了,确实是好心哪,怕你资质太好,耽误司徒大剑仙一步跻身飞升境呢,这不都没舍得让你收徒弟,难怪说话这么冲。来,我自罚一碗,给你赔不是了。司徒大剑仙要是还不满意,我跪在地上给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实屋内,还有几位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各洲老剑修,都是谢松他们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只是今天挤在这间屋子里边,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
事实上在司徒积玉赶来之前,于樾就已经被蒲禾骂了个狗血淋头,指着鼻子骂的那种。
而谢松也觉得于樾做人有点不地道了,竟然有脸跑去落魄山挖墙脚,甚至还捷足先登捞了个供奉身份,你于老剑仙怎么不干脆直接跟隐官大人讨要个副山长当当?
这让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儿炫耀一番的于老剑仙,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要知道于樾好歹还是去过剑气长城战场的。
所以剩余六七位浩然老剑修,简直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各自默默饮酒喝茶。其中不是没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几句,毕竟有些剑仙其实素未谋面,只是久闻大名,比如那个皑皑洲的谢松。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无论是相传曾经在剑气长城砍死一头玉璞境剑修妖族的谢松,还是姿容极美、背扶摇剑的宋聘,都懒得与任何人言语。
此外,这些在各自家乡都会被尊称一声“剑仙”的老人,也确实好奇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剑仙坯子。
可惜此次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没来,听说她收了两个弟子,也是资质极好。其中一人甚至有小隐官的绰号。
“差不多人都到齐了,我来说一下隐官大人的意思。”宋聘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就一个意思,谁挣钱,怎么挣钱,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谁有‘我得不到就谁都别想要’的心思和举动,就做掉他。”
蒲禾抚须而笑:“肯定是隐官大人的原话了。”
宋聘笑道:“其实隐官的原话,是让我们好好‘讲理’。”
蒲禾顿时拍手叫绝:“原话更好。”
司徒积玉忍不住骂道:“你当年怎么不跪在避暑行宫门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养伤,不然避暑行宫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战场上摸鱼呢。”
于樾总觉得蒲老儿是在骂自己。
谢松笑道:“能够在战场上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动身。”
天幕处,负责坐镇桐叶洲的一位陪祀圣贤,和一袭青衫剑客点头道:“礼圣曾经吩咐过,允许隐官在一甲子之内,去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战功。但是无须我主动提醒隐官,过期作废。”
陈平安作揖致谢,然后正要开口询问一事,那位文庙圣贤便已经抢先笑道:“有谁要和隐官同游吗,我怎么没看见?”
而此刻陈平安身边其实就站着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随从。
陈平安心领神会。小陌瞬间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便趴在了青衫肩头。
那位文庙圣贤笑着提醒道:“记得不要逗留太久。”
陈平安点头道:“再过几天就是立春了,晚辈肯定速去速回。”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敛思绪,青衫大袖随风飘摇,步入那道大门。
老人暗赞一声,后生好风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压青识天痕。
五彩天下,飞升城。有人故地重游,是异乡也算故乡。
飞升城。
今天酒铺生意不错,前后脚来了两拨酒客,范大澈和王忻水在内的几个光棍刚落座,就又来了司徒龙湫和罗真意在内的几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柜郑大风丢个眼神,范大澈他们就主动给后者让出最后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边蹲着喝酒,要听自家大风兄弟说些关于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不承想郑大风已经屁颠屁颠去酒桌旁边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边的金丹境老剑修便哀叹了一声。这个年纪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听过了郑大风的故事,一碗酒至少还能剩下大半碗,竖起耳朵听过了代掌柜的故事,老人临了还要说一句口头禅感慨一番:不承想老夫这辈子洁身自好,一身正气,竟然会听到这些东西。
郑大风落座后,都已经坐在了长条凳的边沿,一位女子剑修依旧立即起身,转去与两个朋友挤一条凳子。
郑大风便默默抬起屁股,沿着长凳一路滑过去,嗯,暖和呢。都还没喝酒,大风哥哥就心里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见这一幕,顿时柳眉倒竖,只是一想到骂也没用,说不定只会让他变本加厉,说些不着调的怪话,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闷酒。
坐在郑大风对面的,刚好是那个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罗真意。女子面容、身段、气质、剑道境界,都没话说。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反正怎么看都养眼。
大概如今飞升城年轻男子眼中的罗真意,就是曾经剑气长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云、周澄吧。
咱们这位代掌柜郑大风,当年刚接管酒铺没多久,只靠着三件事,很快就在剑气长城站稳了脚跟。
浓眉大眼、玉树临风的相貌;酒桌上赌品好;再加上捣鼓出了两份榜单,每隔几年就选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坯子,一网打尽。每两三年一评,罗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榜前三名。
至于那个今天没来喝酒的董不得,入选了两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较大,第一次名次垫底,第二次就直接闯入了前三名。不过即将新鲜出炉的下一次评选,董姑娘已经被郑大风内定为榜首人选了。
没办法啊,郭竹酒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给了一笔神仙钱,说某位老姑娘这次必须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小姑娘还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侠之风,反复叮嘱代掌柜,千万别说是她的功劳,老姑娘真要问起来,就说是邓凉邓首席掏的钱。
司徒龙湫问道:“听隐官说你们宝瓶洲有个叫雁荡山的地方,风景很好?还要成为什么储君之山?”
以前她和两个闺阁好友向陈平安讨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书印,就跟一处名为雁荡山大龙湫的形胜有关。
郑大风点头道:“确实风景极好,有机会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风哥帮忙带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边读书人多,如大风哥哥这般的正经人少。”
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战之前只是观海境瓶颈剑修,在飞升城破的境,之后在五彩天下外出历练途中跻身的金丹境。她和董不得是无话不聊的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里边,司徒龙湫算不上什么天才,不过人缘极好。结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个绰号,名号有点长,被说成是“一份剑气长城行走的山水邸报”。她这个绰号,一下子就传遍了整座飞升城,据说最早是从避暑行宫里边不小心流传出来的说法。
其实是那位隐官大人早年无意间说漏了嘴,避暑行宫那几位出了名的狗腿为之叹服,拍案叫绝,一来二去,就渐渐传开了。再加上避暑行宫里边有个董不得,能藏得住话?
郭竹酒作为弟子,师父不在飞升城,当然就得由她顶上了。既然有父债子还的讲究,那么师债徒偿就更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了,有什么说不开、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来!于是郭竹酒的下场就是咚咚咚。
郑大风突然问道:“司徒姑娘,你觉得大风兄弟人咋样?”
司徒龙湫瞥了眼郑大风,道:“不晓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飞升城,让郑大风如何能够不喜欢?实在是跟在家乡没啥两样嘛。
郑大风举起酒碗:“漂亮女子说话,就是信不得,当反话听才行。”
罗真意在酒桌底下轻轻踩了朋友一脚。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向郑大风笑问道:“代掌柜,宁姚从浩然天下那边回了这边,就没带回什么消息?比如林君璧他们回到家乡,如今过得咋样了?”
来时路上,罗真意让她帮忙向郑大风问一件事看,说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宫那拨外乡剑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对郑大风印象蛮好的,他言语风趣,脾气还好,不管谁怎么说他都不生气,荤话是多了点,但凡瞧见个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这个小酒铺的代掌柜从不毛手毛脚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一脸为难。喊代掌柜,见外了,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官梅赶紧身体前倾,给郑大风倒了一碗酒,娇滴滴道:“大风哥,说说看嘛,算我求你了。”
郑大风双手抬碗接酒,伸长脖子,朝那衣领口一探究竟,嘴上说道:“官梅妹子,你要是这么说,大风哥可就得伤心了,说什么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风哥这边,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势,不着急坐回去,她一个撒娇,香肩晃动:“说嘛。”
老娘为了朋友,今儿算是豁出去了。
哎哟喂,晃得大风哥哥心颤眼睛疼。
郑大风见那妹子坐了回去,便道:“宁姚没多说,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呗。不过好像林君璧那小子当上了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浩然十大王朝当中最年轻的国师,说是名动天下,半点不过分。曹衮那小子运气好,所在宗门在流霞洲,没被战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摇洲开辟下宗了,说不定曹衮就能破例捞个宗主当当。宋高元和玄参运气相对差点,宗门一个在扶摇洲一个在金甲洲,如今忙着重建宗门吧,至于是修缮旧址还是干脆另起炉灶,我就不知道喽。”
上一代的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外乡剑修有陈平安、林君璧、邓凉、曹衮、玄参、宋高元,本土剑修有愁苗、庞元济、董不得、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徐凝、罗真意、常太清。随便拎出一个,与外人问剑,都属于既能打又能算计的,只要双方境界不悬殊,不能说稳操胜券,但肯定胜算很大。
在郑大风看来,如今的避暑行宫里边,后边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两拨年轻人,相比这些“前辈”,还是要逊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见郑大风只是低头喝酒,她疑惑道:“这就没啦?”
郑大风抬起头,神色腼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撑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读书人写文章,熬一熬,憋一憋,总是有的。”
官梅一时间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个什么?可惜那个打小就没羞没臊的董不得不在场,她是行家里手,在的话肯定晓得郑大风的心思。
司徒龙湫这拨女子一走,郑大风整个人就跟着一垮,终于不用刻意绷着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独到风韵了,不然这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敌得过。她们敌不过,就是一堆情债,犯不着,没必要。
郑大风赶紧转头招手道:“赶紧的,一个个杵那儿蹲坑呢,再晚点,凳子可就凉了。”
郑大风踢掉靴子,盘腿坐在长凳上,问道:“忻水,有没有几个让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辗转反侧的姑娘?”
一拨光棍屁颠屁颠跑去占位置,王忻水闻言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摇头晃脑道:“你小子要是稍微点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于跟范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当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剑修,唯一的问题在于心思太快,预感极准,以至于递剑速度完全跟不上,这种微妙状况极难改善。所以这些年来,王忻水还是喜欢来这边喝闷酒解愁。
范大澈一脸无奈,好好的,扯我做什么。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佐酒菜,咸是真心咸了点,赶紧又灌了口酒,转头问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见着那孩子喊你一声范叔叔,是啥感想啊?”
范大澈笑道:“没啥感想,挺好的。”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早年避暑行宫里边,庞元济、林君璧、曹衮这几个,当然还有米大剑仙,都是皮囊极出彩的,不知道有无自己七八成的风采。
范大澈一行人离开后,夕阳西下,酒铺的空桌子渐渐多了,郑大风就趴在柜台那边算账。
郑大风接手酒铺后,生意其实算可以了,钱没少挣,平日里的热闹程度,在飞升城算独一份的。只是冯康乐和桃板俩小兔崽子,总嫌弃如今酒铺不如以前热闹,差太多了。
郑大风也着实憋屈,如今整座飞升城,上五境剑修就那么几个,年轻元婴境也不算多。
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让我到哪儿给你们找一拨玉璞境、元婴境剑修蹲路边喝酒?
酒铺都是老面孔,除了掌柜换了人,还是丘垅、刘娥、冯康乐、桃板几个店伙计。只是张嘉贞和蒋去,早年都被二掌柜带去了浩然天下。
其实丘垅和刘娥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只是一直拖了好些年,后来丘垅总算是听进去了代掌柜的那句话:收一收远在天边的心思,不如就近怜取眼前人。两人在年前就已经成亲,郑大风主的婚,当然还曾带头闹洞房听墙脚来着。
小两口过上了安稳日子,打算再挣点钱,多攒下些积蓄,就自己开个夫妻档的酒铺,当然不开在飞升城,会从四座边境藩属城池里边挑一个落脚,最大可能,还是那座避暑城。因为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剑修当城主,所以算是半个自家人,酒铺真遇到事情了,也好有个照应。
刚刚进入避暑行宫的剑修,都会来这边喝顿酒,这已经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就跟拜山头差不多。
以前帮忙打杂的两个少年冯康乐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铺正儿八经的店小二。
酒铺还是只有三种酒水,价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贵死贵的青神山酒水,烧刀子一般的哑巴湖酒,外加不收钱的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
酒碗和以往一般大,长凳还是一般瘦。只是并排两间屋子的酒铺墙上,那些无事牌还是老样子,没少一块,也没多一块。
因为郑大风来到飞升城,当了代掌柜,酒铺得以重新开门后,就没喝过了酒给写一块无事牌的传统了。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无事了,就不用写无事牌了。
一开始还有人闹过,老主顾和新酒客都有,只是都没用,郑大风低头哈腰,赔笑道歉,自罚三碗,但是无事牌就是不给写了。
好在二掌柜早年秘密栽培起来的酒托多,大多帮着郑大风说话,一来二去,加上郑大风也确实是个讨喜的家伙,客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再继续为难这个同样是外乡人和读书人的代掌柜。
代掌柜读书真多,只说某些方面的书上门道,二掌柜真心比不了。
飞升城的别处酒楼,不知道从哪里高价买来几坛货真价实的青神山酒水,被当成了镇店之宝,当然也有跟那个小酒铺打擂台的意思,论两卖,结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场,喝了一杯后,一个个骂骂咧咧就走,都差点不乐意掏钱结账。
假酒,卖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一个个深以为然,铺子桌边和路边,一大帮的小鸡啄米。
那个酒楼掌柜都快要疯了。直到现在,才卖出去不到一坛青神山酒水,酒楼别说挣钱了,本钱都收不回来。
郑大风瞥了眼不远处那张酒桌上的两人,他们埋头吃着一碗阳春面,倒是不亏待自己,知道加俩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冯康乐,其实一样都是屁股上可以烙饼的壮小伙了,都有胡楂了。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桃板其实就问过二掌柜一个问题,到了代掌柜郑大风这边,又问了一个差不多的,只是将剑仙坯子变成了武学天才。
后来桃板又问了个让郑大风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我这辈子还能瞧见二掌柜吗?
因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么剑仙坯子,也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就只是个普通人,很快就会变成中年人、老年人,不一定能够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开门。
当时见郑大风没说什么,桃板就自言自语,说自己那会儿年纪小,喝不得酒,所以还没跟二掌柜一起喝过酒呢。
暮色沉沉里,有一桌酒鬼喝了个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风兄弟,总这么赢你的钱,从一开始的开心,到别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郑大风打着算盘,点头道:“嗯,跟男女情爱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余味来,大声叫好。
又有人问道:“代掌柜,你给我们说句交心的实话,你到底是赌品好,还是一年到头不洗手给闹的?”
郑大风懒得搭话,竖起一根中指。
有人开始说醉话了:“说句不昧良心的大实话,与二掌柜问拳,他根本打不了我两拳。”
“二掌柜咋个还不回来,都没人坐庄了。”
剑气长城曾经有新旧五绝两个说法。
旧的,分别是那狗日的赌品过硬,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隐官大人的怜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柜的童叟无欺、从不坐庄,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钱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剑之前没问题、打架之后算我的。
新旧两个说法,都有外乡人同时登榜,而且这两位荣登榜单的家伙,都算读书人,只不过有些区别,阿良恨不得将斯文、书生、你觉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问题……这些说法刻在脑门上。年轻隐官则恰恰相反,从不刻意标榜自己的读书人身份,在酒铺那边,信誓旦旦说些昧良心的言语,如“我实在酒量一般”“我这个人从不坐庄”“桌上劝酒伤人品”“你们做人得讲良心”“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后来的飞升城,其实又有了个“四怪”的新说法。
一个是宁姚暂领隐官,却没有当城主。再就是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其真实身份,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说捻芯在祖师堂议事从不开口说话。然后是昔年城外剑仙私宅之一的簸箕斋中三位男子剑修穿女子衣裙。最后是泉府一脉账房修士们的见钱眼开捡破烂,拦我赚钱就是问剑。这些修士,在各自账屋内悬挂的一块块文房匾额,都极有特色,什么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财源广进、天高三尺。尤其是后两者,名声都快传遍整座天下了。
歙州、水玉、赝真三位地仙剑修,凭借某种师传神通,可以轮流出城搜寻外乡的剑仙坯子。而这道秘法传承,门槛极高,如今十几个嫡传弟子当中,也只有两人勉强掌握。
其中歙州其实已经跻身元婴境,按照师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经可以换上正常装束。但是听说歙州刚刚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找人喝酒,就被两位师弟找上了门,差点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继续“有福同享”。
归功于歙州和师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传弟子当年问了个好死不死的问题,导致现在簸箕斋一脉,所有弟子都得跟着师父们一起穿女子衣裙。于是这两位“大师兄”,到现在都是同门师弟们的眼中钉。
其实这个“四怪”的说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意思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如今的飞升城,少了那几位曾经熟悉至极的上五境剑修,少了那几个剑气长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两个挨骂最多的读书人。
就像骂人,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叉腰骂人,唾沫四溅,都没个人还嘴,到最后也就觉得会累人了。所以得有人对骂啊。
程荃和赵个簃,算是会骂人的老剑修了吧?可是对上二掌柜,俩加一块儿,都不够看。
如今刑官一脉掌门人齐狩,听说当年只是坐在城头,明明啥事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被吵架双方伤及无辜而已,就差点被程荃骂出一脑门屎。
剑气长城对待那位年轻隐官,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就没有第三种人。当然也分被坑过钱和没有被坑过钱的。
曾经有个不知道是想钱想到失心疯了,还是对二掌柜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在一天夜里鬼鬼祟祟来到酒铺这边,想要偷走二掌柜的那副对联,当然没忘记随身携带一副赝品对联,结果这个小毛贼被郑大风搂住了脖子。在那之后,年轻人连续来酒铺喝了一个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笔账一笔勾销。
郑大风转头望向大街,叹了口气。
如今的飞升城,大致上三个山头已经定型。分别是刑官、隐官、泉府三股势力。
宁姚暂领隐官一职,如今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人。但是在郑大风看来,一座飞升城还是有很多隐忧。
只说隐官一脉内部,就缺少一个真正服众的二把手,罗真意虽然是元婴境剑修,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跻身上五境,但是因为她性格的关系,宁姚不在飞升城的时候,避暑行宫里边,遇到了争执不休的情况,就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锤定音,不是他们不够聪明,而是人人都很聪明,但是又没有谁能够做到当之无愧的“最聪明”。
此外,避暑行宫的新隐官一脉,也很难恢复到之前的那种亲密无间了,氛围冷清了许多。比如当年最早向新任隐官靠拢的那座小山头就有六位剑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剑仙,还有四个,即顾见龙和王忻水、曹衮和玄参。两本土两外乡,四位年轻剑修号称避暑行宫四大狗腿,一同心悦诚服尊奉郭竹酒为某个帮派的盟主。如今的避暑行宫,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场景。毕竟既无陈平安,也无愁苗剑仙了。
宁姚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何况还是剑修。可是宁姚面对那些鸡毛蒜皮的烦琐事务,是很难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况这也确实不该是她宁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邓凉无形中也逐渐拉拢起了一座隐蔽山头。倒不是邓凉出于什么私心,想要跟谁争权夺利,而是某种大势所趋。
再加上天下大势趋于明朗,不断有外乡修士往飞升城这边赶来,虽说有四座藩属城池挡着,层层把关,但是各种层出不穷的渗透防不胜防。
此外整座飞升城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真正能够决定飞升城未来走向的,除了台面上的那一小撮剑仙,或者说所有剑修,其实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郑大风倒是知道一些寻常剑修不知道的内幕。
前不久,宁姚突然仗剑离开五彩天下,再从浩然天下返回飞升城。她召集了一场祖师堂议事,敬香过后,宁姚只说了几句话,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余人给整蒙了。
陈平安带着她,还有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几人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腹地。将仙簪城打成两截,打死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剑开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轮明月皓彩被搬迁去了青冥天下。
至于他们一行人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做成了其中哪桩壮举,宁姚都没说,而是很快就转移话题,开始讨论其他事情。
就算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事后问起,宁姚也一样没有泄露天机,只说以后你们自己去问某人,反正她在这次远游途中,就没怎么出力。
其中一项祖师堂议事,是关于选定历书。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号为“嘉春”,这是儒家文庙订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圣贤付出极大代价,辛苦开辟出来的一块崭新地盘,故而对此谁都没有异议。但是编撰历书一事,文庙并未插手,而是交给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势力,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这本历书若是能够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据一份“顺应天意”的宝贵“天时”。
在浩然、青冥两座天下,天象变化,自古便与人间帝王的兴衰相关,故而编订历法、替天授时,是一种被誉为确立正朔的重大举措,故而各国钦天监都设置有术算科,专门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层层把关,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历书,已经在五彩天下流传颇广。岁除宫联手玄都观,同样编撰了一本与之针锋相对的历书。此外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亡国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达十数个不同版本的历书。
在这场飞升城祖师堂议事中,宁姚建议使用岁除宫和玄都观合力编撰的那本历书。
倒是没有谁有异议,只是除了隐官一脉剑修,所有祖师堂成员一个个都望向宁姚,大多神色复杂,有好奇,有疑惑。好像在向宁姚询问一事,咱们那位隐官就没有?
宁姚哭笑不得,你们真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暮色里,范大澈离开了酒铺,和朋友们分开后,独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更热闹还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单影只的金丹境剑修,既没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没有去往避暑行宫翻看档案,就只是闲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酒铺门口那边,酒铺早已打烊,他就坐在了按照老规矩从来不收的门外酒桌旁。
捻芯在小宅子里坐着发呆,之前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她如今秘密掌管着一座新建牢狱,跟以前的老聋儿差不多。
某位被说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闺阁栏杆上边,看着灯火依稀的飞升城。她手里边拿着一把精巧团扇,轻轻扇风,淡淡愁绪。
当年避暑行宫分账,董不得拿到了手中这把扇子,宝光流转,扇面上边文字优美: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要说年轻隐官假公济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为隐官一脉剑修都是靠实打实的战功换取的,算是因为隐官到底是将某些好东西留给了自己人。
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宫里边的罗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着腮帮子,手边就是一方古砚台,也是件咫尺物。
这方夔龙纹虫蛀砚台上边,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宫别处一起喝酒。两位好友,什么都聊,但是都有意无意绕过了那个年轻隐官。
当年一个都不是剑修的外乡人,为何能够坐稳位置?
只说一事,让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复杂。
昔年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剑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宫有档案记录的,那个年轻隐官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只是记住个名字、大致履历,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个隐官大人,将所有人都串联成线,就只为了寻找出有可能是蛮荒暗棋的人物。
齐狩此刻不在飞升城,而是站在拖月城的城头上,他双手负后,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来,一些个修行路上无忧无虑的谱牒仙师,如果下山到红尘历练次数不多的话,可能空有百岁高龄,就真的只是个修道坯子。要说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计都比不过许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飞升城的年轻剑修们正在以一种极快速度成长起来。人人锐意进取,致力于开疆拓土。剑修们在锋芒毕露的同时,不断犯错纠错。所幸这里是一座崭新天下,无论是地方与时间,都容许飞升城剑修犯错。加上邓凉这个来自浩然天下的飞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极好的桥梁作用。
如今已经开辟出八座山头,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飞升城为中心,圈画出一个方圆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还有距离飞升城极其遥远的四处飞地,已经站稳脚跟,那些驻守剑修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向外乡人递剑了。
齐狩突然拍了拍崭新城墙,眯眼笑道:“总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陈家府邸。一个名为陈缉的少年,闲来无事,在书房翻看一本文人笔记,是远游剑修从桐叶洲遗民那边低价买来的。
屋内默默站着一位贴身侍女,不过前不久她从当年的元婴境跻身了玉璞境。
于是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的陈缉,就收了个玉璞境剑修作为自己这一世的大弟子。给她赐姓陈,名晦。
晦,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寓意她能够大道高远,真正做到长生久视,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飞升城,成为某种关键时刻的后手。
陈缉,或者说上一世的陈熙,在兵解转世后,通过秘法补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变化,心性难免随之变化,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成为飞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齐狩或者某人能够挑起担子,至于宁姚就算了,她肯定是不会当什么城主的。
其实如今的飞升城,不少剑修都会替老剑仙陈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后,身陷重围,被两头旧王座大妖领着一大帮蛮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终在又斩杀了一头玉璞境剑修后,不得不兵解离世,那么陈熙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首个刻两个字的剑修。陈缉当然无所谓这种事情。
飞升城外八座藩属山头之一的紫府山。邓凉站在一块古老石碑之前,看着那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
邓凉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自己很快就会将其彻底炼化,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颈门槛了。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缘。
好像这座山头,已经默默等待邓凉万年了。故而这些年邓凉就在此结茅修行。
某个名为不得的心仪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邓凉是在嘉春六年进入的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的首席供奉。那会儿,齐狩刚好跻身玉璞境,不过高野侯还是元婴境。
邓凉转身离开,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实在太大,进入这座崭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丢入几篓鱼而已。
邓凉走到一棵树下,蹲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落叶他乡树。
思念如满地落叶,看上去片片都一样,其实都不一样。
那位代掌柜说得好,单相思就像一场上吊,自缢的绳子就是思念,头顶那根横梁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所有不曾遂愿的单相思,都是个阴魂不散的吊死鬼。不吓人,不害人,只恼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经是玉璞境剑修,泉府将昔年剑气长城的剑坊、衣坊、丹坊兼并,高野侯就成了飞升城当之无愧的财神爷。
不过高野侯不太插手具体事务,泉府一脉修士如今真正管钱管事的,多是当年从晏家和纳兰家中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剑修数量不多,资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来泉府打算盘,约莫是化悲愤为力量,因此比起一般泉府成员,要更加一门心思铺在账本上。
泉府之内,灯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账房里边,有些想念自己的那个妹妹了,不知道在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她修行是否顺遂,有无找到心仪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飞升城就要筹建书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烦心,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所以才麻烦。
夜幕中,最南边的一座藩属城池来了两个外乡修士,一个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个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
城门口有个摊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没什么关牒可言,不过按照飞升城订立的规矩,访客一律都得在这边老老实实落座,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名字道号、家乡籍贯、师承山头,越详细越好,反正不得少于三百字,多多益善,如果写上个把时辰,也算本事,字数多了,还能喝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酒水,像在北边的避暑城,就是一壶哑巴湖酒,在这儿,就是晏家酿造的酒水了。
摊子后面,一条长凳上坐着两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个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来者何人?”
“听不懂。”
男子便比画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询问从哪儿来的。
若是北边来的,家乡就是扶摇洲,不然就是那个名声烂大街的桐叶洲。
那个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说道:“桐叶洲修士窦乂,随从陌生。”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用蹩脚的桐叶洲雅言问道:“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刚来,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张纸,翻转过来,在桌上一抹向前:“照着上边的条目,一一写清楚就是了。”
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男子脸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便坐在长条凳上,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开始提笔书写。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以心声向身边女子问道:“这个字,读乂?”
女子无奈道:“不晓得,也是第一次见着。”
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了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
女子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不承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纸要了一张又要一张,还没完了。
对方每写完一张,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们,文绉绉酸溜溜的,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
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再打量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样周正吧,只是多看了几眼,便越发顺眼几分。
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看架势,还能多写几张纸,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问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会儿,慢慢写就是了,酒水不收钱。”
那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抬头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么不喝,反正又不收钱。”
女子闻言嫣然一笑,帮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拧转手腕,转头邀请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历,还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便坐在长凳一端,正襟危坐,接过酒碗,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
原来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而那个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
陈平安点点头,刑官一脉的剑修,很不错啊。齐狩老兄可以啊。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酒好喝吗?”
大概意思,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好玩吗?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才会去飞升城?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然后到了飞升城,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宫再看一看?
小陌已经站起身,横移几步。
桌对面那两位剑修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起身。宁姚怎么来了?!
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笑着朝宁姚伸出手。宁姚一挑眉头,什么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收心。”
宁姚瞪眼道:“毛病!”
那俩剑修,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都有点傻眼,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把脑子喝傻了,敢这么跟宁姚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啧啧。
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复真实面容,抱拳笑道:“诸位,好久不见。”
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立即飘落在地,人人抱拳沉声道:“见过隐官!”
也不管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再说了,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是好是坏,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谁都得认。
一座城池,瞬间剑光四起,与此同时,灯火依次亮起,无比喧闹,一时间闹哄哄、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
“隐官回了!”“真的假的?”“骗你我就是酒托。”“狗日的二掌柜,坐庄捎上我啊。”“二掌柜,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你这都不管管?我可以帮忙带路。”“我早就说了,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来了就别走了啊。”
也许在飞升城剑修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早已不是萧愻,甚至不是宁姚,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既是外乡人,也是家乡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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