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先下一城(1/2)
第294章 先下一城
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栋茅屋门口,是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体态丰腴,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颗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正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轻轻戳地。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奕奕,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陈平安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境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杯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粉霞、廖青霭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那陈平安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境修士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颗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棵青竹上,竹叶簌簌而响,纷纷落下,一大团翠绿竹叶汇聚在空中,凝为一大团苍翠颜色,仿佛祭出了数百把飞剑。
陈平安左手一挥袖子,将那扑面而来的石子、竹叶随手打散,再抬起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窦粉霞眉心处剑气凛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剑气凝聚为一粒芥子,轻轻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访客只站在门口却不敲门,窦粉霞的整张白皙脸庞微微漾开,头上灵蛇发髻悄然松动。
窦粉霞再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纯粹以真气支撑的竹叶砰然散开,不少飘落在她的发髻间、肩头上,她一跺脚,露出少女娇羞的模样,哀怨道:“果然低两境,根本没得打。”
窦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陈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叶消失处,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个窦粉霞是故意显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这一脉武学,本身就是纯粹武夫所学,却又能够通过秘法天然压胜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练气士遇到剑修,难缠至极,胜算极小。只不过捉刀客一脉武夫,好像只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不少,浩然天下这边却罕有行迹。可惜就连学生崔东山对这门捉刀术也所知不详,所以陈平安只学了点皮毛,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遇到生死一线的厮杀,是绝对没机会使用的。
窦粉霞笑意盈盈,依旧打量着那个气定神闲的青衫客,暗中则聚音成线,与马癯仙提醒道:“师兄,被我猜中了,陈平安除了是剑修,果然还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来的这场问拳,师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马癯仙却不太领情,一场问拳而已,生死自负,窦粉霞这般算计对方,自己输了更窝囊,都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就与师妹答复道:“师妹不必如此费心思。”
窦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与那个年轻隐官眉目传情,可是与师兄的言语却是怒气冲冲:“一看对方就不是个善茬,你都要被一个十境武夫问拳了,要什么脸不脸的,就你一个大老爷们最娇气!换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闷了他!”
陈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窦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当面道破。
马癯仙开始缓缓前行,对方都找上门了,自己作为距离山巅只差半步的九境圆满武夫,师父名义上的大弟子,没理由不领拳。
裴杯原本有意这辈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只是因为前些年大战落幕后,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向裴杯开口请求一事,说自己是以一个最喜欢看江湖演义小说的老人,为自家江湖,向瞧着还很年轻的裴姑娘求上一求,让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热闹些,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应了。所以如今裴杯才会名义上有了四位嫡传:大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关门弟子曹慈。
对内,除曹慈之外,三人其实都只是裴杯的不记名弟子。曹慈依旧是那个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对外,因为曹慈年纪最小,就成了马癯仙三人的小师弟。
曹慈对这件事无所谓,但包括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师兄师姐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有跻身了十境,才有机会被师父真正视为嫡传。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轻轻卷起两只袖管。
马癯仙一步微沉,脚下泥地出现些许塌陷,身形瞬间离开原地。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汹涌倾泻,那一袭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时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陈平安纹丝不动,一手掌心抵住对方的顶心肘,向后滑出几步,一手递出,倾斜向上,托住马癯仙下巴,骤然发力。
马癯仙猛然间一个转头,躲过陈平安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凶狠至极的随手一提,屈膝拧腰坠肩,身形下沉、旋转,一腿横扫,随即不见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拦腰折断。马癯仙站在空地上,远处那一袭青衫飘然落在一截断竹顶端,一手握拳,一手负后,微笑道:“喜欢让拳?只是年纪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这么客套吧。”
窦粉霞眯起眼,换成自己,方才仅是年轻隐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过了,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就已经问拳结束,再乖乖养伤个把月。
马癯仙默不作声,深吸一口气,拉开一个拳架,有弓满如月之神意,以这位九境武夫为圆心,四周竹林作俯首状,瞬间弯下竿身,一时间崩碎声响不绝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灵气再炼化为一口纯粹真气的拳法?这么一位武夫,与炼师何异?与练气士对阵,岂不是等于天然坐镇一座无法之地?
马癯仙一闪而逝,窦粉霞和廖青霭竟是无法捕捉到大师兄的踪迹。
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皇历。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两条人命。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江湖了,老人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皇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一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的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中,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了境,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昏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棵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却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那一袭青衫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他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她和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仍停在茅屋门口,她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吴霜降在内的那些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话。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她也不知所终。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了整整一千五百枚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就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便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总不会是至圣先师吧?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
白泽撇下礼圣,独自走到陈平安身边,年龄悬殊的双方,就在水边,一坐一蹲,闲聊起了宝瓶洲的一些风土人情。白泽当年那趟出门,身边带着那头宫装女子模样的狐魅,一起游历浩然天下,与陈平安在大骊边境线上,那场风雪夜栈道的相逢,当然是白泽有意为之。
关于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的处境,白泽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隐官大人跻身仙人境,情形就会好很多了。”
听着白泽先生称呼自己为隐官,陈平安难免别扭。
如果将来哪天重返剑气长城,再南下游历蛮荒天下,陈平安遇到谁都无所谓,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边这位。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两轮明月的蛮荒天下,好像会很难不遇到白泽先生。
“陈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内事就行了。”白泽微笑道,“不管别人如何,作为读书人,笃定心中一个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为书,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够凭此获利,可至少能够让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率先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随后是老秀才、亚圣,之后余斗、陆沉、僧人神清、女冠、斩龙之人、老观主、吴霜降,以及陈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几位,都一一重新现身河畔。
仿佛人人远游一场,毫发无损,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梦一场,初醒时分,对那梦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来。
众人皆如岸上临水观月,任何一个念头便是一颗石子,动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涟漪,只会使得水中明月越发模糊不清。所以真正站在山巅的一众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没有谁开口言语。
可能那个吊儿郎当的白玉京三掌教是个例外,陆沉好像犹豫着要不要与陈平安叙旧,询问一句,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闲来无事,我就将一处古战场遗址开辟成了练剑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飞升前往,在那边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庙这边不会阻拦,对吧,礼圣?”
礼圣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陈平安听得心惊胆战。
果然礼圣稍稍转移视线,望向他这个背剑年轻人,补了一句:“对吧,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礼圣先生说了也算。”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莲冠,然后拊掌而笑,赞叹道:“我这家乡,礼仪之邦。”
东海老观主微笑道:“几年没见,功力见长。”
老僧神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句,点头道:“慧根,慧根使然。”
陈平安颇为无奈:“你们都是十四境,你们说了都算。”
河畔氛围随之轻松几分。
礼圣突然与众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议事结束,各回各家。”
无一人开口询问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这场议事,三教祖师虽然未曾露面,但是绝对就在幕后看着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会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在等着所有人。
礼圣打开禁制,白泽站起身,率先从河边消失。
老秀才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顶替白泽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伸手一摸,失望道:“这个白泽老先生,怎么当的长辈,也没落个金疙瘩在地上。”
陆沉踮起脚尖,遥遥挥手道:“陈平安,回见啊,等你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僧神清好像与陈平安打了个机锋,微笑道:“东山气象,北海风流,修定慧戒,神会药师佛。”
陈平安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依旧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还礼老僧。
陆沉一脸欣慰笑意,自顾自点头道:“果然还是与小道亲些,都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光阴长河之畔,最终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颗颗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转瞬不见。
吴霜降会继续游历蛮荒天下,找那剑气长城老聋儿的麻烦。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个一袭青衫的背剑青年,随后重返青冥天下,继续坐镇白玉京。
那位当下化名陈浊流的斩龙之人,打算去找那鸠占鹊巢三千年的荆蒿,该挪窝让给旧主人了。
青宫太保?什么青宫?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若非当年他决意斩龙,那么浩然天下就不会只有一座白帝城了,会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对。
陈平安坐回原地。
她转过身,伸出手,虚握拳头,递给陈平安。陈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却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个眨眼工夫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么一想,甲子之约,也不算什么,我在练剑之地打个小盹就行了,到时候可别带其他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时候没有跻身飞升境,就跟礼圣打声招呼。”
陈平安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气,目不斜视,腰杆挺直坐如钟,大义凛然道:“对岸风景美极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万年,其实一直都在家乡那边,也没怎么走动。”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陈平安神色尴尬,立即闭嘴。
她看着陈平安,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颜一笑,后退一步,柔声道:“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她化虹离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巅——穗山之巅。
有个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呵呵望向自己。
陈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秀才跳脚道:“这怎么成,怎么成,礼太大了,我这关门弟子,年纪再轻,治学再勤勉,修心修力再优秀,为人处世再出类拔萃,终究还是当不起这份天大的殊荣啊……”
礼圣站在一边,最见不得老秀才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笑道:“礼太大了?先前是谁死皮赖脸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礼圣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当先生的,能求之事,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这弟子,没你说的那么模样俊俏嘛。”
陈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颜。随即灵光乍现,陈平安心头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齐聚河畔,结果到最后连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说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笑道:“聪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这才对嘛,读书不开窍,读书做什么呢。”
老先生笑呵呵道:“一人兴善。”
陈平安犹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话道:“万人可激。”
老先生继续问道:“更大学问?”
陈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很好啊。”
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出现在了文庙大门外的台阶下。
林君璧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好像刚刚酒醒?
见着了拾级而上的陈平安,林君璧立即驱散一身酒气,喊了声“隐官大人”,然后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点头,称赞道:“敢在文庙大门口醉醺醺,不成体统,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气外露,出门不得随身带个大箩筐装着,免得误伤旁人。”
林君璧汗颜不已。
旁边还有些出来喝酒解闷的修士,都对那一袭青衫侧目而视,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有资格在这边议事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知道眼前这位背剑青年,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很差,极差。
当那隐官,在先前那场议事当中,就是此人,敢把一座托月山和整个蛮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要打,然后现在文庙就真跟着打了。
然后再当文圣一脉的弟子,竟然比那师兄左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庙所有圣贤眼皮子底下,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才,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结果就这么被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先后三场架,练气士,读书人,纯粹武夫,都打了个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那位龙虎山小天师惊讶道:“是你?!”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碰过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年下山之前,请人帮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签,果真不假,自己这趟出门,总能遇到贵人。
只说文庙这边,就有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左先生,双方聊得特别投缘。
还有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至于那个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贵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是吴霜降。
赵摇光打了个稽首,起身后再次赔礼道歉,笑容灿烂道:“上次在渡船上边,小道多有冒犯,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陈先生真要计较,也好说,以后去了龙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几坛好酒,陈先生与它们计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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