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2/2)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同意后,在旁煮茶,亭中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吗呢吗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她这个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她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她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和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向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那条龙脉?”
原本沛湘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胆子没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用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痴痴地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朱敛又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作‘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跟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和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沛湘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她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个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崔东山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作为一位元婴境,她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用于压胜一个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只赢了小块地利,却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会对家乡愧疚、对自己失望,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枚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栗暴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股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和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妹关系,柴伯符还知道他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和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中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姓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后,他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抬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越行越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俞真意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抬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天翻地覆、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境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个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个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个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抬,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帮忙暖暖场,好与他叙旧。”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文士郑缓。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个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没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手中凭空多出了一顶莲冠,他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了,他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陆沉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却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他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脸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竟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他才会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和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了?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便会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是从此水中生化而出的。所以天地间,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笔直背剑在后。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莲冠丢给俞真意,说让他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那顶莲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那他手中所怀抱的莲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缓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文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开又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比如陆沉会说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抬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是下等福地。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抬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在春嘉元年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便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抬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抬相中了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就被三人拦住了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每一个在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他们都是陆抬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二十余年来,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修道登山的神仙,一样斩杀极多。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境,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陆抬的三个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手段相对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抬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位列其中。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抬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他们也绝不会去打搅师尊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个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个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抬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而已。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陶斜阳虽然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书生郑缓脑袋一侧,郑缓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只传来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而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有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文《还乡帖》和《黄帖》,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站着两个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上坠系着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个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上除了烧造有一篇文字极多的赋文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这句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抬挥了挥折扇,两个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抬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抬将折扇别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抬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在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抬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一下。
陆抬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雏,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抬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抬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芙蓉山别业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陆抬抬头看了眼天色,陆沉则踮起脚尖,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抬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逢雪宿芙蓉山。
陆抬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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