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山中何所有》:单挑(1/2)
第327章 《山中何所有》:单挑
山上山外,两两对峙,各展神通。
一人登门拜访,一个待客还礼。
陈平安这边,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托月山后方,站在五色山岳之巅,宛如一位神人顶天立地,手持一枚蕴含四成曳落河水运的水字印,腰悬一篇宝光流转的祈雨诀。
万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后,还有一尊神灵之姿的金身法相,双臂缠绕火龙,脚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宫镇山之宝显化而出。神霄城内矗立起了一杆剑仙幡子,一枚五雷法印被神灵高举飞升,悬在了笼中雀小天地的最高处。三十六尊各部神灵被陈平安点睛开眼之后,连同十八位白衣飘飘的剑仙英灵,在六千里山河境内四处游弋,肆意斩杀托月山地界周边的妖族修士。
三十六尊神灵从法印掠出后,身后各自犹有一大拨宛如壁画上的飞天神女跟随,飘然若仙。神女们长眉细眼,脸庞丰润,秀骨清像,头顶宝冠,肩披彩带,胸饰璎珞,臂戴镯钏。她们拖曳出火焰状的长线,彩云飞旋,天散落满太虚,就像夜幕中骤然飞出一大片流萤,光彩流动,无比绚烂。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画卷,比起这一幕,实在是不值一提。
陆沉蹲在莲道场内,身前出现了一张小画案,一边画符绘制光阴走马图,一边唏嘘不已:“好彩头,大饱眼福。”
这些古灵一般的飞天神女可不曾在那枚法印四面描绘而出,完全属于意外之喜,是谨遵天道循环而生,是托月山那座飞升台崩碎后的残余天道余韵万年不散,类似剑气长城那些盘桓不去的粹然剑意。在陈平安点睛之后,补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将她们敕令而出,就像为她们在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赢得了一席之地。
远古时代,天地间存在着两座飞升台。骊珠洞天那边的,由杨老头负责接引男地仙登天成神;而托月山这边的,自然便是接引女地仙脱胎换骨、跻身神灵了。
大妖元凶的真身手持那杆以神灵尸骸炼就的金色长枪,此外,那出窍远游的一尊阴神身边有形若傀儡的扈从,是河上姹女,极其灵神。她背对着主人和陈平安,袖中掠出一条碧绿色的滚滚长河,涌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对水法。
在托月山一处第二高的山头,元凶的那尊阳神身外身前方出现了一架充满蛮荒气息的大鼓。它手持一把火运大锤,以锤擂鼓,每一次鼓响,陈平安背后金身神灵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就好似被凭空撕裂一大片太虚境界,出现了一个个赤红色的漩涡。鼓声锤碎无数天地灵气,神霄城内的剑仙幡子开始剧烈摇晃起来,猎猎作响。
双臂缠绕火龙的金身神灵落在神霄城内,一手稳住幡子,同时驾驭那枚高悬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条金线流转开来,霎时间便有无数道金色雷电轰然砸向托月山,大地与天空之间就像构建起数以千计的登天桥梁。
陆沉感慨道:“可惜这场斗法,就只有贫道一人观战。”
天地间有大美而不言,万物的生发与毁灭,都蕴含着不可名状的大道自然。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左手所持长剑:不愧是高过太白、万法、道藏和天真这四把仙剑的唯一存在。高出天外,高无可高。
陈平安这次问礼托月山,等于一人仗剑,将托月山独自开山三千多次。
这种事情,传出去都没人相信。
就像中土文庙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多次,白玉京给人打碎了三千多次,谁信?
再是个空架子,再无十四境修士坐镇其中,也还是托月山,是那文庙和白玉京啊。
至于为何未能一剑斩杀元凶,彻底斩碎托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时的剑开中土大岳穗山,一是因为飞升境巅峰的元凶早已合道此山,术法古怪,能够让托月山恢复原状万次,再就是因为陈平安的剑术依旧不够……无敌。故而既无法做到如万年之前的陈清都那般在此一剑打碎飞升台,也无法媲美万年之后的托月山大祖一手打断剑气长城——而绝不是因为那把长剑不够锋利。
当然,陈平安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于拿托月山练剑,试图通过递出数千乃至万余剑,将自身驳杂的剑术、剑意、剑法熔铸一炉,最终尝试着合为……某条自身剑道,估摸着还是为将来那场问剑白玉京练的手。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荡变化,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问题。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剑仙也不会现身。
不过既然陈清都都出剑了,陆沉不觉得还会有任何意外。
一旦现身就能让敌我双方都觉得一切意外都会自动避让绕路的修道之人,万年以来,屈指可数。陆沉自认暂时做不到,师兄余斗也一样。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视为失传两境,没有什么名称。所谓失传,就是没有师传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传承、香火绵延,想要打破飞升境瓶颈跻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证自悟自得。自行其道,自证其法,长生久视,证道不朽,全凭修道之士的自身体悟。
练气士所谓修道,不过是借天地无涯之灵气,塑人身有限之形躯,续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终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窃贼,不与天地欠债丝毫。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巅有几个秘而不宣、不曾流传开来的隐晦说法,其中就有一个所谓的非神非仙“天人境”。
三教都对“天人”一语各有宗旨阐述,老秀才昔年做客龙虎山天师府,就曾赠送一副楹联给当代大天师赵天籁,其中就有榜书匾额“天人合一”。
陈平安继续驾驭井中月的剑阵,冲撞元凶的那一手绝天地通,就看谁耗得过谁。他以心声答道:“小事,习惯就好。”
陆沉笑道:“这可是伤及大道根本的事,这要还是小事,还有什么大事可言?”
要是那半座城头被谁斩破,陈平安就等于再断一次长生桥。等到归还一身道法给陆沉,后果不堪设想。
陆沉忍不住说道:“老大剑仙对你是真的好。”
陈平安点头道:“我的长辈缘一向不错。”
陆沉忧心忡忡道:“陈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剑过后,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粮的境地了。运气好,还能拿以后的修道岁月来慢慢还债;运气差点,就要直接拿一个境界来补窟窿;运气再差点……算了,不说晦气话。”
陈平安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陆沉最后那句话,是想说如今借了几境,回头就要跌几境。
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陆沉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加在一起的运气不至于这么差才对。
先前陆沉还担心陈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内就去青冥天下跟余师兄掰手腕有些过早,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轮到自己主持白玉京事务,陈平安却因为这场开山一役的后遗症迟迟不会现身了,那自己得有多寂寞?别看自己在家乡天下口碑一般,其实在白玉京内,那也是一位公认的作风正派、言行端庄、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
陆沉疑惑道:“先前为何不让宁姚他们多待一时片刻?”
这样陈平安不用独自开山,自然轻松许多。
开山与拖月二事,对蛮荒天下的气运影响,其实没有高下之分,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就足够了。天时之外,对于蛮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会是一种重创。当然,从长远而论,肯定是搬走那轮昔年居中明月比打砸个空壳子的托月山更有意义。
“拖月一事,二三成可能与三四成可能,有差异吗?在我看来,又不是五六成之差,也不是九十成之别,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在陆沉看来,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五位剑修合力开山,当场斩杀元凶,不如干脆放弃拖月一事。
陈平安解释道:“我这边多点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点意外。”
陆沉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托月山之巅。那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黄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妖元凶迟迟没有现世的那件木属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时炼化了光阴长河的万年古树,陈平安每次仗剑开山,元凶就会失去一道本命年轮。年轮全部消失之际,就是这位蛮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时。
托月山中,那三只本该在家乡呼风唤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摆着与那元凶求饶无用,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杀手锏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条缠绕山尖数圈的蜈蚣,还有一名修士正坐在一张七彩的蒲团上浇灌百余种卉,使其纷纷绽放,又不断枯黄凋零。第三只大妖是个女修,她身披一副金丝绣铜钉纹甲胄,身前悬有古玉质地的仙人抬灯盏,正在烧符箓。她点亮灯芯,火焰呈现出一种精粹的金黄色,就像是金精铜钱熔化时的色泽。
这三只大妖显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宝,使出了压箱底的保命术法。
那条蜈蚣抬起巨大头颅,与万丈道人法相对视一眼。
元凶讥笑道:“只是一个眼神,就与隐官大人结盟了?很好,那就尝试着与他联手,与我倒戈一击。”
末了还加上一句:“只要你们三个能够活着逃离托月山辖境,我可以承诺,让斐然和蛮荒天下不追究你们的背叛。”
这三名也曾割据一方、凶名显赫的妖族修士,这会儿估计连胆子都吓破了,以后哪敢与浩然天下为敌。搁在山下市井,家里还有长辈的话,估计还得来托月山帮着叫魂还魂。
元凶的身外身持锤所擂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只飞升境巅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大锤狠狠砸去时,那条蜈蚣就遭罪不已,被沉闷鼓声余韵波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身躯不断翻滚,绞碎山体,碎石落向山脚,尘土飞扬,黄沙滚滚。其余两只依旧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境大妖更是七窍流血,男妖的蒲团晃动不已,白碗出现龟裂,女妖那原本如美人肌肤般白嫩的灯盏也呈现出几分黯淡无光的珠黄。她取出一摞金色符箓,忍着道心不稳、魂魄震颤的疼痛,手指颤抖着齐齐点燃,竭力维持那盏灯火不至于熄灭。
可怜这三只仙人境大妖,如今就像身陷被剑修和元凶合力针对的艰辛处境,想要不死都难。
那条蜈蚣先前还想着与年轻隐官联手做点锦上添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够保留境界,活着逃离托月山,等元凶一死,也算给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状,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只是一想到元凶方才说的反话,三只原本颇为意动的仙人境大妖都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四周山河,两位山巅修士术法层出不穷,就如遍地开一般。
托月山周边其实并无一座“宗”字头门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现,都很识趣地立即离开,去别处开宗立派,开枝散叶。好像这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大树底下好乘凉?蛮荒天下可没有这种说法。事实上,这些个零星散落又不成气候的山上门派,很多妖族修士可能一辈子都没靠近过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内。
蛮荒大祖的一众嫡传弟子当中,只有新妆偶尔会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远,她也懒得施展障眼法,才让托月山周边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一睹真容。
距离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座山上门派,仙家府邸雕梁画栋,处处有彩云缭绕。结果从云海中探出一只白玉莹澈的大手,掌心纹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间开遍荷,散落无数雪。顷刻间,大雪满山,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远处一片水运浓郁的芦苇荡中,上空又有一片云海聚拢,毫无征兆地降下一场暴雨,雨滴皆蕴含剑气拳意。一个被迫离开修道水府的元婴妖族刚刚逃离这场无妄之灾,一位通体雪白巡游至此的剑仙英灵就一剑斩至。元婴妖族施展遁法堪堪避过那道凌厉剑光,缩地山脉百余里,身后就又有一位幡子剑灵递出一剑。元婴妖族顿时现出真身扛下,又忍痛恢复人形,再次远遁大地之下,结果撞见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灵,是那远古雨师模样,悬停于地底一处仿佛被道化浸染的虚空中,伸手一抓,就将元婴妖族禁锢在原地,一身水法从神魂中剥离,双方之间牵扯出丝线万千。
原本天人无垢的道人法相之上蓦然间出现了一连串颜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断蔓延开来。
元凶那杆金色长枪似乎拥有一种近似于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现了这等异象。而且随着那些水纹涟漪的扩散,万丈法相出现了灰烬飘散的大道崩坏迹象。
陆沉眯起眼。
相传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门神通,虽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势亦不容小觑,其中之一便是将练气士的道心推入万念俱灰的境地。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先凝佛门宝瓶印,再结说法、无畏、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最终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层层叠加,宝相森严,一下子就止住了万丈法相的灰烬飘散。
而那托月山背后的青衣道人与之遥相呼应,根本无须踏罡步斗,便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机随心迁徙运转,最终造就出一个天威浩荡的雷局。
陆沉愣了一下。他可没教过陈平安这些,那么陈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检万年,也毫无意义。因为这个雷局属于龙虎山天师府正统法脉,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天师候补人选,就注定无法知晓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够演化雷局者,唯有历代大天师。
陆沉如果愿意辛苦些,不惜费百余年光阴,倒也能模仿出个七八成,但是这等山上行径太缺德,简直就等于是跳起来朝当代大天师脸上吐口水了,以赵天籁那种话不多的脾气,估计就要直接手持仙剑,携天师印,远游青冥天下,去白玉京找陆沉切磋道法了。
托月山之巅,元凶突然与陈平安说道:“放过附近那些蝼蚁,我来陪你干一架,实实在在问剑一场。”
他手腕一抖,那杆金色长枪瞬间变成了一把布满金色云篆的长剑:“如何?”
陈平安出人意料地点头道:“可以。”
随后果真将笼中雀的天地辖境缩小为千里山河,战场上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对峙双方以及山上三个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
元凶笑道:“这三个,随便杀,免得妨碍一场清爽问剑。”
雷局随之落地,砸在那条早已重伤的蜈蚣之上。此后,陈平安接连三剑,一剑砍断光阴长河与元凶的一道年轮,其余两剑针对另两个仙人境妖族。
与此同时,天地翻转,陈平安在笼中雀的自身小天地中遇到了几个不速之客,就像一场姗姗来迟的心魔问心。当年陈平安跻身玉璞境,仿佛只是绕过了心魔,心魔其实并不曾消散。
陆沉有些纳闷:好像问剑双方都陷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境地。他心知不妙,立即缩手在袖,飞快掐诀演算此事。
好家伙,这位大祖首徒竟然还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剑修,难怪敢说要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这种话。至于元凶的本命飞剑,名字谁猜得到?不过本命神通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类似那尊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想象者——不对,还拥有回响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如果说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单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回响,那么所谓的孤独就是于山巅四顾茫然,独自喃喃,任你千言万语,天地无回声,寂寥千秋万年。
眼中所见,如遇心魔。
真假混淆,虚实不定。
一个儒衫模样的男子出现,正是宝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他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动怒,只是眼神略带失望地道:“陈平安,为何自碎文胆?为何偏偏是为了那个滥杀无辜的顾璨?”
天地间画卷绵延摊开如山水,陈平安独自一人走马观,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间山水路程。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学你,如坠魔窟中。因为你只要犯错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面容聚拢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好像觉得小师弟能够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这里的小师弟不该是这么一个陈平安。
最终出现了一个青衣女子,眼神温柔,一根马尾辫随风飘荡。她似乎在与陈平安遥遥对视,各自不言不语。
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幽居修行,爱憎一起,道心即退。
终于来了。陈平安的一颗悬空道心反而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落地。
“春风随我作狮子鸣。”
陈平安闭上眼睛,持剑之手,大袖飘摇,春风萦绕,递出属于完全自己剑道的倾力一剑。
姜尚真带着九人一起持符远游,至于具体画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师赵摇光和纯青代劳了,而画符所需的符纸,刘幽州之前给了很多。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传,再说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讳,以及每到一座山市都需要礼敬三山九侯先生。
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
先前画符之时,赵摇光笑问:“小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姜尚真摇头道:“大战在即,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杰处世,就不需要浪费心神了。”
之后众人持符远游,衔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练气士最想要接触又最难触及的那条光阴长河。刚好可以凭此勘验这拨天之骄子的道行深浅,以及体魄坚韧程度。
在姜尚真看来,除了曹慈和傅噤,其余那拨孩子确实比自家陈山主差得有点远了。尤其是许白,第一次现身在山市后,就开始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所以是最晚一个点燃山香的。
不过这个被誉为“许仙”的年轻人很快就恢复正常,似乎不过心意转动,身边便显化出一个模糊的金色文字。姜尚真就多看了他一眼,记起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许愿桥的看桥人,说不定与那位字圣的许夫子极有渊源。
论福缘气运,确实没一个差的。
九人当中,在跨越山市途中,无形中出现了几座小山头。
曹慈与郁狷夫两位纯粹武夫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傅噤和顾璨是同门师兄弟,而且都算瞧得上对方。元雱、赵摇光和法号“须弥”的少年僧人曾经一起秘密勘验各洲光阴刻度等事,相互间早有默契。纯青和许白因为双方师承,曾经一起游历宝瓶洲,关系不差。
在一座山市停步后,纯青问道:“姜先生怎么变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这个问题,其实在场诸人都很好奇。宝瓶洲那边,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的那场镜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现身,而且并未施展山上障眼法。
山巅消息流传极快,哪怕隔着一座天下,纯青还是知晓了此事。
眼前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双鬓霜白,青衫长褂,一双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轻轻敲打肩膀。
在纯青的印象中,没打过交道的年轻隐官是一个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照理说,两个性情迥异的修道之人,怎么都混不到一块去。
姜尚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我曾经在家乡的一块福地与陈山主并肩作战,一同蹚过江湖,见面相逢就投缘,属于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
这一路,九人各自说了些本该小心隐藏起来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时候跟那拨妖族修士打起来,谈不上合作,只能各自为战。
比如被誉为“小白地”的傅噤除了那枚名为“三”的道祖养剑葫,竟然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剑嫁衣,又名缟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长袍;飞剑寿衣,就像一张天然针对剑修的锁剑符;飞剑虚舟,又名秋蝉。
唯独曹慈和郁狷夫,作为纯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个止境的归真巅峰,一个处于山巅境瓶颈将破未破的境地——反而没什么可多说的。
天幕星河之中,一个干瘦老人和一个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蛮荒大地,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
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再次青烟袅袅,如有香火点燃在眼前。
于玄啧啧称奇道:“前辈,香火鼎盛,气象大得有点吓人了。”
先前,剑气长城五位剑修先后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他们兼具文圣一脉与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宁姚,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次的九个年轻人,有大端武夫曹慈和两位白帝城嫡传,还有来自青神山一脉、文庙亚圣一脉、龙虎山天师府、中土破山寺以及中土兵家祖庭一脉的。
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三山九侯先生脸上有些笑意,当然不是因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这么短的光阴里,同时出现两拨年轻人共同礼敬,连他都感到了意外。如果再加上两拨人的各自持符,在蛮荒天下跋山涉水,对于数座天下的走势,都会牵连出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于玄说道:“似乎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啊。”
三山九侯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于玄抚须会心一笑。身边这位前辈的这一点头,可不简单。
方才有意无意提及一事,于玄询问这位前辈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前辈当时没有给出答案。
一轮明月中,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四名剑修凭借奔月符联袂飞升而至,站在这死寂沉沉的远古废墟之地。
昔年蛮荒天下有三轮明月,被命名为玉钩的那一轮是荷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经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间。赊月的修道之地名为蟾宫,而这居中一轮名为金镜,也是唯一拥有别称“皓彩”的明月。
宁姚看了眼天幕,说道:“我负责出剑开路,同时对付某些意外。”
豪素负责以本命飞剑的神通暂时“道化”这轮明月,齐廷济和陆芝则负责在同一个方向共同递剑,推动明月沿着那条宁姚开辟出来的轨迹迁往青冥天下。
宁姚手持仙剑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处,然后一剑开天。
一场没头没脑的狭路相逢,置身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之内,冯雪涛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笔。方圆千里之内,一座座山头被连根拔起,一条条江河水流分别被砸向那些悬空而停的妖族修士。与此同时,两张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箓悬在冯雪涛袖中缓缓流转,以日晷符定光阴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
天底下的山泽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剑修、烦阵师,跟剑修捉对厮杀不占便宜,若是敌人当中有阵师坐镇,就等于已经身陷包围圈。冯雪涛为此吃过不少苦头,但他并未心烦意乱。作为野修,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识过,九死一生的处境都不止一次两次了。
在试探虚实之时,冯雪涛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身形缩为一粒芥子金光,同时黑烟滚滚,又有水雾缥缈,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个方向一起远遁。没有任何一个妖族修士阻拦,也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那个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带讥讽笑意道:“秋后蚂蚱,只管蹦跶。”
蛮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拦住了冯雪涛的北归路,唯一迟到者,是从斐然那边赶来的玉璞境剑修流白。她凭借恩师周密赐下的法袍鱼尾洞天走了一条登天捷径,得以压制元婴境瓶颈演化而起的心魔,顺利跻身上五境。她的本命飞剑一直没有公开,早年甚至都没被甲子帐记录在册,大概这就是周密嫡传弟子的独有待遇了。
流白一到场,大阵得以补全,开始对那条飞升境大鱼进行收网。
之前出手四次,两个是蛮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对斐然担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马调度阳奉阴违。还有一个是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隐藏在蛮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围杀浩然天下那个喜欢捡漏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动了一点小手脚,不然就不只是跌境为元婴那么简单了。
虽说此举隐蔽,可他们也没想着一定能够成事,毕竟黥迹那边还有个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头衔搁在蛮荒天下不算什么,毕竟连云纹王朝的叶瀑,一个才跻身飞升境没几天的家伙都给自己取了个“独步”的道号。可郑居中作为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够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就极有分量了。
再者,发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记忆犹新,故而两座天下那场没谈拢的议事过后,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说法:愿意拿三个飞升境大妖换一个郑居中。
除了白帝城郑居中,还有曾经在蛮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重返浩然家乡便拦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陈平安,连同武夫曹慈在内,总计十人,都被视为蛮荒天下最希望对方能够更改阵营的存在。
白袍少年嬉皮笑脸道:“哟,流白姐姐今儿这么空,竟然得闲啦?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说不定我们九个就要兜不住青秘这条飞升境大鱼啰。这还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责嘛,可万一青秘凶性大发,乱宰一通,我们这些细胳膊细腿境界不高的岂不是要死翘翘?如此说来,流白姐姐还能算是我们几个的救命恩人呢。”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神色要一本正经,不然只会显得油嘴滑舌。”
身穿雪白长袍的少年,脸上覆了一张雪白面具,两只大袖笔直垂落,化名秋云,是一位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腰间悬佩一把狭刀帝姬,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牢狱获得的斩勘是差不多辈分的远古重宝。
远古天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狱四官,其中夏官缙云执掌专门用来针对蛟龙之属的斩龙台,秋官白云负责职掌雷池行刑。
秋云感叹道:“唉,还是流白姐姐有学问,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他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流白默不作声。
秋云不再继续挑衅,眼神熠熠地自言自语:“不知道那个曹慈是不是徒有虚名。”
竹箧依旧是老样子,背剑架,长剑繁密簇拥,画面犹如孔雀开屏。他有点怀念在甲申帐的岁月,好歹还有个能够服众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
这拨天干修士,脑子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这些年来凑一堆,也就在斐然面前稍微老实一点。
那个稚童模样的修士名为玉璞,腰悬布袋子,其上古篆“符山箓海”四字,袋子里边装了数目可观的符箓,据说是玉符宫遗物,更是一件宫主信物。
符箓一道门槛高,修行起来,只要资质足够好,比一般剑修更消耗金山银山。所以玉璞最仰慕皑皑洲的刘聚宝,敬佩这位财神爷的挣钱本事。
有女子耳边坠着一颗金色珠子,光芒柔和,其上若有水纹涟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脸庞界线分明。她名为金丹。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讷,腰悬一对小巧斧钺,手持一盏可以牵引魂魄去往阴冥之地的灯笼。他名为元婴。
此外,一个肩挑竹竿、腰悬葫芦的男子名为鱼素。他擅长精思道法,想象神仙,能够撮泥为马,掬水化虚舟。他同样精通符箓一道,投符驾驭山鬼水裔,悉来听令。
与鱼素并肩而立的修长女子是他的妹妹窈窕。她腰肢纤细,背着一张巨弓,一只纤纤玉手不断旋转着匕首。与秋云一样,窈窕既是练气士,也是纯粹武夫。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诗。”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辈身上的那粒心神也没闲着,默默吟诵了一句。
另外那个不知该喊姐姐还是姨的女子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情了,体态婀娜,珠圆玉润。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脸上覆了张面具,看不清面容,身后显现出来的道法景象也过于瘆人,一具具尸体悬空而停,不着天不着地。
此女擅长编织梦境,观想出一条无定河,拆散无数春宵梦中人。覆上面具之后,心相随之显化在身后,就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这亦是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能够让光阴悬停。死亡是一场大睡,睡眠是一场小死。而她的本命飞剑,其实就是那张古琴,名为京观。
姜尚真暂时还不知道女子名为子午梦,道号春宵,他只是有些打抱不平:“几个最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围杀一位野修出身、最熟稔厮杀的飞升境大佬,岂不是又崩了。”
冯雪涛苦笑不已,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空有一身飞升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那些近在咫尺的心声哪怕无比清晰,可咫尺之遥却有着天地之距。
大阵之内,那些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并非虚相,但是对方每次出手都占尽天时地利。而且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昼夜流转。春雷阵阵,天降甘霖,山川出云。继而又是日夜循环,四季流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尽而明霞将灭没,星象入夜灿烂若河,此外伴随着龙宫春霖水生,云行雨施之象,星河秋露,一洗炎蒸,象纬昭然,秋高气爽,大雪纷飞,草木生长……诸多景象流转变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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