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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兵解正阳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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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兵解正阳山

刘羡阳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负责第三场问剑的正阳山剑修。

看那剑光痕迹,女子来自眷侣峰当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装束,面容冷峻,气势沉稳,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之前明显一直在小孤山那边仔细观战,尤其是第二场,庾檩输得太过古怪,似乎一旦近刘羡阳身,就会落入某种阵法禁制,所以她没有直接御剑落在一线峰山门附近,而是在祖山与满月峰之间停下,御剑悬空,与本命飞剑极其神异的刘羡阳只是遥遥对峙。反正剑修之间的问剑,距离一事,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

天风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脚下长剑拖曳出一条雪白流萤,身后山峰满是青翠颜色,就像从一幅青绿山水画中御剑而出的女仙。

刘羡阳看着那位长得不好看、御剑姿态却极出尘的女子,觉得受益匪浅,下次问剑谁家祖师堂,绝不能再听陈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门口,徒步登山,得学这位前辈,脚踩长剑,化虹而至,然后一个骤然悬停,尤显精髓的是现身处,得挑选个风景绝佳的形胜之地,变成一位所有观战人眼中的画中人。

黑衣女子双手掐剑诀,指尖浮现一轮淡金色弧月,这位隐居小孤山数百年之久的剑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来自正阳山满月峰,此刻与问剑之人自报身份,算是致礼。

刘羡阳立即还礼,单手掐剑诀,不过没有报上龙泉剑宗嫡传的名号,只是单纯介绍自己的籍贯和名字:“旧骊珠洞天,槐黄县刘羡阳。”

女子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刘羡阳微笑道:“胜负、生死都随便。早就想要领教一下你们正阳山条条登顶剑道是怎么个高法了。”

女子说道:“今天就让你如愿。”

一线峰和满月峰的山间有一抹浅淡白云飘过,但是主动绕过了那个身姿婀娜的御剑身形。显而易见,女子早已祭出了一道护身术法,防止被刘羡阳的不知名飞剑偷袭。

祖山随之开启护山大阵,整座一线峰,除去剑顶,四处云雾升腾,台阶上如溪水流淌无声,流水极为清澈,刘羡阳低头看去,整条台阶就像铺了一层仙师织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绰绰。此阵并不针对刘羡阳,只是庇护一线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场山巅剑仙之间的凶狠问剑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风景。

不知名的女子剑修身形蓦然消散,与此同时,一线峰高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金色长剑,是正阳山某处除名旧峰的镇山之宝。

随后剑身扭曲出数道弧线,电光交织,就像一条雷部神将遗落人间的金色长鞭,天幕有雷声轰鸣,刹那之间,这把不同寻常的古剑迅猛拖曳出数百丈长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个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

刘羡阳单手掐剑诀,指尖出现一粒金光,双指并拢,轻轻画圆,一条金色光线随之拉伸而出,在刘羡阳身边出现一条圆线,刘羡阳再打了个响指,一条圆线变成一颗笼罩住刘羡阳的金色圆球,如一轮被炼化拘押的大日,变得袖珍可爱,仿佛被仙人随手搁在了台阶上,金光浓稠如水,熠熠生辉,有飞升之象。

剑修刘羡阳居中站立,衣袖飘摇。

一鞭落地,从登山神道到山门牌坊,迅速有阵法涟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层层叠叠而起,最终被那条弧线雷光凿出一条深达数丈的裂缝。

一线峰半山腰以下的山头,从那条粗如井口的雷鞭当中分散出数百条金色雷电长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阵护持山根水运,仅是这一鞭落下,那条登山神道就算毁了,牌坊楼更要被一鞭分为两半。只是这道气势如虹的雷电长鞭独独无法砸开那个刘羡阳的金色圆阵,整个一线峰山脚处,都是无数条雷电长鞭的电光交错,编织成网,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乱轰砸人间。

诸峰观战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谱牒修士,个个屏气凝神。

一处天地灵气微动,女子现出缥缈身姿,抬起一只晶莹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誉为“金枝玉叶”的筋骨经脉纤毫毕现。她右手呈虚握状,缓缓一抽,微微皱眉,这位鬼修,似乎在忍着神魂震颤的剧痛,从左手心处抽出一把翠绿色狭长法刀,好似一条幽绿江河炼化而成,铭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荡漾摇曳。

刘羡阳瞥了眼远处女子拔刀“出鞘”的异象。

从一线峰这边到满月峰山巅,毫无征兆地倾斜拉出一条雪亮直线,剑光笔直,瞬间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剑光去势犹然激荡无匹,直接再将满月峰一处峭壁凿穿,一条剑光长线去往天幕,经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开,化作一团阴风瘴气,只是心口被剑光刺透处,留有拳头大小的剑气旋涡。

持刀鬼魅,头颅、躯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开来,再由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剑气藕断丝连,勉强维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驾驭的金色长剑在空中长掠不停,依旧不断有金色雷电在疯狂鞭打一线峰山脚的那条山路,每一次长鞭砸地,就是一阵雷鸣震动。

偌大一座正阳山祖山,就像一处山水盆景,蓦然开出一朵脉络分明的金色卉。

女子一刀遥遥劈出,并无璀璨刀光绽放,天地间只是出现一条细如发丝的灰线。

刘羡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双指横抹,轻声道:“水落归墟。”

在鬼物剑修和刘羡阳之间的空中凭空出现了一道虚无长河,那条灰线竟只是一扯便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决堤,只是一一汹汹滚落于那座“归墟”中,最终连道道金色雷光都被一并收入其中。

好像问剑双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别。

先后三场问剑,从头到尾,刘羡阳都没有使用学自龙泉剑宗的剑术。

问剑正阳山一事,他就没跟那个打铁的阮师傅打过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拦着,刘羡阳就当他答应了。

刘羡阳瞥了眼头顶,四方云聚,而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剑修的手段,刘羡阳知道这一记剑术,是拨云峰的成名绝学穿云。

正午时分,阳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条剑光从天而降,剑尖直指刘羡阳。

刘羡阳心意微动,围绕一线峰的八方之地涌现出了八条剑气长河,冲霄而起,远处几条长剑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形成的汹涌江河,剑气森森,绕过一线峰后山,拉扯出数条战线,好像一支支轻骑,赶赴那些金光过黑云处的战场。最终,半空中,浩浩荡荡的剑阵江河,与那女子元婴境驾驭的云中落剑,针锋相对,如沙场上一支支铁骑对撞冲阵。

毕竟是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化用几篇那些圣贤文豪的述剑诗,刘羡阳还是会几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剑阵,身形蓦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开,最终凝为身形虚幻的八位持剑之人,通体由雪白光线交织而成,分别有一剑递出,剑光变作一只只神异白驹,它们在前奔途中,倏忽现身,倏忽消逝,行踪不定,一起扑向一线峰刘羡阳。这是那翩跹峰的一门压箱底剑术——光阴似箭,白驹翩跹。

练气士的化形之术,一向不太入流,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最下乘的,是那鸟雀走兽,或是仙家鸾鹤之流,若是能够现出大如山岳的蛟龙之相,或是某些凶悍异常的远古异种,并且能够拥有一两种与之对应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跹峰这门幻化之术,就颇为不俗,能够让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种传说中跳跃在光阴流水之中的灵物白驹,再携一缕剑意用以杀敌。

刘羡阳以剑气凝出一把长剑,随意挥剑数下,将数头轨迹诡谲的白驹悉数斩碎于空中。这时一头亮如月光的白驹蓦然身形下沉,躲过那道剑光,马蹄轻踩地面,转瞬之间就来到一线峰台阶后方,刘羡阳头也不转,就是向后一剑,沿着台阶往下狂奔的白驹崩碎如瓷,最终仍有四头光阴白驹撞在刘羡阳的金色剑阵之上,雪白光彩与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剑修早就在等这一刻,她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整个满月峰地界,天地灵气被汲取一空,瞬间漆黑一片,如白昼转瞬间就坠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线峰那边,阵法地衣由浅绿色转为幽绿色泽,满月峰上空,浮现出一轮皎皎圆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沉归碧海。恰好人间坠月之处,便是刘羡阳所站之地。

刘羡阳依旧没有挪步,只是神色有些古怪。

这一场问剑,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没啥意思。

明月依旧坠海,并无任何凝滞,但是一瞬间,犹有后手剑术的那个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坠云雾中,许多或白描或彩绘的人生画卷一一在眼前展开。

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异样,除了问剑双方,哪怕神诰宗祁真这样的仙人境道门天君,一直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战,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细节,依旧无所察觉。

而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实可算半个玉璞境的元婴境鬼物,竟然也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游历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画卷。

这就是刘羡阳那把本命飞剑的可怕之处。

梦中出剑,随意杀人。

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酣睡,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条长河。而刘羡阳每次入睡,就是一场溯流而上的远游,关键是他看过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随意去往那个人的那条人生长河。所以谁一旦与刘羡阳作同境之争,谁就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宁姚、斐然、绶臣、陈平安,可能只有这些剑心极其坚韧的剑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时,有那还手之力,各凭神通,稍有胜算。

因为刘羡阳梦中问剑的唯一“瑕疵”,就是刘羡阳入梦与人相见,是刘羡阳的一场顺流而下,却是他人的光阴逆流,也就是说,宁姚、斐然这些剑修,或天资堪称无敌,或剑心极为稳固,甚至是两者兼备,故而极有可能在第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如人在梦中恍恍惚惚,却依稀自知寤寐而梦,如果在那一刻,被梦中问剑之人剑心异常清澈通明,凭此仗剑破开一场梦境,就可以避开刘羡阳越往后越凌厉的出剑。

这就是刘羡阳愿意一直拖着不来正阳山问剑的原因,只要不曾跻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无敌。不然陈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拦住他?从来只有刘羡阳教陈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没有一剑劈砍,去挡下那轮明月坠海,而是第一次挪步退让,施展缩地山河手段,去了半山腰。明月滚落在地,沿着台阶往上一路碾轧,追随刘羡阳的身形,刘羡阳只得不再藏掖境界,蓦然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将那轮“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荡,绢布撕扯迸裂声响不绝于耳,明月如滚球,四处乱撞,刘羡阳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轮明月渐渐安稳下来,最终因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驾驭,好似无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无数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渗出袖子,好个山上仙师的壶中日月长。至于另外那个“刘羡阳”,就陪着那个女子鬼物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两人一同顺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满月峰女子剑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阴漫长,实则只在各自心神的刹那间,而且如果不是刘羡阳心有所动,改了主意,以她迟迟没有察觉到梦境的处境,刘羡阳在梦中随便递出一剑,她就会至少被一剑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还会被斩碎极多魂魄,况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撑的魂魄,又能经得起刘羡阳梦中几剑?

刘羡阳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轻轻喊出她的名字,一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那个悠游回顾整个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位刚刚跻身龙门境的女修,身边也没有那个刚刚还在一起憧憬未来的师妹,更不在什么满月峰。她想要运转本命飞剑,却发现那把和主人相依为命的涸泽依旧在本命窍穴当中,可是她心神微动,不管如何牵引,却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气府大门,飞剑如何都不得出门杀敌。

刘羡阳看了眼“天外”,笑道:“还剩下点时间,带你见一见真正的山巅风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为这个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阳山某个将来的“柳玉”。

下一刻,女子只觉得四周景象变化,然后心弦紧绷,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一位好歹剑心依旧是元婴境的鬼物竟然当场道心崩溃。

在那一望无垠的无穷大战场上,无数金身神灵高高在天,不计其数的妖族在地,天地间厮杀不断,尸骸遍地,如山脉绵延。而她与刘羡阳所站之地,竟是一头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几千丈的大妖,一脚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双猩红眼眸,眼神炙热,它仰头望天,战意盎然。

刘羡阳淡然问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阳山剑修的分儿上,我才带你来这边,你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两人视野所及,战况惨烈。只不过刘羡阳见怪不怪了,可是那个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剑修却是感到惊心动魄,只是眼见景色,就已经让她头晕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双金色眼眸的彩甲神灵矗立在大地之上,摊开手掌从天外接引一条璀璨星河,握住后作为一条长鞭,高高抡起,鞭打大地,大地支离破碎,沟壑纵横。

有那女子模样的巨大神灵,她御风落地之时,高处云海密布,数以万计的金色闪电瞬间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大妖一手扯过神灵的“渺小”身躯,撕开之后,随手丢弃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却又被一根从天而落的金色长戟倾斜着钉穿胸膛,它竟然狞笑着一个身体前倾,自己撕开身躯,再反手攥住那杆长戟,一个重重踏地,丢还给天上一尊金身神灵,长戟被后者接住之前,数十位位于低处的神灵被一穿而过,长戟主人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悬挂堆积在长戟上的神灵尸骸,只是轻轻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葫芦”……

司徒文英颤声道:“这就是你的本命飞剑?”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凭空掉下个玉璞境,又刚好被我刘羡阳接在手中吗?”

司徒文英呆滞无言,沉默许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来:“如此收场,意外之喜。”

刘羡阳蹲下身,说道:“我终于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了。”

昨天在过云楼,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说。

最后喝酒微醺,陈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说了些心里话。

他说有意思的事,有意义的事,都不容易做到。有意思的难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义,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满月峰上的几拨观礼仙师,甚至都能够清晰感到一线峰那边大地震颤的余韵。

至于拨云峰和水龙峰两地,来自一洲各地的两拨山神水神相聚,他们对于山根水运的感知更加敏锐,相较于一般修士,更容易确定一场问剑带来的后果,足可长久改变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脉庶出的姜韫和老龙城苻南华,都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外乡人,加上双方曾经在大渎战场上碰过面,算是半个熟人,这会儿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前方那幅气势恢宏的问剑画卷,苻南华轻声问道:“两人都是元婴境剑仙?”

姜韫点点头:“毋庸置疑。”

可能刘羡阳还不止。

不过姜韫的兴趣还不在那场问剑,而是正阳山的祖山大阵,类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护得住一线峰在双方问剑期间不至于被剑光流散、术法轰砸得满目疮痍,不然等到大战落幕,之后诸峰客人登山观礼,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处处断壁残垣,就好玩了。

不承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观礼,还能变得这么有趣。

果然惹谁都别惹骊珠洞天走出的那拨“年轻一辈”。

不谈已经是大骊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和杏巷出身的马苦玄,只说桃叶巷谢灵,前些年独自一人游历途中,斩妖除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极其果决,况且犹有两位杨家药铺的纯粹武夫,也曾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闹出过一场动静不小的山上风波,至于福禄街赵繇返乡担任大骊官员之后,处理起山上纠纷,更是心狠手辣。不承想今天又多出个刘羡阳。

苻南华那个身材臃肿的妻子和韦谅坐在观景亭内。姜笙问道:“刘羡阳什么时候才能一路打到剑顶啊?”

韦谅以心声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等着吧。”

那个刘羡阳分明留力极多。

姜笙眼睛一亮:“还有热豆腐可吃?”

韦谅点头道:“说不定还会很烫嘴,甚至端个碗都觉得烫手。”

姜笙摇头道:“不可能吧,就算那个姓刘的是位玉璞境剑仙好了,他能够走到剑顶,就已经实属侥幸了。”

关于正阳山的底蕴,云林姜氏那边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姜氏老祖最宠溺的心尖儿,再加上当年逼着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龙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着呢,她每次省亲回娘家,那位事务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会专门抽出时间亲自陪着她散心。

韦谅笑道:“天下仙家只分两种,山头和散沙,哪怕是宗字头的山上豪门,其实只要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会瞬间变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叶洲玉圭宗、太平山,宝瓶洲风雪庙、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过有些藏得浅,有些藏得深,正阳山属于后者中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刘羡阳一人问剑,确实到不了那个临界点,就像小生姜说的,止步于一线峰剑顶,至多再大闹一场,要么被正阳山留下,要么被龙泉剑宗某人带下山,算是为宝瓶洲山上增添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韦谅说到这里,看着那个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年轻剑修:“当然,刘羡阳已经很厉害了。不到五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前只有两人能够做到。”

姜笙闻言震惊,刘羡阳是玉璞境剑仙?只是更大的惊世骇俗,还是韦谅所谓的“之前两个”,她忍不住问道:“两个?不是只有风雪庙魏晋吗?”

韦谅笑呵呵道:“看来你们那位姜氏老祖还是不够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谁?如今在哪里?这样一位年轻剑仙,怎的半点名气都没有?”

韦谅卖了个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诸峰某处山中,这个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滚烫豆腐,登门做客,结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个不小心,就不只是烫嘴了,可能还要烫伤肝肠。”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还奇怪呢,韦叔叔为何愿意百忙中赶来正阳山这边白白浪费光阴。”

韦谅点点头,眯眼感慨道:“不得不来,因为需要向一个年轻人学那物尽其用的拆解之法。”

韦谅这位“爷爷,儿子,孙子,其实都是一个人”、当了一代又一代青鸾国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气死个人,当年那小子多淳朴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让我捏着鼻子向他虚心请教这门学问了。”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宗主竹皇见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门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怜惜她是女子,却身世可怜,沦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却还需要她离开小孤山,来向刘羡阳领剑。

夏远翠则神色复杂,这里边涉及一桩尘封已久的宗门内幕,哪怕陶烟波和晏础这样位高权重的正阳山老人,都只是私底下有些猜测,谁都不会轻易提及,只知道有位元婴境的女子鬼修隐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职。

白衣老猿见到她后,神色不悦,以心声与几位老剑仙道:“她的那条贱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关系到祖山的大阵,她一旦魂飞魄散,就会从根子上折损大阵枢纽,那笔神仙钱的损耗不去说,宗主何必如此糟践一山气数,事后谁来弥补?”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远翠脸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这话说得就有些伤人了。”

这位按照谱牒记载早已离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婴境剑修,暗中担任正阳山的添油翁。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线峰祖师堂的祭祖油灯,可以为一座山头续香火。

她出自满月峰,曾是夏远翠最得意嫡传之一,与那个被李抟景亲手打杀、再将尸骨曝晒在风雷园广场上的女子是师姐妹。

她们两个都曾有机会,从有意专心练剑的师尊夏远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职,帮忙处理庶务,甚至有望成为山主,要知道当年正阳山诸峰当中,现任宗主竹皇虽然练剑资质极佳,却始终不是那个资质最好的剑修。

只是她们大道坎坷,一个身死道消,一个心怀怨怼,自己选择走上条断头路,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因为她们,或者说整个正阳山,都遇到了那个命中相克的风雷园剑修李抟景。

竹皇劝道:“夏师伯,袁供奉说话从来对事不对人的。”

历代添油翁男女皆可,但必须是剑修,一旦担任这个职务,就等于是个半死之人,因为不但会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一笔勾销,还会随便找个由头,比如闭关失败、兵解离世,彻底隐居幕后。而且每次现身递剑,做所之事往往极为凶险,次次都是搏命之举。

在夏远翠和竹皇分别跻身玉璞境之前,变成鬼物之后的司徒文英,其实才是正阳山那个杀力最大的剑修,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李抟景极有可能的问剑正阳山,以免李抟景一路登山如入无人之境。正阳山自然不敢奢望司徒文英能够剑斩李抟景,只是有点类似元白与黄河的那种问剑。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时,山门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他自然清楚夏远翠和竹皇打的什么算盘,两人早就嫌弃这个鬼物婆娘碍眼了,以前的正阳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着那个在世时不可匹敌的李抟景,免得被李抟景单凭一己之力就拆掉整个祖师堂,再打断那些登山剑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皇历上边的污迹,交由外人帮忙抹掉最好,毕竟如今的正阳山再不缺她这半个玉璞境剑仙了。

夏远翠是凭此功劳准备舍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嫡传不要,好将来与竹皇在祖师堂议事时,换取一拨剑仙坯子。至于宗主竹皇,别看先前满脸遗憾、愧疚难当,其实整个正阳山最想司徒文英死个干净彻底的,就是从元婴境变玉璞境、从山主变宗主的他自己。

不过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当宗主?夏远翠不如此算计,如何让满月峰不断壮大,在下宗祖师堂占据数量最多的座椅?

那个女子鬼物的本命飞剑名为涸泽,品秩极高,一经祭出,可造就出方圆数十里的无法之地。

飞剑将天地灵气涸泽而渔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长的独门剑术,与人问剑厮杀,走的是玉石俱焚的路数。此外她凭借飞剑,寅吃卯粮,等于一位元婴境剑修在阳寿无忧的情况下,依旧不惜化作鬼物,放弃了阳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来了半个玉璞境的境界。而且她的魂魄早已和正阳山护山大阵融合,无法离山太久,否则神魂腐朽极快,所以不同于背剑峰那个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历山河,只需要出手斩草除根时速战速决即可,她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斩首。

为祖师堂续香火的添油翁,为正阳山剑林斩草除根的植林叟,这两位绰号名副其实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婴境剑仙,一位九境宗师,分工明确,偶尔下山合作杀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竹皇突然以心声说道:“今天的意外够多的了,绝对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所以下一剑,夏师伯、陶师弟、晏掌律,有劳了。”

竹皇再补上一句:“我会通知大孤山那边,所以还会加上吴提京的那把本命飞剑。”

夏远翠点点头,财神爷和掌律祖师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答应了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刘羡阳只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诸峰观战众人当中,一样只当是刘羡阳被女子鬼物一剑斩杀,而不知其中玄妙。

剑修当中,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就是两玉璞境,两元婴境。加上司徒文英这个鬼修,平时可算半个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视为一个杀力卓绝的玉璞境剑仙。

何况正阳山在剑修之外,还有护山供奉袁真页,已经是玉璞境。而且背剑峰那边,还有个作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术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师。

如此看来,如果诸峰跟随祖山一同开启护山大阵,再加上那座剑顶,杀个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剑修,都不是问题,绰绰有余。但是这类大剑仙,哪怕加上南北两洲邻居,整个三洲山河屈指可数,白裳、魏晋、姜尚真、韦滢,除此之外,还有谁?

再者,仙人境剑仙,或是飞升境大修士,如今谁敢在宝瓶洲胡来?真当中部大渎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正阳山。

眷侣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剑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远处小孤山那边,有个孤苦伶仃的女子。他眼神冷漠,收回视线。附近有一截枯木横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脚将枯木踩断后,身形轻灵,一跃腾空而起,背后长剑铿锵出鞘。

吴提京御剑而行,这位被视为正阳山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年轻剑修腰间不悬佩剑,只有剑格至剑柄这一小节。好像曾经有过一把长剑,只是失去了剑身。

飘然御剑之时,吴提京缓缓呼吸吐纳,衣袖猎猎作响。

我辈山中剑修之属,粹然手战之道,内实精神,身如猿鸟,寄气托灵,剑气沛然若水溢江河,剑意灵犀如芙蓉出水,剑道浩瀚高远似列星旋转。

刘羡阳和那女子鬼物的问剑,声势极大,异象横生,处处是剑气残余的紊乱涟漪,又牵着一座祖山大阵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陈平安离开背剑峰,隐匿身形,循着一条剑道,不过稍稍小心,就拎着那把捡来的古剑成功登上剑顶。

被山顶女修询问是谁,陈平安笑着说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线峰祖师堂门槛外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些木坊女修,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语道:“既然都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让刘材、对雪峰流彩,或者说远游陆抬,暂缓与我问剑一事?以后机会多的是,你邹子算尽天事,何必急于一时,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远游青冥天下之后?”

对雪峰,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的一双眼眸熠熠生辉,然后她迅速低下头去,似乎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定。连元白都没有察觉到她这个细微动作。

广场上一个琼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剑仙,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然后轻轻点头,好像答应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复了正常神色。

这位木坊女修自己其实浑然不觉,而元白身边那个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无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离开对雪峰,甚至来不及与元白言语一字。

大骊陪都那边,仿白玉京剑光一闪,只是很快就撤回了。好像一个玉璞境剑修的阴神远游,根本不值得出剑。

来正阳山之前,陈平安曾去往中部大渎,不是靠着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凭借两个别洲修士的名字。然后陈平安只见着了一个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无境之人。

当时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出白裳,或者邹子,你按照规矩,负责出剑。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找得出来。”

因为按照大骊那条只适用于山巅的规矩,所有别洲仙人境剑修和飞升境大修士,没有主动向大骊朝廷递交通关文牒,擅自踏足宝瓶洲版图,一经发现,就要被问剑。

但是那份关牒,只需要寄给仿白玉京,无须与大骊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这其实又是一桩怪事。

那个不知身份的无境之人,点头笑道:“规矩之内,理所应当。”

正阳山茱萸峰的那个“田婉”,曾经飞剑传给自家先生一封信:“白裳一,邹子九。”

总之崔东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其中一人必然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而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已经身在赶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陈平安此刻站在这处视野开阔的剑顶,转头瞥见对雪峰那边的剑光去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果只是单纯翻阅关于正阳山的谍报,他绝对不会对元白身边那个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可一旦涉及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陈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个万一,他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了。

直到这一刻,那个真身并未在宝瓶洲的“邹子”远去,陈平安终于可以真正松口气了,没来由想起两个佛家说法:草寇大败,贼过挽弓。

好了,这场问剑正阳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了。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来宝瓶洲阴险递剑,就别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不过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远游,也已经意识到仿白玉京那边的动静,注定只会悄然返乡,不过更大可能,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剑仙,还是只会选择袖手旁观,远远看戏。

一位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壮起胆子伸手拦在门口,小心翼翼劝阻道:“这位剑仙,剑顶祖师堂是我们头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闯入,是要惹天大麻烦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和你们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拜他所赐。你要是不放心,就飞剑传信竹皇,我刚好有点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剑阁那边人多嘴杂,不合适谈正事,就有劳姑娘传信了,我就先去挑把椅子了。对了,我叫陈平安,来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们宗主,让他最好独自一人来这剑顶。”

女官正犹豫不决,不承想青衫背剑的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到了祖师堂里边,而她那条胳膊就悬在空中。女官收起手,急得满脸涨红,差点落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后回了琼枝峰,还不得被祖师骂死啊。她一跺脚,只得转过身去,赶紧飞剑密信宗主竹皇,说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自称是陈平安,来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闯入祖师堂了,好像已经开始挑选属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还大言不惭,说宗主最好是一人来祖师堂谈事……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拎剑,确实在那边挑选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属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前。因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庆典,所以一线峰这边专门将护山供奉那把本就极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与竹皇并排的首位。于是陈平安就坐在了这把椅子上,望向大门那边,手持长剑拄地,轻轻拿起放下,安安静静等着竹皇露面待客。

那个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师堂规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门口那边,然后当她瞧见祖师堂里边的场景时,霎时间脸色惨白,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

陈平安将两排座椅一一看过,都知道各自是属于谁的位置,一线峰祖师堂,虽说以前没来过,可是完全不陌生。

满月峰的夏远翠,秋令山的陶财神爷,水龙峰的晏掌律,拨云峰那位曾经和郦采一起出剑的老剑仙,翩跹峰女子剑仙,琼枝峰祖师冷绮,茱萸峰田婉,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被阮师傅看不上眼的雨脚峰庾檩,身边藏着小半个“剑修刘材”的对雪峰元白……

确实是个剑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阳山,没什么。可加上大骊朝廷、田婉,有田婉,就会有个图谋极大的白裳,有邹子,就更会有刘材。

比如说那个刘材,在陈平安看似最意气风发之际,突然一个寂寂无闻的正阳山子弟横空出世,拦在路上,选择以剑修换剑修的代价,最终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变得再不是剑修。

对于数座天下的复杂形势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会是一个极其意外的变数。可是对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来说,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惨淡结局。

而这件事,邹子就像是通过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名单,早早跟陈平安打过了招呼,并且有意无意泄露了刘材的那两把本命飞剑。

说不定这份榜单,正是邹子的幕后手笔。

有朝一日,剑修问剑剑修,堂堂正正,一场捉对厮杀。而且还事先提醒过你这位年轻隐官,并且让你陈平安提早准备多年,来应对这场对手名字、本命飞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问剑。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只是暂时没了燃眉之急,可那场只会由邹子来决定时间地点的问剑,是注定避不开、逃不掉的。

其实陈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脑袋去想个为什么,都始终想不明白邹子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无所谓了。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许多的为什么,不也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来了。

正阳山宗主竹皇,果然只是单独一人。

陈平安笑着没有起身。

竹皇以剑气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门口那边,他第一时间就瞥见了对方手中那把背剑峰古剑。竹皇这位玉璞境剑仙宗主眯起眼,向那位年轻山主沉声问道:“陈平安,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依旧在以剑鞘底端轻轻敲击地面,微笑道:“讨杯茶喝,再谈正事?”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传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吗?”

下一刻,一线峰剑顶所有剑气瞬间聚拢,凝为一个云遮雾绕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边。

那一袭青衫依旧老神在在,无奈笑道:“这还没谈,就谈崩了?”

竹皇只见陈平安张开手,他手中那把正阳山开山祖师的佩剑拄地静止。然后陈平安抬起手,抖了抖袖子,从中滚落出一颗头颅,他脚尖再一拨,将那位植林叟的脑袋踹向大门口,脑袋撞在了门槛上:“竹皇,你就不想想,为何我在你们地盘上都宰掉个九境武夫了,结果还得跑来一线峰主动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阴晴不定。他身边那位仙人,其实随时都可以朝那个年轻人出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来都来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没有挪步,只是问道:“那个刘羡阳,是否已经是玉璞境?”

陈平安懒得聊这个,你不会自己猜去啊。他只是随手将门口那颗头颅打碎,然后准备起身,笑道:“给你机会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会儿连同刘羡阳和我在内,所有前来一线峰观礼的贵客们,就在祖师堂遗址上边,大家一起晒太阳好了。”

竹皇笑了起来,一步跨过门槛,身后那位仙人却留在了祖师堂之外。竹皇边走边说道:“陈山主,记得小心说话,聊岔了,沾亲带故,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被你吓了个半死。”

竹皇刚走到一半,就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与背后门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剑,强行破开一座极其诡异的剑阵。但是下一刻,好像那个陈平安只是抖搂了一手剑术,就再无多余动作。

不过在再无半点剑气交错的一线峰剑顶,出现了一幅好似山水画卷的绝美风景。就像一座山头,开次第,然后有数百道传信飞剑拖曳着一条条剑光流萤,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剑光风驰电掣,去往诸峰山头,最终悬停在一位位观礼客人身边。

与此同时,陈平安已经双手握住那把背剑峰古剑的首尾两端,笑道:“别着急打架啊,这可是你们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传承信物,一个不小心被我拧断了,到时候怪谁?”

竹皇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但是那个说话做事都好像脑子有病的年轻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将那把长剑抛还给他,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没有接住那把祖师遗下的镇山之宝,只是让门口那位仙人代劳。

竹皇落座时,心情古怪至极,在自家祖师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然后陈平安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竹皇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竹皇,不如你先将袁真页从你家山水谱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点,亲手帮你清理门户好了,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你觉得呢?!”

只见陈平安气定神闲,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刚刚收起一轮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满载而归,不虚此行,回头好送给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处玄之又玄的古战场,女子鬼物问道:“你在明处,还有个落魄山的陈平安躲在暗处,对不对?”

刘羡阳笑着不说话。我跟你又不熟,没必要掏心掏肺。

司徒文英蓦然脸庞扭曲,布满狰狞神色,却是怒其不争的眼神,怒道:“你们如此潦草问剑,意义何在?!”

刘羡阳被她问得有些蒙。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寇,临死之前,突然问那行侠仗义的大侠,打死我就够了吗?就算不够,我也不能打死你两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永远只会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他们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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