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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无话可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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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无话可说

万年以来,可能除了剑气长城的巅峰剑仙议事,就再无一次,能够让类似的这四位剑仙,心甘情愿当那绿叶陪衬。

齐廷济,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宗主,剑气长城的齐氏家主,是一位曾经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飞升境巅峰。在异乡三处战场接连出剑,仅凭一己之力,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陆芝,剑气长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剑仙,传闻她其实是浩然人氏,但陆芝却始终以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自居。杀力巨大,不是飞升境,却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会排在飞升境老聋儿之前。身为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更是亲口说过,自己作为垫底剑修,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岳青、米祜这几位巅峰候补,他们与陆芝,其实隔了两个纳兰烧苇。

阿良,作为圣人府后裔,却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光阴,曾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的一位读书人。

在阿良出现之前,剑气长城剑修对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纯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荡百年之后,大为改观,赌品酒品人品,都让本土剑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镇压数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剑斩无数厉鬼冤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国,不然如今已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头所刻大字,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报一开,剑气长城两截城头有了镜水月,那个“猛”字,会赢来无数个充满惊叹意味的“刘叉”。

左右,飞升境巅峰。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更是剑气长城最不苟言笑、脾气最差的一位剑仙,也是厮杀起来最有“剑仙风采”的一位。相传战场上,曾经有那一人同时问剑十四王座的壮举。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遥遥一剑,将那萧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无数修士都曾目睹的一幅壮阔画卷。

剑气长城,五位剑修,三飞升一仙人一玉璞,却是境界最低、年纪最小的青衫剑客陈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众人视野,并无半点突兀感觉。

关键是四位剑修,显然对此都毫无异议。

虽说人心隔肚皮,山巅修士,往往修身养性功夫都极好,但是这五位剑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剑意融合,无法作伪。

哪怕那个让中土神洲“剑仙坯子”沦为一个笑谈的左右,还有个文脉同门的师兄身份,在此刻,依旧只是站在陈平安身边。

剑气长城剑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还有很多游历之人,在那边吃过大苦头,却只能回到家乡后,至多学小娘子作态,与师长与好友哀怨诉苦,绝无报仇的胆量和能耐。

在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不认身份名字,不认师承靠山,只认剑术,只认战功。

加上居中的陈平安,这五位剑修,就像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座无可匹敌的剑气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无论是合道天时地利还是人和,与之为敌,毫无悬念,一样会死。

议事开始之初,获得视线最多的一小撮人,要么得修为境界足够高,同时还得人缘足够好。

比如已经开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箓于仙这个说法,将来只会更加名副其实。

当然还有喜欢云游浩然九洲,而且从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龙真人。火龙真人的视线迅速游弋半圈,儒家圣贤之外,贫道看了谁,谁敢不看贫道,贫道就要去登门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将来再有这类对面不相识的尴尬处境。

要么年纪轻轻,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时在这场战事中,脱颖而出,年纪小却功劳大,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乡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许白。

对于每一位参与议事的年轻修士而言,所谓年轻,五百岁以下,都算年轻。今天能够跻身此地,就等于获得了浩然天下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当然曹慈肯定是例外,这位纯粹武夫,不需要。

然而在这一刻,议事众人,视线相同,想法各异,观感各异,都在看那个剑气长城第五位剑修。

陈平安,宝瓶洲骊珠洞天,陋巷贫寒出身,祖籍槐黄县,大骊王朝人氏。年少喜远游,两次游历剑气长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乡人身份,顶替叛变剑修萧愻,破格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统率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帮助陈清都排兵布阵,号令剑仙,调遣剑修,战功卓著。

两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师,眼界极高,却对那个素未谋面、从无交集的年轻人评价极高,不吝溢美之词,说了两句极有分量的言语:“前有隐官调度十万剑修镇守一城,后有绣虎掌控大骊铁骑死守半洲山河,为我浩然赢尽人和。”“年轻隐官,可谓儒将。”

天下武运最为浓厚的居胥山,其大山君怀涟有言,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几年。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有那“算盘”绰号的怀荫,评价此人,相对老成持重,说隐官坐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更多是顺势而为,群策群力,功劳并非全归于陈一人,但是功劳最大者,当数陈无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无余子”的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笑言,剑气长城这一局万年未有之死活题,胜在守方执棋之人,落子冷酷,严苛无情,看待妖族、剑修攻守双方,甚至连同陈自己,皆以死棋视之,故而最终能够死中觅活,剥削蛮荒元气极多。

陈平安身上那个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头衔,在今天有资格占据议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贤眼中,反而不是特别瞩目,甚至有可能还不如一个“宁姚道侣”的身份。

才四十岁出头,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修,还是止境武夫,这位首次闯入浩然天下山巅视野的年轻剑客,身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显得极为从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挂金甲,双手拄剑,一双金色眼眸,打量着那个陈平安。早年就是这小子,莫名其妙一剑劈开了穗山禁制,惹来了不少惊叹和非议,还被山巅好事者百般揣测。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好小子,几年不见,气度风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发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挠了挠耳朵,先前给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让走,给唠叨得差点耳朵起茧子,真是怕了。不过老秀才唾沫四溅,其中有个道理说得还算公允,就像他于玄这一道脉,上梁直挺挺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陈平安与裴钱这对师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细细思量一番当年的金甲洲战场,那个扎丸子头小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于玄对那宝瓶洲新建宗门落魄山,便难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让徒子徒孙和自家福地,与那山头做点小买卖。

毕竟那个郑钱说过,她师父对自己这个符箓于仙,那是极为仰慕的,看来这个陈平安,年纪不大,眼光老辣啊,难怪能当隐官。

渌水坑的澹澹夫人,则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此人得意学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来,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库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预料,以后无论是炼制法袍、湘君龙女裙,还是制作女修心头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钏,落魄山不敢说就此一家独大,最少能够垄断半壁江山。

老夫子伏胜,其实早就见过那个年轻人了,就在宝瓶洲青鸾国的柳氏狮子园。他这条文脉,对三坟五典钻研极深,在儒家几条文脉内,算是研古一派,只不过开枝散叶不多,关键是道统传承,相对松散。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只有三座书院的学问宗旨,尊奉伏胜为首。不过若是笼统而言,后世训诂、音律、解字,伏胜都算是一位开山鼻祖,只不过这个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庙正式认可。那位“说文解字、当世第一”的召陵许君,就与伏胜只是好友,双方之间并无师承。而这位许召陵,就是许白真正意义上的先生。不过直到这次参与议事之前,在鳌头山棋局上,许白才知道那位前来观棋的家乡学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书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许君。

伏胜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学宫司业,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贤,曾是鸿都门学的主持人,刚刚转任学宫司业没几年,伏胜转头与他笑道:“是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位学宫司业点点头:“是没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个年轻人,眼神温和,虽然笑意浅淡,但已经殊为不易。她是通过数个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纯青,游历归来,就提及过崔东山是那人的学生。还有个宝瓶洲的马苦玄,作为候补十人之一,性情极为桀骜,先后打败过赊月、纯青和许白,他在纯青这边,撂下一句与陈平安有关的题外话:“小娘皮,学什么拳?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个绰号“二掌柜”的年轻人,在剑气长城,靠着几片竹叶,卖那青神山酒水,卖得很问心无愧。剑气长城的剑修们偏就好这一口,喜欢蹲在街边端碗饮酒,全天下,估计就只有那处小酒铺,会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样是远游剑气长城的读书人,天壤之别。

墨家当代巨子,倒是不怀疑老秀才所说的,他那关门弟子,对三别墨都有关注,还对辩者和历物十事都有研究。只不过老秀才说的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纪轻轻,就对墨家辩学极为推崇,造诣颇深,什么以名举实、类取类予,见解独到,不输你们墨家三脉的任何一位学问大家,尤其是对那飞鸟之影未尝动一说,差点就要遥遥相契,有那观水见影的悟道迹象,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多有得益于墨家此说,所以回头你更应该去我那弟子身边,一个道谢,一个领谢,也算一桩美谈,忘年交嘛,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你就别瞎讲究什么辈分了……这位巨子,对老秀才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调说法,听过就算。

裴杯转头与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说道:“可以问拳一场分胜负,前提是陈平安愿意。”

两个同龄人的拳法高低,其实不用问拳,曹慈已经是止境的归真巅峰,陈平安还只是十境的气盛圆满,但是曹慈却说要分胜负,需要问拳。

两位拳法高度相当的纯粹武夫之间,几乎从无客套话,不讲究什么君子之交彬彬有礼,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和和气气,能够一人倾力问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双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时言语,至多是好坏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惭说“一般般”,却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有更早崔诚在竹楼二楼,既说撼山谱的拳意宗旨极高,也说拳招实在土气。

裴杯说道:“拳分胜负,悬念不大。”

曹慈突然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师父那把佩剑的竹鞘,说道:“不出意外,师兄要被问拳。”

裴杯笑道:“欠债还钱,欠拳还拳。”

宋长镜神色淡然,只是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还脚穿草鞋的少年,曾经拿着三袋子金精铜钱找到自己,求他这位“宋大人”,帮忙给一个公道。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还要送钱。

但是那个时候的窑工学徒,在与人谈买卖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沉稳,胆敢舍生忘死,不会意气用事。之后少年背弓与宁姚联手,与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长镜其实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是让宋长镜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神色古怪,见到那个年轻隐官之后,心念微动,然后赶紧掐指,极有讲究地“绕路心算”一番,怎么越发觉得这位年轻隐官,与怀潜着重提过的一位北俱芦洲“陈道友”,如此重叠?难不成真是那个躲在大玄都观孙怀中身边的“奸猾贼子”?按照怀潜的说法,此人来历不明,城府极深,擅长避险,保命和捡漏儿功夫,都堪称一绝。

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终于第一次见到那个学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隐官大人。

当年陈平安还曾借助林君璧,捎话给出身亚圣一脉的邵元国师,是某个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那人性善心之灯火,人间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愿意睁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葱蒨,总觉得那个隐官,好生眼熟。不是容貌,而是那双眼睛。

思来想去,她蓦然瞪大眼睛,是那芦岛附近海上的汉子,是一个在造化窟门口自称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伙,不过葱蒨遇到他的时候,他在一条渡船上,船上还有九个孩子。

对了,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有可能在身边带着九位修道坯子,在雨龙宗芦岛一带海域,“招摇过市”。

当时葱蒨还与他闲聊了几句,这家伙说自己认得姜尚真,但是那个心大萝卜却不认得他。那会儿,对方的眼神还挺诚挚啊。

回想起来,这个陈平安,那会儿肯定凭借她悬佩的香囊,就已经认出了她流霞洲松霭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师姐的身份。

好嘛,真会装蒜,不愧是隐官大人,难怪会跟阿良站在一边。

阿良“来时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天荒穿上了一袭儒衫,干净利落的装束,再无半点邋遢。此刻站在陈平安和左右之间,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给“大道压胜”了,终于要了点脸,知道先转过头,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掌心小心翼翼贴着两边鬓角蹭了蹭,与左右轻声道:“这么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难为情了。”

左右点头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间还悬佩一把青神山材质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视,消停了。

陆芝开始闭目养神。

在参与议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询问陈平安,会如何对待接下来的那场议事。陈平安的回答很简单,我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做成什么,没做成什么。到时候参与议事,多看少说,能不说话就一定闭嘴,当个哑巴。

许白站在人数众多的诸子百家老祖师当中,其实很不轻松。

参与议事的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修士,其实不是陈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这位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比起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轻。

许白这会儿只觉得别扭万分。如果不是姜老祖师生拉硬拽,许白是打死都不会过来露脸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庙秘密设置的一处军帐的军机郎。三十余人,来自文庙、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都是诸子百家和最顶尖世族豪阀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曾不同程度上影响过五洲某处战场的走向。

只是文庙从未宣扬此事,所以这些年轻人的名声,远远不如那座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极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个,既是隐官一脉剑修,又是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人。只是林君璧依旧未能跻身此次文庙议事。

而因为最为年轻,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许白,其实是同为兵家一脉的风雪庙魏晋的让贤,才能够现身会议。

事实证明许白并没有多想,因为当真有许多山巅前辈的视线,毫不遮掩他们的冷漠、讥讽、轻视。并不明显,隐藏得各有深浅,但是许白凭借一门天赋,可以模糊察觉,最可怕的,还是几位与兵家关系不错的山巅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对自己笑颜相向,却心念冰冷。

许白也不计较这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也没法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望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气定神闲,却不是想象中那种桀骜不驯的狂士风采,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风雅气量。

在许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够在剑气长城立足,还能以远游外人身份担任隐官的,一个武学登高路上绝无捷径可走的纯粹武夫大宗师,一定是那种极为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当然,人不可貌相,这位隐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暂时还不好说。

礼圣身边分别站着亚圣、老秀才。

只不过如今的老秀才,依然还不是文圣。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关门弟子,以心声言语道:“不心虚,不怯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老秀才随即忧心忡忡:“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这样的位置安排,不妥当啊。”

这一次,亚圣没有觉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学海无涯,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实并不意味着修心深远,依旧喜欢只见收获,不见耕耘。这些人,对那个好像横空出世的陌生年轻人,在那剑气长城怎么、为何当上的隐官,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几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对甲子帐和文海周密的算计,每天与剑修龙君对峙……这些过往,都会视而不见。而每一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上修行的万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为凶险的意外。

礼圣淡然道:“喜欢难受,那就难受去。谁觉得不妥当,让他来找我。”

亚圣微笑点头道:“陈平安的那份理所当然,不是年轻气盛,而是为了剑气长城的所有战死剑修,他身为隐官,必须挺直腰杆,站在此地。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那就老老实实憋着。今天谁没藏好那点痕迹,文圣你记账,回头你再让人算账,我这次不拦着。”

陈平安担任隐官之后,曾经在那倒悬山,找出一头在浩然天下隐匿极深的飞升境大妖,他联手陈淳安,在海上渡船,将其斩杀,年轻人却不贪功。后来重返家乡途中,路过桐叶洲,又寻出一枚周密的“老书虫”藏书印,就立即让人火速交给文庙。

为人老到谨慎,行事恪守规矩,所以哪怕陈平安出身文圣一脉,亚圣对这个年轻人一样欣赏。

没有绣虎崔瀺那么离经叛道、一人独行,没有左右那样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剑讲道理”,没有刘十六的那种“孤云野鹤,天随我去”,简而言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很愿意耐心与人讲理。

一个愿意在剑气长城街头巷尾,与孩子们讲山水故事的酒铺掌柜;一个愿意吃力不讨好,根本不担心被剑修排斥,还是为浩然天下说几句不偏不倚实在话的读书人。

其实这是一件陈平安自己都没多想的极小事,可在文庙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这边,却为陈平安赢得了极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书院山长,几乎都曾听说此事,不少圣贤都曾点头,会心而笑。

一次都没有拜会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身在异乡,却始终没有说过半句对亚圣一脉的怨怼言语,哪怕在剑气长城最为言语无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说过。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个人所有的言行,都会草木生发,开结果,或长或短,一岁一枯荣,或大或小,或团锦簇,茂树成林。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善,很善。”

看来这位亚圣,火气不小啊。老秀才知道缘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陈淳安的境遇。

礼圣在先前文庙内部的议事上,展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规矩”。比如关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人选补缺,几乎是礼圣一言决之,从亚圣到老秀才,再到文庙三位教主和伏胜这些老人,都只能听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余几件会拿到这场文庙议事的,一样是礼圣率先定下规矩,文庙诸位圣贤山长这边,今天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注定没有。

可惜今天议事之人,没能听见当下三人的对话,不然就可以咀嚼出许多大有学问的余味。

老秀才突然说道:“其实元雱那孩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亚圣默然。

礼圣轻声道:“可以开始了。”

亚圣轻轻点头,开口说道:“第一件事,由我来介绍七十二书院山长、学宫祭酒与司业。”

只说那桐叶洲、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书院山长就全部战死,无一例外。此外君子贤人,书院儒生,战死之人,只会更多。

南溪书院,紫阳书院,横渠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槐堂书院,嘉康书院,洛学书院,鉴湖书院,濂溪书院,观湖书院,山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一位位书院山长,被亚圣点名之后,都会向众人作揖行礼。

其中就有横渠书院新任山长,元雱,他是文庙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三大学宫祭酒依旧是老面孔,但是司业当中,有山崖书院副山长出身的茅小冬,不过他已经从文圣一脉,转入礼圣一脉。

茅小冬在作揖之时,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点头而笑。

一粒读书种子,开浩然,在不在自家园圃,其实没那么重要,转头一看,还是美景。何况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学之道,天生就更适合礼圣一脉,那就更无须拘泥于文脉藩篱了。

再说了,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不忘本,以后在文庙与人吵架,还是一员强援猛将嘛。

不亏,稳赚。

这一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学,就又只有关门弟子最得精髓喽。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个,在这方面比他们小师弟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两天你们俩师兄,不是要向小师弟教剑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们倒是公报私仇啊,怎么不传剑术不教拳法了?就你们那点弯弯肠子,都凑不齐一碟佐酒菜,你们小师弟好歹也是要参加文庙议事的人,那么俊一小伙儿,曹慈、许白加元雱,这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像话?

亚圣在介绍完书院山长和学宫祭酒、司业之后,说道:“从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的读书人,都必须拥有书院儒生身份。”

参与议事的十大王朝,总计有九位皇帝,因为还要加上一个宋长镜。卢氏皇帝显然与其余八位皇帝是差不多的心境,讶异、错愕、震惊,当然还有下意识迅速权衡利弊起来。宋长镜对此则置若罔闻,只是双臂抱胸,闭眼凝神,呼吸绵长。

卢氏皇帝视线微微偏移,担任国师的崇玄署杨清恐,立即以心声提醒道:“陛下听着就是了。”

文庙广场上,沉寂一片,肃然无声。

有些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辖境辽阔不仅限于一国版图的山神湖君,还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福地主这些洞主、福地主人,双方人数加在一起,总计二十六位。他们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镇割据的山水神灵,对此自然并无异议。

还有些是不愿意擅自开口,这是今天文庙的第一个正式提案,此时谁站出来率先质疑,谁就容易触霉头。例如那些与山下王朝联系紧密的宗门宗主,不管平时山巅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种眼光、姿态,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其实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头活水。上山修道证长生,开枝散叶,得有后来人,祖师堂需要嫡传,山上每家的金玉谱牒,都需要往后翻页添补名字,一宗一门之内,往往山头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传承各自法脉。

尤其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阀,对这件事,其实是最有想法和说法的,但是一样都没有冒失开口。

礼圣缓缓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随意。飞升境不用压制修士气象,武夫不用刻意约束气势,剑修和山水神灵,同理。”

议事地点,是文庙广场,可事实上,人人身在礼圣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术法,盘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袭极为宽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图案。腰间所悬那枚酒葫芦,开始绽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经炼化了一整条绚烂星河。

火龙真人紧随其后,悬空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双袖上的两条火龙,开始缓缓游弋。

龙虎山天师府当代大天师,背着一把桃木剑,而非仙剑万法,也缓缓落座,身下出现一张蒲团,赵天籁开始呼吸吐纳。

不知为何好像受伤不轻的铁树山郭藕汀,这头飞升境大妖,同样没有见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苍茫的镜子,开始养伤。一把镜子,即便被这位道号幽明的大妖大炼为本命物,相较于主人身形,依旧显得大如山岗。

飞仙宫怀荫,坐在了一张小榻上。

秃鹫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摇洲大修士刘蜕,席地而坐,身前还有一张案几,一座香炉,紫烟袅袅。

一些个原本打算有样学样,也跟着随意些的,在瞧见郭藕汀那边的景象后,大多犹豫一番,还是选择站立。因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动天下的照妖镜老祖宗后,镜子大如蒲团,而郭藕汀却已经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么神通,礼敬礼圣,而礼圣也未刻意针对这头飞升境妖族修士。

圣人天地,规矩使然。

白帝城郑居中,双手负后,随意打量起两边人物,看过那些各具道气异象的道门高真后,就去看那些佛门大德高僧。郑居中自有眼力,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宝相。

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树叶一片,正在低头凝视,是依旧在想如何将掌上叶,变作那树上叶。

还有一位僧人,身边有一条好似光阴长河的纤细溪涧,就像已经被僧人以佛法截断,环绕四周,缓缓流淌,分别有“顾”“鉴”“咦”三个金色文字,屹立不动。僧人背后,竟是一个身形模糊,却是人间天子的宝相。

身旁一位僧人,身后宝相显化,是一位威严武将,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长剑,脚边有那踞地狮子。

另外一位低头僧人,双手合十,身后宝相显化,竟是一位老农模样的庄稼汉,好似行走田垄间,步步绵密回互。

还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迈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问,那些文字便大道显化为三串佛珠,如同三处文字关隘。天下佛门丛林,将其视为黄龙三关。

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缓缓开口说道:“第二事,文圣重塑神像,文庙陪祀位置不变。”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这三位文脉嫡传,几乎同时与自家先生作揖行礼。

礼圣,亚圣,三位文庙教主,所有儒家圣贤,此外所有议事之人,都一样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礼。

老秀才神色肃穆,坦然受这一礼。

说实话,老秀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大风波没有经历过,三教辩论赢了两场,文庙议事无数,学宫书院讲学一场又一场,一场三四之争,神像被搬出文庙,打砸殆尽,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过至圣先师的袖子,与礼圣吵得面红耳赤,一脚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长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可能今天因为三个弟子都在的缘故,老人显得格外神色认真。

最后老秀才与众人作揖还礼。

这样的老秀才,其实不常见。

遥想当年,还是文圣时,学究天人,如日中天。那会儿,与老秀才坐而论道,几乎就只能想着怎么少输点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贺,老秀才终于又是一条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后在文庙这边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气了。我与老秀才联手,天下无敌啊。”

只要老秀才在场,保管一人单挑一大片,他阿良闯了祸,反而可以搬条板凳坐着看戏。

左右冷声道:“正经点。”

阿良埋怨道:“我这样的正经人,你上哪儿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时候想着我结账,骂架的时候就不让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声,咋来的?还不就是因为那么点酒债?”

左右开始沉默不语,懒得跟他废话。

阿良身体后仰,望向陆芝,剑气长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开窍的,不晓得陆芝姐姐的那份绝色,得从后边看吗?

陆芝依旧闭眼,却说道:“找砍?”

阿良收回视线,双手抖了抖儒衫衣领,瞧瞧,只是换了身行头,陆芝姐姐就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齐廷济微笑道:“亚圣要说第三件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脸。

果不其然,亚圣开始说那第三件事,是关于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和桐叶洲的重建事宜。

因为涉及太多细节,每一位议事成员身前,都出现了一本不薄的册子。

至于为何没有提到宝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一时间,视线多有投向那宋长镜、天君祁真和云林姜氏家主。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庙议事的宝瓶洲话事人。至于那位年轻隐官,显然不在此列。

亚圣在众人翻阅册子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诸位可以畅所欲言。”

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说道:“若有疑问,我可以为诸位详细解惑。”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看得尤其仔细,只说在那桐叶洲,刘氏就投入了不少的神仙钱。除他之外,宝瓶洲的大骊宋氏,还有玄密王朝的郁泮水等人也投了钱,其实人人有份。所以哪怕是宋长镜,也开始一页一页翻阅册子,没有遗漏任何内容。而分别来自扶摇洲和金甲洲的两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郑居中因为是扶摇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着性子看过一遍,合上册子后,开始计算得失。

如果说郑居中是最快看完册子的那个人,那么陈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没有之一。

其实这本册子,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对于某个别洲势力,比如白帝城、皑皑洲刘氏,在这四洲扶持仙家山头傀儡的约束力大小,以及文庙这边具体的规矩界线所在。其实任何一个界线模糊地带,都会引发极多的山上纠纷,若是今天文庙不议此事,那就无非是一切规矩照旧,再简单不过,山上的钩心斗角,是一门积淀数千年的学问了,只要是个传承悠久的宗门,都不陌生,一个比一个擅长。

至于文庙编撰的这本册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补偿方案,看似条目清晰,但意义不大,因为只给出了一个大方向,何况落实在具体事务上,到时候真正对接双方,是山上宗门和那山下王朝。

郑居中、刘聚宝、郁泮水,都有问题。

扶摇洲的刘蜕,作为曾经的飞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门曾经手握三座王朝,王朝藩属更有二十余国。

还有试图在桐叶洲选址下宗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往桐叶洲秘密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卢氏皇帝不宜开口,国师杨清恐却必须发声。

如今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的宋长镜,也不例外。

一一询问,韩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长镜,就再无人当面与那位文庙副教主“讨价还价”。

至于玉圭宗宗主韦滢,则始终默不作声,反而是关系不大的武圣吴殳,主动站在那些大宗门大山头的对立面,希望文庙订立的规矩更加严密。

陈平安已经将册子看完一遍,却又重新翻了一遍。

对于这个年轻人,如果是只有一个“隐官”粗略印象的山巅修士,兴许会觉得陈平安是在故作认真姿态,但是每一个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都很清楚,隐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书从厚看薄。避暑行宫堆积如山的秘录档案,陈平安几乎本本都看,而且还要看成一本本册子,再将一本册子看成几张或是数十张便签,以便隐官一脉剑修能以最快的速度翻检。

除了翻阅册子,陈平安当然也在仔细观察那些发言之人。说不定其中某个,甚至数个,会是那万瑶宗韩玉树的同道中人。

第三件事,耗时极多。

好在今天文庙议事之人,除了那九个皇帝陛下,都是山巅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个少年皇帝,体魄比起寻常人还是要强上不少。

开口议事之人越来越多,一位被誉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还有扶风茂陵一位世袭慎侯的豪阀家主,以及中土悬鱼范氏,等等,都纷纷参与议事。

有些事项,异议较大,就暂时搁置。

陆芝偶尔睁开眼睛,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有些擅长修行却不善言辞的老修士,说话的时候,竟然嗓音略带颤抖。

至于一位中年皇帝涨红了脸,在发言时颤音更为明显,双手紧握,手心满是汗水,陆芝反而没有觉得如何有意思。

陈平安就只是一边翻册子,一边竖耳聆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议论之人,悄然分心,将所有人的言语内容、衣饰、口音、神态、眼神、某个习惯性细微动作,都一一记住。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微笑道:“有空去龙象剑宗坐坐。”

陈平安点头答道:“没问题。议事结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芦洲,下次再来游历中土神洲,我会先去南婆娑洲。”

齐廷济说道:“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在陈平安看来,落魄山和龙象剑宗缔结盟约,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只要齐廷济放弃了对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觊觎,不去拦阻“陈熙”担任城主,那就万事好说。当初如果齐廷济违反与老大剑仙的誓约,去往第五座天下,就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气运在身,从而产生一系列意外。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剑仙,会将一座飞升城变成踏脚石,成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齐廷济的枭雄心性,加上剑道底蕴,必定登顶顺遂。所幸齐廷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并未如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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