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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春风得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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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春风得意

穗山之巅,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正神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他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于儒家道统文脉的薪火相传,均有大功。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提出天人感应,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儿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了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学问得失、根柢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却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地位的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分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了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自然会视其为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他们还以“恶”字拿来说事,并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承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老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而是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了,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正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被穗山正神伸手按住肩膀,两人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和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往伤口上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和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崔瀺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交换,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左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在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白衣少年崔东山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

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我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做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怪诞行事,再听说了披云山声名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脚,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我是雪,雪与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芦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赊月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去,轻轻抿了一口,忍不住转头望向圆脸衣姑娘,赊月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煮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点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赊月去到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被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原来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去,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则是: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白也也从未登上过剑气长城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的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几分天机,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和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只有新收的一个关门弟子,被赐姓改名为周清高的木屐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还会在家规祖训里边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由无数颗星星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因为他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且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的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一句心中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了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语,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和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之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的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之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资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且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籍,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赊月将碗筷放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了。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个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然后两个读书人,各自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齐静春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哦,忘记了,如今的齐静春,心起一念都很难了。”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周密说道:“转益多师是吾师。”

齐静春哦了一声,淡然说道:“那我替历代先贤对你说句话,去你娘的。”

于是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周密似乎早有谋划,除去两人所立渡船依旧毫无变化,此外所有天地,连同一条载船的桃叶渡,桃叶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叶洲,浩然天下,仿佛都化作了一片太虚境地,唯有日月悬空作两盏灯烛,照彻之下,犹如一叶虚舟,两位仙人联袂蹈虚空,一同跨过千秋万古之光阴长河。

一幅幅走马观灯图在渡船上变化不定,绽放出光阴画卷独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对峙的两个读书人熠熠生辉,恍若两尊寂然无心的远古神人。

齐静春站在浮舟一端,环顾四周,看倏忽出现、蓦然消逝的众多光阴画卷。这位青衫文士,其实生前远游不多,算是文圣一脉嫡传当中,走过山河最少的一个。年少求学,少年治学,后来只是陪着想要转去练剑的师兄左右一起散心,游历过一趟中土神洲,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其实也未曾去过太多山水形胜之地,再之后便是文脉遭遇浩劫,叛出文圣一脉道统的绣虎崔瀺最终选择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齐静春则看似与之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直接带着文圣一脉的两个记名弟子茅小冬和马瞻,三人一同赶赴宝瓶洲,在大骊王朝京畿之地开创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处处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后,齐静春又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一甲子。

周密一样在打量四周,探查一些微妙的大道显化以及泄露的天机,很快就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那些光阴画卷的间隙,有星光点点的微妙异象,如烛火飘摇,哪怕灯烛远去,原地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微弱火光残存,最终勾连成一条路线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承载光阴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叶洲的真实山河当中,这条道路就是起始于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飞鹰堡,由西及东。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观道观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但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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