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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座中皆豪杰》:夜航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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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间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书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嘻嘻,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枚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小米粒,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一桩机缘了。

但陈平安还是继续找那其他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有些书上的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翔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一本都带不走,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芦,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拿来与先生做买卖的,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个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拊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间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间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眼太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日复日年复年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年轻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严谨治学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芦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致歉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汉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将最后那本关于这则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最少得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是,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优哉游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那个曾经专程拜访过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小说,其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只不过那些书,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八门,对于这些陈平安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那本道书,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只是没有放在那三本叠放的书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他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布上边的四本书,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收入袖中,没有藏入咫尺物中。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汉子背后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气势凌人,如剑仙即将远游。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这个化名张三的虬髯客伸手一探,身边又蓦然出现了一头跛脚老驴,翻身上背后,笑问道:“敢问公子,江湖名讳?”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道:“剑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虬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骑驴离城而去。

跛脚驴有些瘸拐,背剑汉子在驴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壶酒,一路仰头豪饮,消失在城门口那边。

周米粒看了看斜挎包裹的陈平安,小声道:“裴钱裴钱,这位大胡子江湖前辈,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阔绰得很嘞,条目城多来几个,咱们就赚大发啦。”

裴钱笑着点头:“可不是。骑驴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头等豪侠嘛。”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师父。”

裴钱笑眯起眼,嘿嘿笑着。

周米粒轻轻摸了摸裴钱的那颗灵光小脑阔(壳),学那沾沾文气的好人山主,她也要与裴钱沾沾聪明气。

裴钱也由着小米粒摸那丸子发髻,悄悄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说道:“随便找个落脚地儿。”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陈平安突然伸出双指,比画起来。

这条夜航船上,有一条相对粗浅的根本脉络——很简单,承认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这个宗旨,短期内就一定可以行走无碍。

再经过今天接连的见闻、问答,陈平安更加确定了第二条根本脉络,关键就在两个字上边——交互。

裴钱有些好奇,师父像是在写字?

陈平安一边缓缓而行,一边以手指做笔,在身前的天地间,写下了三句话:

震分阴阳,交互用事。

选代交互,令长月易,迎新送旧。

文字倒影,交互横斜,山水相逢,错综砥砺,积土成山,积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文士,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伸手将那些文字余韵一一打散。

陈平安微笑道:“见过李十郎。”

那位条目城城主李十郎,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只是默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然后丢出一张青纸,却非符箓,只是写有“卖山券”三字。

一张青色纸张悬空静止,李十郎一言不发,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将那卖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卖”字上的那个“十”字,于是纸张文字,就变成了“买山券”。

贵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复返,不过瞧着脸色越发难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过路客,如此难缠。

陈平安笑呵呵道:“这么巧,眨眼工夫,就又见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过师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对弈,不谈棋术高低,只谈心境深浅,还真可以随随便便,就身前无人。

李十郎问道:“你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什么买卖?”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这位城主冷笑一声,再次离去。

陈平安将那买山券递给裴钱,笑道:“就当是赊欠的利息了。”

裴钱赶紧摆手,礼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这张纸的珍稀程度。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转头,虽然依旧眯眼,神色却尤为温暖,与裴钱轻声道:“师父第一次送你礼物,是那鱼竿,还是挑灯符?”

裴钱这才收下了那张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陈平安身体后仰,与小米粒笑着承诺道:“只要再有收获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挥:“都是江湖中人,么(没)个锤子好客套。”

犹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停下脚步,裴钱立即心有灵犀,轻轻摘下箩筐,递给师父。

满脸都是灿烂笑意、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箩筐后,微微弯腰,将脑袋放在陈平安肩膀上,悄悄问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见那个卖咱们铃铛的江湖女侠?当然可以,没问题啊。”

周米粒哀叹一声,啥跟啥嘛:“我是说咱们回了家,就一起去红烛镇耍啊,以前觉得太远哩,我个儿小,一个人走不动嘞。”

因为她家在他家啊。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秤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等字,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之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儿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小瓷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等人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小瓷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小瓷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瓷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毛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仅是水仙小瓷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中水的深浅,就看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小瓷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拈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递出的那本书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接过书之时,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个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天下,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小。有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在藕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福地当中。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陈平安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至于邵宝卷如何当上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天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小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晃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小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和得不行,两只小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鼓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小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词,都写在了一本书上。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吗?老厨子说不是的,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小米粒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老厨子的说法。

那晚桌上灯火中,小姑娘一边抄录文字,一边晃荡双腿;老厨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会如此让周米粒喜欢。哪怕好人山主经常不在家,但是还有裴钱和老厨子,暖树姐姐……

对这个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说,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个哑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扬名两座天下的地方。

陈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虚按两下:“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咱们要稳重内敛。”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小声说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说到这里,黑衣小姑娘挠挠头,不肯再说下去了,只是有些难为情。有人说她只是个屁大的洞府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小精怪,当了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其实好些年她都挺伤心的,因为那些闲话本来就是实话,她只是怕暖树姐姐他们担心,就假装没事人似的。

陈平安笑着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猜出了个大概,试探性道:“是有外人说你境界不高,笑话你了,背地里嚼舌头?”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说过。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谁说过,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小暖树,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天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陈平安笑道:“让他当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咱们那位陈大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有这个想法,而且灵均更不愿意与你抢这个官衔。”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能一剑砍死就是能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说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叮当响了,所以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人的,陈灵均说什么都不会抢,别说是小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小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会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连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无论是被他记账无数的山君魏檗,还是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种秋,其实对他都评价极高。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就会落实此事。只是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天下”的陈大爷几天就是了。

陈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谁的官最大?谁说话最作数?”

小米粒咧嘴笑道:“当然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小!那你自己说说看,谁当这个护山供奉才能服众?”

小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抱胸,高高扬起小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刚好在随口询问小米粒为什么要一起去红烛镇玩耍。裴钱立即脸色尴尬起来,本来没多想的陈平安就立即多想几分,瞥了眼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眼珠转动,就跟她小时候闯祸给陈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小米粒赶紧一脸疑惑,然后装傻道:“为啥咱俩要一起逛红烛镇啊,有没有其他原因?嗯,这是个瓜子大小的问题,哈哈,先前我不是给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记性不太好唉。其实吧,就是我兜里钱不多,买不起瓜子……”

说到这里,小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说了那桩玉液江风波,说了陈灵均祭出龙王篓,老厨子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小师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又说了小米粒在山上独自晃荡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没心没肺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瘀。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说。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小米粒笑逐颜开,继续搬过那只水仙小瓷盆耍。

裴钱取出数本书,每本书都有折页,正色说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等诸多条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秤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开始翻书,因为裴钱早有折页,翻检极快,如此看来,这位书上先贤,与朱敛,还有黄观的大泉三皇子刘茂,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类术算和条例规范。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担任敕建玉清昭应宫的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阴,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陈平安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客栈见着戥秤,又为何会差点与之错过机缘。陈平安大道亲水,以及自己咫尺物当中那几本术算书,可能就是线头之一。今天在条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门书,多半就是为何会与之见面不相识、一眼多看都无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钱执意要去查阅书籍,陈平安就肯定不会在意那戥秤,秤杆上什么铭文都要瞧不见。

而裴钱拥有一套完整戥秤,就又是属于她的一桩因果一份机缘,所以她就瞧得见那句铭文。

那张云梦长松小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意味着,许多在浩然天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青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小说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小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原本陈平安其实已经被条目城的一团乱麻,覆盖掉了先前的某个设想。如今越发笃定,这艘夜航船的关键,终究还是夜中高谈阔论的士子,还有那位同船游历、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有上四城,那么应该还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也会设置正副。

一个君王无数的垂拱城,其中有骊山北麓的那个清凉避暑地,就藏着与那幅卷轴牵扯的下个机缘。松烟督护龙宾所在的鸡犬城,则隐藏着关于《广陵止息谱》的机缘线索。

在名家铺子,那位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年轻掌柜,竟然还提议用一枚濠梁养剑葫芦,来帮助陈平安开辟新城。这就意味着渡船上的城池数目,极有可能不是个定数,不然以一换一的可能性,太小,因为会背离这条夜航船收集天下学问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宝卷的只言片语,尤其是与挑担僧人和卖饼老妪的那桩缘法,又透露出几分天时地利的大道规矩。渡船上的绝大多数“活神仙”,言语行事踪迹,好像会周而复始,渡船当地人士当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这座条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来,这一小撮人,就显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笼中了。年复一年,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一本书,只等外乡人登船,才能隔三岔五,增删些许文字而已,对于这些岁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辈来说,岂不更加糟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先前裴钱刚刚入城,她当时所见三位神异人物——挂起灯笼的宫女,小山府邸中的纨扇女,还有一处彩楼之间廊桥上,一双银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条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们要么是副城主,要么是类似龙宾、秦子都这样的城主近侍。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然后师父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陈平安笑道:“等于咱们在条目城已经有了一处落脚地,就像桂岛上边的那栋圭脉宅子,因为将卖山券修改为买山券后,就相当于山下一张交割完毕的官府勘验地契了。只不过师父没打算去住,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卖回给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盘,给咱们大摇大摆剐出个山头,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见心不烦都难,终究是伤了和气。”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出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秤,就又要晚了。”

陈平安笑问道:“李城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学问,还见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吗?至于非礼而闻,谈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机锋,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来帮你验证此事罢了。此后三天,好自为之。”

裴钱望向陈平安,想要询问师父这个条目城城主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毕竟李十郎,没头没脑的,好像一开始就对师父不太待见。反而是那龙宾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师父的隐官身份,而且专程赶来条目城,主动讨要一幅完整印蜕。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裴钱问道:“师父,那戥秤怎么讲?”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会何唯独要说此事,师父说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说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说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陈平安解释道:“戥秤的价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在那些刘承规精心刻画出来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边。遇到识货的,就会变得值钱,很值钱。即便带不走戥秤,师父也可以帮你依着原有规范,准确描绘出刻度间距,再缝补还原那些略有磨损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会如此提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色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裴钱毫不犹豫道:“那还是算了吧,懒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说道:“裴钱裴钱,我兜里金元宝和银锭儿还多着呢,一条条英雄好汉,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就出门去大展拳脚嘞,你们可别担心钱不够啊。”

裴钱拧了拧小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让裴钱留在屋内,独自走出,在客栈柜台那边,见到了一行人。有些讶异,因为与自己一样,显然都是刚刚登船没多久的外乡人。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生,弱冠之龄的面容,神色从容,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样式相同,篆文各异。

那个儒生,正在与那店伙计商量着戥秤怎么买卖。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年轻道士长得尤其风流倜傥,正在与同伴小和尚低声笑道:“听说这条渡船有座城内,有个家伙自称是某佛转世,定是那邪魔外道无疑了,我们要不要把书呆子晾在一边,斩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声。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色。而更引起陈平安注意的,还是站在客栈外街上不远处的一位持剑老者,剑仙无疑了,还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缩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个激灵,手指如触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动与陈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礼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古怪,见谁都怪,一路战战兢兢,让人好走。”

确实怪异,他们虽说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通行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这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根本别想离开,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手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说要诛你十族。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文字,定有厚报。

有驿骑自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在那驿站、路亭的雪白墙壁上,将一道朝廷诏令,一路张贴在墙上。与那羁旅、宦游文人的题诗于壁,交相辉映。还有那白天汗流浃背的轿夫,深夜赌博,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内挑灯夜读的官员摇头不已。尤其是在条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内,年轻道士在一条黄沙滚滚的大河崖畔,亲眼见到一大拨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员,下饺子似的,给披甲武夫丢入滚滚河中,却有一个读书人站在远处,笑容快意。

陈平安点头致意,微笑道:“无妨。看个热闹又不凑热闹。”

“大气!”这位龙虎山小天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在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说几句?”

少年僧人还是继续修习闭口禅,不过多看了眼陈平安,少年僧人双手合十,陈平安还礼。

那儒生了几两银子,从客栈这边买下了戥秤。年轻道士问道:“如何?”

儒生摇头道:“意思不大,聊胜于无。”

一行三人走出客栈,街上那位老剑仙默默跟随三个年轻人,一同去往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与那挑担僧人还有骑驴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骑卒护送。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条目城内,一处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且停亭匾额,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青衫老书生,笑问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轻剑仙都说了,他是愿意卖的,那你就买呗。这些生意事,你不擅长谁擅长?怎么,破天荒拉不下脸挣钱了?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李十郎说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白发老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落别家了吧?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这就好受了?”

卖文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说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天下独一份,不然也说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白发书生说道:“我只是想让贤,不再当劳什子的副城主了。学那张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天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不过渡船之上,更多之人,还是想着法子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比如李十郎就从不掩饰自己在渡船上的乐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没有接话,这位老友,与自己不同,身边老友只是借醇酒妇人以避心中礼教,而且担任了副城主,约束要比摆摊的虬髯客更多,离城更难。

条目城内,藏书无数。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卉。

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条目,演变成如今多达四百多万条。

李十郎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白发老书生摇头笑道:“酒桌大忌是劝酒,岂不大煞风景?”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天各一方,这小子活该。”

老书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记上边的陈凭案,可不是一般的前月下啊。”

李十郎说道:“若真是如书上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卖山券!莫说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园都无妨。”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买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李十郎无奈,望向小亭,唏嘘道:“可惜了这凉亭风月。”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有书院,岸边还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滔滔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中。

龙宾轻声问道:“城主,当初那位白衣僧人游历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说是静待有缘人,难道就是那个陈平安?一位剑仙,还是读书人,好像不沾边。”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说,说即不中。”

龙宾瞥了眼远远跟随他们的一位男子扈从,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要问剑?”

高冠男子说道:“再说。”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说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人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这白眼城内,夜幕中,有位读书人立在闹市桥头,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条目城客栈里边,三人坐在桌边,裴钱在抄书,小米粒在陪着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说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点点头。

小米粒却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抱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陈平安丢了个眼色给裴钱,裴钱立即与小米粒微笑道:“记这个做什么?没有的事。”

小米粒一脸茫然。裴钱提起笔,做横抹状。小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叹一声:“行吧行吧,记不得喽。”

裴钱继续低头抄书,小米粒继续嗑瓜子,反正她本来就记不住那两本书的名字,哈,白得一桩功德。小米粒突然有些良心难安,就将自己身前那座瓜子山,搬出一半往裴钱那边。

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米粒刚想要说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以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说话。

小米粒只好继续嗑瓜子,这个她是真知道答案,好人山主是在想某个在远方的姑娘哩。

以前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的江湖,陈好人其实也会经常这样发着呆看着天,眼神柔和得就像……那些水边的芦苇啊杨柳啊,反正就是风一吹,心情就会跟着摇来晃去的,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那么开心,再一会儿就又开心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窗台,呆呆望向天幕。

夜航船上十二城,怎么能与那座飞升城比呢?

陈平安猛然抬头,喃喃道:“莫不是做梦吧?”

浩然天下,被一剑劈开天幕,有人仗剑从别处天下,飞升至此。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人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上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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