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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老子婆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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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与董水井说道:“回头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请教生意经。”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陈平安与李柳和那韩澄江抱拳,笑着没说话,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计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点头,韩澄江规规矩矩作揖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见过韩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望向对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这姓韩的怎么不直接弯腰到额头点地呢,那不是更有诚意?

然后陈平安与李二散步远去。

李二问道:“桐叶洲那边的动静?”

陈平安点头道:“是在太平山跻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几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还是点头。

李二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上,聚音成线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这个当爹的没啥好说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确实不错。不过有句话——其实我不该说——你回家太晚,你婶婶还是很惋惜的,总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李叔叔是当老丈人的人了,确实不该说这个。”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陈平安肩头:“不该是什么喂拳,同境问拳才对。”

陈平安肩头一歪:“当然还是喂拳。”

止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陈平安只是气盛,李二却已是神到。

李二说道:“只要你赢了我,是喂拳还是问拳,自然都由你说了算。”

陈平安苦笑无语。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轻。

崔东山留下来与谢谢叙旧,卢白象和魏羡找李二请教一些拳理。之后陈平安带着韦文龙拜访韦雨松、范二、孙嘉树和金粟。

范二就站在门口等着,陈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手与他重重击掌。

范二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压低嗓音说道:“我如今是武学五境的大宗师了,回头咱们练练手?”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只是说道:“破境神速。”

在这边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没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实就在生意里边。

真正的朋友,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双方关系大得过一个“钱”字。

在谢松、袁灵殿面前,身为落魄山客人的魏檗其实尽了半个地主之谊。

陈平安带着朱敛和种秋登门还礼。

郁狷夫抱拳,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两种称呼,两个说法:“见过隐官大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先点头致意,又只得作揖还礼,笑问道:“曹衮、玄参他们可好?”

林君璧答道:“都见过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隐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声名鹊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每每谈及林君璧这个名字,总会给旁人惊艳之感:剑修境界、剑气长城的履历和战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脉师承、邵元王朝的储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气度、高妙的棋术、清谈风流、为官务实……全是优点,简直就是一个无瑕之人。

陈平安提醒道:“君璧,你还需熬过三关。元婴瓶颈的心魔,跻身上五境。担任邵元王朝的国师,静等骂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想必最后一关,会更加难过。

陈平安说道:“还需要我多说吗?当然是赶紧找个媳妇,别打光棍啊。”他说着话,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气笑道:“问拳?”

林君璧点头道:“我押郁姑娘赢。”

只要隐官大人答应问拳,林君璧觉得自己赔钱看热闹都是赚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对林君璧一本正经道:“如今我棋力大涨,回头我让东山陪你下几局。”

林君璧一脸无奈:隐官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陈平安又对郁狷夫道:“郁姑娘,前些年多亏你照顾裴钱。”

郁狷夫摇摇头:“金甲洲战场上,裴钱救过我不止一次。”

陈平安也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没有你,裴钱出门历练只会更加艰难。”

郁狷夫调侃道:“明算账的架势?”

谢松说道:“家里管得严,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很怕这个皑皑洲的女剑仙,匆匆告辞。

之后终于不算什么还礼了,带着沛湘和泓下去见了骑龙巷一脉。

贾晟这个龙门境的老神仙这会儿如开天眼,“看着”山主,唏嘘不已,抚须感叹道:“观山主气象,势重却气轻,气轻则清且贵。且不谈高耸入云的境界修为,只说为人处世之道,山主仿佛人与天地合,堪称出神入化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亏得这里没什么外人,都是自家谱牒上的嫡传或是再传。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说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提醒他:“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说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座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周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得近,祖宅就在小镇。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了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天。

其实对于浩然天下的一场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是个奇迹。一般来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说,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而来的人里,一个不小心,谁的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

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开启镜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说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说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谢松带着两名弟子,与郁狷夫、林君璧说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人满身酒气地躺在屋顶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个剑仙坯子去了拜剑台修行。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间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个小姑娘,有意收取为嫡传。

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佩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说要先学几天拳:“练剑这种事情,小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气,都要了一座私人宅邸。让他们惊讶的是,每座宅子的藏书竟然都颇为丰富。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李宝瓶留下了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说她已经想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手里攥着一只绣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说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石湫与他施了个万福。

之后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与元来各自看书,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看书的元来看那岑鸳机,元宝看那看书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周米粒,以及一个来此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天的积雪是夏天落在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中。”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小镇买酒,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的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赊月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小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拈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何况又不是蛮荒天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赊月灵机一动,说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勒住了脖子,把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气呼呼去了屋里。

刘羡阳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小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说道:“小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郑城主可没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来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最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我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事物。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过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他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的。修行炼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渎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跷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块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时,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人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魏晋、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来观礼也提醒我了。”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祖师田婉。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其他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剑仙坯子吴提京占据一席之地。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之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的动静了,绝不能让她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田婉。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还有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四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须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要不要修心?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以及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来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终,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和刘羡阳,再顺手搭上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陈平安还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顾璨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江、玉液江四条江水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和了,觉得升官当个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的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的神灵。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的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杏巷的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她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儿。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初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婆娑洲时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文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是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已死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这座宝瓶洲飞升台。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有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说了,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他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皇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其实这次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眼神有些怜悯。

在这之前,双方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事先跟我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最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去?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喜欢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回去的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酒去了。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他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陈平安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以及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眼前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自己的劲敌?只是当陈平安笑着起身向他敬酒道贺过后,韩澄江立时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其他人再一一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你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被承认了。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俱芦洲狮子峰时,恰好读书人韩澄江就带着书童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向着家乡去又返。昔年一去,如今一返,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

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对她,说:“你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拎得很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站在那儿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

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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