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问剑商位(2/2)
宁姚阴神远游,手持一把剑仙。一个好似飞升境大修士的缩地山河大神通,一个渺小身形蓦然出现在身高千丈的远古余孽眼前,双手持剑,一道剑光斜斩而至。与此同时,大地之上,细微剑气茫茫而起,云雾升腾,方圆千里之地,仿佛处于白云中。天空高处,云聚拢如海,浩浩荡荡,缓缓下坠。
没什么小天地,剑意使然。
一尊余孽双臂乱砸,金光萦绕全身,庞然身躯依旧如坠剑气云海当中,它以双臂和金光与那些凝为实质的剑光疯狂搏杀。
被宁姚阴神一道剑光斩成倾斜两半的巨大身躯中金色熔浆如修道之人之鲜血,相互牵扯裹缠起来,自行弥补伤口。
剑仙一斩再斩,相较于别处战场,井然有序的斩仙剑气牢笼,一把仙兵品秩长剑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条剑光,毫无章法可言。纯粹以剑修至大杀力对敌。
宁姚现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风离开“剑”字碑,手持剑气凝聚而成的一把长剑,一剑削掉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再一剑钉入头颅当中,暂时失去头颅的神灵余孽轰然后仰倒去,被宁姚法相一脚踩在心口处。宁姚法相再抖腕,用贯穿余孽头颅的那把长剑,再次刺穿远古余孽,后者如无头尸体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远古余孽其中一条胳膊被宁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条胳膊试图打断宁姚法相脚踝,被宁姚弯腰一把拽住手腕,使劲一扯,随手丢往远处。
至于宁姚真身,依旧留在原地,这场厮杀的真正大敌,不在于这四尊难以真正斩杀的远古余孽,而是正在缓缓生成的大道天劫。它们要趁仙剑天真不在这座天下,以一场本该仙人境破开瓶颈后引发的天地大劫镇压宁姚。
好像完全无事可做的宁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着那场天劫,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赶回战场,也极有可能会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大道受损。宁姚在天劫后跌境,天真就能够找机会颠倒身份,从剑侍成为剑主。
宁姚不觉得那个好似顽劣小丫头的剑灵能够得逞,不愧名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远古余孽,看似连宁姚真身都无法靠近,但事实上,宁姚同样难以将它们斩杀殆尽,它们总能死灰复燃一般。方圆千里之地,出现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涧,然后刹那之间就能够重塑金身,再分别被宁姚本命飞剑斩仙、剑气云海、宁姚法相、手持剑仙的宁姚阴神一一打烂身躯。
这就是剑修的唯一症结所在,飞剑也好,剑气也罢,都杀力巨大,冠绝天下,但是唯独最怕剑走落空。
若有几门上乘的术法神通,或是类似天地隔绝的手段,将那些象征着大道根本的金色鲜血分开拘禁,或是当场炼化,这场厮杀,就会更早结束。
对于大地上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鲜血,这些比天地灵气更加精粹的“神灵金身根本之物”,哪怕宁姚飞剑和剑气再锋锐无匹,就算能够肆意切割、粉碎,却始终无法像寻常对敌那般,只要飞剑洞穿对手身躯魂魄,就可以将剑气萦绕滞留在人身小天地当中,顺势搅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气府窍穴。可如果没有那道越来越大道显化的天劫,长久以往,哪怕双方就按照这个形势持续消耗下去,一个折损金身大道,一个消耗心神和灵气,宁姚依旧胜算更大。因为那些仿佛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鲜血,哪怕飞剑都不能损其丝毫分量,可是远古余孽想要聚拢重塑金身仍会出现一种先天损耗。
这四尊远古余孽,和宁姚先前打杀的几头显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于难缠难杀到这个地步。
宁姚抬头望去,天上好似悬有一圈金色光晕,仿佛一颗远古高位神灵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而大地之上,那四尊远古余孽竟然自行如积雪消融,彻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终刹那之间矗立起一尊身高万丈的金身神灵,一轮金色圆晕,如后世法相宝轮,刚好悬在那尊恢复真容的神灵身后。然后大道显化而生,神灵手臂上各缠绕有一条金色蛟龙、蟒蛇。
神灵俯瞰人间。剑修问剑天庭。
宁姚高高扬起脑袋,与那尊终于不再藏掖身份的神灵直直对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远古十二高位神灵当中,披甲者麾下有独目者,执掌赏罚天下蛟龙之属、水裔仙灵,其中职责之一,是与一尊雷部高位神灵,分别负责化龙池和斩龙台。
这尊在远古战场上大道受损的高位神灵,在第五座天下沉寂万年,既是在缝补大道,也在与天地大道缓缓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难怪如此难杀。难怪当初白也都未曾出剑斩杀这头余孽,因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时此景,不问一剑,就不是宁姚了。
对一切与真龙有关的存在,远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说过话没说过话的,宁姚早就不顺眼很久了。
本命飞剑斩仙悬停在宁姚肩头一侧,阴神归窍,宁姚身穿法袍金醴,手持剑仙。就在此时,宁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剑光破开天幕,去向似乎是飞升城附近。再有一道更为完整的雪白剑光破开天幕,笔直一线从那尊神灵的后脑勺一穿而过,剑光越来越清晰,竟是个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样,只是一撞而过,雪白衣裳上边裹缠了无数条细密金色丝线,小姑娘晕乎乎如醉酒汉,含糊不清嚷着“嘎嘣脆嘎嘣脆”,然后摇摇晃晃,最终整个人倒栽葱一般,狠狠撞入宁姚脚边的大地中。
那尊再次折损大道的远古神灵蓦然消散,就此离去。
宁姚没什么犹豫不决,等飞升境再说。她弯下腰,将小姑娘姿容的剑灵天真像拔萝卜一般拽出。
宁姚问道:“怎么说?”
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双臂环胸,两腮鼓鼓气呼呼道:“就不说。”
飞升城内。
一位远游至此的年轻儒士,在酒铺那边找到了唾沫四溅的郑掌柜,毕恭毕敬作揖道:“赵繇拜见郑先生。”
今天酒铺生意兴隆,归功于宁丫头的祭剑和远游,以及后边的两道突兀剑光落人间,使得整座飞升城闹哄哄的,到处都是找酒喝的人。
郑大风笑着起身:“可喜可贺。”
赵繇轻轻点头,没有否认那桩天大的机缘。
赵繇年轻容貌,不过真实岁数已经奔四了。
郑大风其实最早在骊珠洞天看门那会儿,在众多孩子当中,就最看好赵繇,赵繇坐着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郑大风还和赵繇聊过几句。
一来郑大风每次去学塾那边,向齐先生请教学问的时候,经常会手谈一局,赵繇就在旁观棋,偶尔为郑先生倒酒续杯。
郑大风和赵繇勾肩搭背:“赵繇啊,这儿好看的姑娘,多是多,可惜你来得晚,留给你的不多啦。郑叔叔帮你选中几个,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芳龄几许,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编了本小册子,卖给朋友要收钱,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顾我这酒铺生意就成,往这儿一坐,读书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郑叔叔我也就是吃了点年纪的亏,不然根本轮不到你。”
赵繇苦笑道:“郑先生就别打趣晚辈了。”
这么多年的离乡远游,让赵繇成长颇多,昔年独自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先是落难,却因祸得福,在孤悬海外的岛屿遇到了当时他不知身份的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登岸一路游历,最终在龙虎山一座道宫落脚,修习道法,砥砺道心,不为境界,只为解心结。等到听说第五座天下出现,赵繇就下了山,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飞升城。因为这个选择,赵繇要想返乡宝瓶洲,就要八十多年后了。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开枝散叶,香火传承,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赵繇笑着不说话。
郑先生的恭贺,是先前那道剑光,其实赵繇自己也很意外。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身,一分为四,分赠四人:陈平安、刘材、斐然、赵繇。
杀力最大的剑尖,蕴藉剑气最多的一截剑身,剑意最重的剑柄,承载着一份白也剑术传承的剩余半截剑身。最终四个年轻人,各占其一。
郑大掌柜用屁股挤走了两个相熟的酒鬼,拽着赵繇在一张酒桌前坐下,要了铺子里两碗最好当然也最贵的酒水。
郑大风轻声问道:“怎么来这儿了?你小子真舍得离乡未归百多年啊。”
赵繇笑道:“就是比较好奇这座崭新天下,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会儿其实挺后悔。”
郑大风轻轻叹息,算了算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银子揪着心,旁人就别去扯了。
喝过了一碗酒,赵繇突然转头望了眼远处,起身结账告辞离去,郑大风也没挽留。
赵繇好似随便逛荡到了一条大街街口。
宁姚御剑极快,并且施展了障眼法,因为脚下长剑后边悬空坐着个小姑娘。
在宁府门口落地后,宁姚收剑入匣,小姑娘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宁姚走上台阶,没理睬身后,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宁姚身后。
赵繇本以为宁姚会往自己这边看一眼,他就好打声招呼,不承想宁姚浑然不觉,赵繇只好出声喊道:“宁姑娘。”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问道:“你是?”
赵繇笑道:“骊珠洞天,赵繇。”
宁姚问道:“然后?”
先前宁姚是真认不得此人是谁,只当是远游至此的扶摇洲修士,不过因为四把剑仙的关系,宁姚猜出此人好像得了一部分太白剑,好像还额外得到白也的一份剑道传承。但是这又如何,跟她宁姚又有什么关系。
等到这会儿赵繇自报姓名,宁姚才终于有了些印象,当年她游历骊珠洞天,在牌坊楼下,此人就跟在齐先生身边。
赵繇被宁姚问得哑口无言,他刚要硬着头皮说几句客套话,只见那个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嘴角,斜瞥了一眼赵繇,然后翻白眼,最后扯了扯宁姚袖子,稚声稚气道:“娘,咱爹活得好好的哩,这不刚得手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娘亲你跟爹打个商量,以后当我嫁妆吧?咱年纪还小嘞,可舍不得嫁人离开爹娘身边,就按照爹的家乡习俗,先余着呗。”
在玉圭宗护山大阵和蛮荒天下军帐之间的广袤战场上空,一袭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重光悬空而立,他身上法袍名为沉彩。进入浩然天下之后,重光负责统筹三大军帐战事,在桐叶洲炼化了不计其数的战场魂魄,故法袍越发鲜艳,细看之下,每当法袍表面泛起轻微涟漪时,便是小天地当中大河万里、血海滚动的惨烈场景,数百万魂魄幽灵如同置身于炼狱油锅当中,被一种类似大火走水的炼化法门烹煮。这件法袍便是重光试图再造一条“幽明光阴”的合道之物,亦是重光将来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机所在。
如今桐叶洲别处再无战事,重光就专门盯上了玉圭宗,因为甲子帐那边给出承诺,只要他能够斩杀姜尚真,战功相当于斩杀一位飞升境,类似萧愻剑斩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飞升境荀渊。
又因为剑气长城那位年轻隐官披了件相同颜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个“老隐官”的绰号,他对此还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灭的大妖重光,猛然抬头,他毫不犹豫,驾驭本命神通,大袖当中飘荡出一条鲜血长河,没了法袍禁制,那些长河当中数十万残破魂魄的哀号响彻天地。长河浩浩荡荡撞向一张大如蒲团的金色符箓,后者突兀现身,带着一股让大妖重光备感心颤的浩然道气,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鲜血长河撞在那张渺小符箓之上,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成百上千的符箓,是一张张山水符,桐叶洲各国五岳、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张张符箓上显化而生,山矗立水萦绕,山脉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重光稍有犹豫,便驾驭鲜血长河当中的那拨强大英灵鬼物,稍稍后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这处战场,还有王座袁首负责督军,私底下重光和袁首有过一桩约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条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头、修士都归袁首。
一位丰神俊朗极有古风的年轻道人凭借自创的山河跨洲符现身桐叶洲南端战场,只见身穿黄紫道袍的年轻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剑诀,一道雪白虹光骤然亮起天地间,让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箓之术,还是剑仙飞剑,瞬间就将那条鲜血长河直接拦腰斩断。
重光心中惊骇万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卖弄幽明神通,他竭力收拢溃散的鲜血长河归入袖中。不承想那个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一手再掐道诀,大妖重光身边方圆百里之地出现了一座天地并拢为方正牢笼的山水禁制,好似将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虚的印章当中。赵天籁再一手高举,法印蓦然大如山岳,砸在飞升境大妖重光头颅上。
重光只得现出真身,却依旧未能撞开法印,不但如此,重光在那方法印压制下,笔直坠地。
大妖真身被镇压得直接趴在了地上,重光不愿就此坐以待毙,他双手撑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长消耗战,本命遁法更是蛮荒天下的一绝,所以哪怕和一位大剑仙对敌,重光依旧丝毫不惧,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与怀潜联手,重光虽说对敌其中之一都谈不上胜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无非是狼狈些,折损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箓于玄这等更不怕消耗战的老神仙,更怕传闻一手天师法印、一手持仙剑万法的龙虎山赵天籁!
赵天籁飘落在法印之上,双脚触及印面之时,法印一个势不可当的轰然下坠,将试图挣扎起身的大妖重新压下,战场上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压顶大妖,更有九千余条闪电雷鞭,声势壮观,如有四条瀑布共同倾泻人间大地,将那个撞不开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镇妖,还要将其当场炼杀。
一棍迅猛砸来,倾力一击,有开天辟地之声势。
赵天籁真身纹丝不动,只是在法印之上现出一尊道袍大袖飘荡、浑身黄紫道气的法相,抬起一只手掌挡住长棍,同时一手掐诀,五雷攒簇,造化无穷,最终法相双指并拢递出,以一道五雷正法还礼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轰然炸开,打得御剑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脚踩飞剑一并踉跄后退,一口气撤出数十里才稳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龙虎山大天师。
袁首虽然不太介意法印下边那头飞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这个家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好跟甲子帐交代,尤其是周密那厮,如今更是让袁首忌惮万分,他与仰止合计过,双方最好都别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来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战场,仰止则去了南婆娑洲战场。
赵天籁那一尊法相黄紫两色道法真气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盘旋不定,斗转星移,繁密却有序。
一只手掌拦长棍,一记道诀退王座,赵天籁真身则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手掌晶莹剔透,虚实不定,赵天籁最终凝神望向一处,一双眼眸中隐约有日月光彩流转,然后他轻喝一声“定”。
吾法笃定,精神专一,气合体真,专克遁术。万鬼精怪,魑魅魍魉,虽能变形隐匿,而不能在我镜中影变丝毫。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镜诀,将好似“蜕皮”离开真身而非什么阴神远游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条好似被冰冻起来的光阴长河当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废物只会聒噪!”袁首怒骂一句,不过仍是选择救下重光。袁首蓦然身高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师法相,后者双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攒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龙虎山天师府秘术之一的道诀五雷指。
世人只传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天师,却不知道凡入山渡江、祛病治邪、请神敕鬼,龙虎山天师皆有掐诀书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杀万鬼。
一般的天师府黄紫贵人,生成这门指诀,就该言出法随,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师法相却再改道诀,五雷缠绕手腕之外,又双手背对,右上左下,双手中指和无名指相互勾连,左手向外旋转,最终两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万千,如有雷鸣震动,与此同时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气呵成,雷光交织,一瞬间就结出一记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势待发的五雷指,赵天籁法相已是两印在手,道法蕴藉双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悬战场上空。
可远道而来的赵天籁依旧意犹未尽,电光石火之间,又结紫薇印,再施展一门玄妙神通,以一法生万法,紫薇手印不动如山,但是有法相双手虚相,稍稍变换手指道诀,一鼓作气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诀,再变五岳印,最终落定为一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雷局”。
一法生万法,万法归雷法。且有一座八卦图阵缓缓旋转双手之外,加上三座斗转星移的大千气象,又有五雷攒簇一掌造化中。
赵天籁到了战场后也不说一字,就要打杀一头飞升境大妖,不但脚下法印已经镇压大妖重光,看样子还要与王座袁首分个胜负生死。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一道道指诀、手印、雷局,当真只是龙虎山大天师法相的弹指之间,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无法看清赵天籁的天师法相到底掐了几记道诀,更别谈看清楚赵天籁如何握捻法诀。而且赵天籁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稳固道法真意,所以这都不算是什么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随,而是在山巅修士当中流转的“心起道生,万法归一”。
最终赵天籁法相掐诀收官,竟是将所有道诀法印合成了一记剑诀。如手托一轮白日,光芒万丈,宛如九万剑气同时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蛮荒天下的攻伐大军,不管远近,无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闭上眼睛,绝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好像是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光景?只是再一看,王座袁首竟然手中无长棍,而是破天荒单手持剑,悬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曳着那头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个背后都血肉模糊,以一头飞升境的坚韧体魄,仍是不见丝毫痊愈迹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谢过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头一看,突然松开手,再一脚跺穿重光胸口,轻轻拧转脚踝,更多搅烂对方胸膛,他提起手中长剑,抵住重光的额头,大怒道:“好家伙,先前一直装死?!当我的本命物不值钱吗?!”
重光由着袁首的泄愤之举,袁首脚下对自己造成的这点伤势,哪里比得上赵天籁那份法印道意和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差点儿让重光在桐叶洲的大道收益全部还回去。只不过袁首愿意出剑斩剑诀,救下自己,重光还是感激万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拨开剑尖。重光无奈道:“袁老祖,那龙虎山大天师剑印两物,最是天然压胜我的术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损,我必会双倍偿还。”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铭文定海的长棍,只不过折损得越发厉害了,先后经历过与白也和赵天籁的两场大战,这根长棍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除非将来能够炼化一整条大渎,才能恢复,只是近一些的那条宝瓶洲齐渎、更远些的北俱芦洲济渎,袁首如今都不太愿意靠近了。
大妖重光站起身,心中悲愤万分,除了法袍折损大道之外,被赵天籁法印镇压在地,又有无数雷鞭炼化体魄,使得他神魂伤势远远比表面看上去更重。只是蛮荒天下强者为尊,许多大道之争都在搏杀上,一旦他被附近三大军帐知晓真正伤势,肯定会有不少野心勃勃的晚辈要蠢蠢欲动,试图取而代之。
赵天籁已经收起法印,一场独力面对一王座一飞升的厮杀,这位当代大天师从头到尾都显得云淡风轻。
当然和袁首不愿真正搏命也有些关系。
赵天籁来到玉圭宗祖山,与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个稽首。
龙虎山天师府道号无累的童子,负责看家,独自盘腿坐在伏魔殿外,盯着那张历代大天师重重加持的符箓封皮。至于仙剑万法的那把剑鞘被无累搁放在了水井那边。
姜尚真还了个不合规矩的道门稽首,算是大礼了。只不过姜尚真这种人,行事向来百无禁忌,只要这位帮宗门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师赵天籁愿意,说不定他揉肩敲背都没问题。
姜尚真笑道:“大天师术法无敌,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没机会祭出飞剑。原来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别。”
赵天籁笑着摇头,然后感慨道:“好一场苦战死战,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说道:“比起咱们那个身为一洲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玉圭宗修士的骨头确实要硬几分。”
桐叶洲北边的桐叶宗如今已经归顺甲子帐,一群老不死的挺尸一般,当起了卖洲贼。所以地盘相当于两个半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还在负隅顽抗。桐叶宗倒戈甲子帐后,玉圭宗一下子就越发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处游荡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门,估计这会儿一洲大地就真没什么战事了。
姜尚真当初被一洲险峻形势逼得只得现身,重返自家山头,确实有些心烦,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了,实在由不得他继续在外逍遥,不然他宁愿当四处乱窜的过街老鼠,自由自在,四处挣战功。
果然,祖师堂那张宗主座椅,比较烫屁股。早知如此,还当个屁的宗主,当个云游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丢一剑就立马跑路,岂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济济一堂的祖师堂,椅子已经空去大半,别说各位祖师、谱牒嫡传,就连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玉圭宗那么多张年轻面孔,说没就没了,还一个个毫不惜命,战死得轰轰烈烈,自以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连姜尚真这种自认足够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问道:“天师,白也真死了?”
赵天籁点点头:“若说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间再无仙剑太白。”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场仗打得真是谁都死得。”
赵天籁说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觉得蛮荒天下的所谓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后的修为实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觉得整个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对手了。”
姜尚真无奈道:“打架一事,蛮荒天下的畜生们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没点数吗?”
很快,姜尚真就自问自答道:“当然没数,剑气长城心中有数,浩然天下心中没数。”
九弈峰的那九座剑阵,早已荡然无存。大妖重光之外,袁首也亲临玉圭宗,除了名义上帮着重光指挥调度妖族攻伐山头之外,也会时不时现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阵法,却也不倾力出手,不去刻意针对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说既然你们山头有钱,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几枚神仙钱。
袁首还曾撂下一句:“爷爷连白也都杀得,一个仙人境姜尚真算什么。”
金甲洲一洲覆灭之前,蛮荒天下一座军帐再次施展镜水月手段,一幅画卷反反复复,就一个画面——刘叉一剑斩杀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无最得意,再无诗无敌。
这幅枯燥乏味却又惊心动魄的画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见了,姜尚真如果不是听了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亲口确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实在是心烦意乱至极,以至于有次主动离开山水大阵,找到那头飞升境畜生,实实在在单挑了一场。
双方一场各自压箱底手段尽出的厮杀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说妖族,就连玉圭宗许多相对年轻的谱牒仙师,对于姜尚真的真实战力都不太清楚深浅。他们多是从师门长辈、祖师那边道听途说,早年只知道风流倜傥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来,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证能活,打修为低的或是境界相当的,对方必死无疑。
等到亲眼见识过了那场厮杀,才知道原来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叶斩仙人,是如此凌厉无匹。
赵天籁歉意道:“仙剑万法,必须留在龙虎山山中,因为极有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现出混不吝神色,更没无赖言语,反而脸色凝重,眼神诚挚点头道:“天师能够跨洲来此降妖,已经仁至义尽,我们玉圭宗不会昧良心奢望更多。”
这就是跟真正聪明人打交道的轻松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轻声道:“天师稍作休息,最好去护着那棵梧桐树,那是镇妖楼阵法中枢所在,玉圭宗还能支撑一段时日,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只是劳烦天师离开之时,帮忙带走一座云窟福地。一些个年纪小的,都会被我按着脑袋丢进福地去。至于一些个相对年纪大辈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赵天籁说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带人一并迁徙离开?人存地失,终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会人地两失。”
姜尚真摇摇头:“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们玉圭宗确实学不来,不过学谁都别学桐叶宗,姜尚真再不要脸,这点脸还是要的。如果不当这个宗主,自然哪里都去得,可既然当了宗主,哪怕被打肿脸,也要乖乖受着。况且我要是走了,那么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积攒了数千年的心气就算全毁在我手上了,以后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谱牒仙师再多,都只是个竹篾纸糊的空架子。”
赵天籁笑着点头,对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传闻,真真假假,山水邸报之上,一些个大义凛然言之凿凿的言语,反而就那么回事,一部分真相,只会远离真相,倒是某些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反而藏着余味无穷的浩然正气。
姜尚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草嚼在嘴里,突然笑了起来,抬头说道:“我早年从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听说她和龙虎山那位天狐前辈有些渊源。九娘心高气傲,对我这个架子宗主,从来不假颜色,唯独对大天师一向仰慕,不如借这个机会,我喊她来天师身边沾沾仙气?说不得以后对我就会有几分好脸色。债多不压身,大天师就别跟我计较这些了?”
赵天籁微笑道:“当然可以。”
大泉王朝边境客栈的掌柜九娘,真实身份是浣纱夫人,九尾天狐。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名动天下的护山供奉炼真却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传信,九娘立即从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风而来,落脚处距离两人颇远,然后快步走去,对龙虎山大天师施了个万福,赵天籁则还了一个道门稽首礼。
姜尚真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蹲在崖畔眺望远方,没来由想起祖师堂那场原本是恭贺老宗主破境的议事,没来由想起当时荀老儿怔怔望向大门外的白云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儿不太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唯独那篇有“归去来兮”一语的抒情小赋,最是其心头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为开篇序文“余家贫”三字,就能让他喜欢一辈子。
老宗主荀渊其实生来就是山中人,衣食无忧,修行无忧,大道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以连姜尚真都想不明白,这么个荀老儿怎就偏偏对这三个字情有独钟。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着九娘向赵天籁询问些修行关隘事。姜尚真嚼烂了草根,嘴中空无一物了,依旧下意识地用牙齿嚼。
余家贫。与君借取青竹杖,从此深入白云堆,芒鞋踏破无人管。田园将芜胡不归?
姜尚真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
自己担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莲藕福地提升品秩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无法观礼了,所以当时手握福地,收纳桐叶洲难民时,早早留下了几份礼物在福地,除了必需的天材地宝神仙钱之外,姜尚真还随手插柳成荫,在福地那边圈画出一块私人地盘,终于有点祖师堂供奉该有的架子了。只是不知为何,柳树水畔,姜尚真亲手种下了最寻常的一株山野香草,香草名为蘅芜。
柳成荫,也开。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远远去,念念人犹还在,柳荫纳凉看开。
有一袭鲜红法袍安安静静悬在高出城头数丈的空中,双袖垂下,若是偶有风过,就随风飘荡,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浮萍,又像高出城头些许的一朵孤零零红云。
习惯了天地隔绝,等到周密不知为何撤去甲子帐禁制,陈平安反而有些不适应。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陌生,当年竹楼练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远游,陈平安也会浑身不自在。
在这之后,真有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潇洒御风过境,完全当脚下的年轻隐官不存在。他们倒是不敢登上城头赏景,因为那些杀之不死却个个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剑仙英灵如今还在城头各地驻守。
一开始陈平安还担心是周密的算计,便拗着性子让一个又一个的妖族修士从高处掠过城头。
陈平安将一个和自己境界相当的大妖殷勤挽留下来,客套寒暄一番,由着对方登门送礼,一大通术法纷纷乱乱砸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陈平安一边乖乖挨着打,一边用比对方还要字正腔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问了些小问题,只可惜对方答话言语都太不见外,真把自己当贵客了,没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后陈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头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后蹲在对方身后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揉着下巴,遥遥看着那头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该陪着对方一起乐和,还是该送他一程。
怎么就不是条汉子了?
除了最早那头时运不济的过境妖族被陈平安拽落,以伪玉璞境界当场打杀。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隐官萧愻,出剑之人是王座龙君,比拼术法神通的是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是谁都能够打杀一次隐官大人的吗?
所以作为待客之礼,陈平安将那头金丹境大妖的脑袋拧了下来,不去管无头尸体,只是将那颗头颅高高丢起,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踹出去几百丈。
禁制一去,这般怪事趣事就多。
有妖族修士不敢跃过城头,就只是御风升空,稍稍拉近距离,欣赏那些城头刻字。
对面城头,还有过一位攀墙登顶的少年妖族武夫,扬言要和陈平安切磋一场,不过得等他再习武三十年。
还有来自蛮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个妖族剑仙,联袂御剑来此游历,却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赏景一番,就转身返回家乡。
又有一拨年轻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门的缘故,十分胆大,以数只白鹤、青鸾牵动一架巨大车辇,站在上边,很是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个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专门寻觅年轻隐官身形,终于发现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后,个个雀跃不已,好像瞧见了心仪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个个当这是一处远在天隅的游览胜地了?
陈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攒簇,砸出一道去势惊人的雷法。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的宫装女子脑子进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里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装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后她非但没有半点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满脸得意,好似在和身边闺阁好友们显摆什么。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笑眯眯和那架宝光流转的车辇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凑近些,管够。看在你们是女子模样的分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怜惜玉,还可以多给你们一些。到时候礼尚往来,你们只需将那架凤辇留下。
看样式,是一架帝辇无疑了,除了几头仙禽不说,车轮竟是分别以些许月魄、日精炼化而成,至于车辇外饰,更是极尽豪奢,前垂一挂车帘,竟是郁罗萧台、玉京丹阙的图案。这要还只是一件法宝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话,陈平安就白当那么多年的包袱斋了。
可惜只见那车辇依旧悬停不动,那些女修却一个个眼神熠熠、秋波流转,竟是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画卷中的年轻隐官,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对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评头论足。
风水轮流转,以前只有陈平安恶心龙君、离真的份,如今倒好,遭报应了。
一阵罡风吹拂过城头,那袭扎眼的鲜红法袍便再次随风飘荡起来。
来剑气长城远游赏景的妖族修士,络绎不绝,乱七八糟一大堆,真正来城头这边找死的大妖却越来越少。只不过所有收获,陈平安一件不取,很不包袱斋。
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大法袍遮掩了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跟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语。
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
刘材。陆抬。
身为练气士,竟然会恐高。还有那玄之又玄的体质,陆抬身为陆氏嫡系,修为境界却不算高,虽说陆抬一身法宝倚仗多,也能打消许多疑虑,但是陆抬身边没有任何护道人,就敢跨洲远游宝瓶洲、倒悬山和桐叶洲。双方最早相逢于老龙城范家渡船桂岛,后来在春幡斋,陈平安让韦文龙私底下翻阅过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记录,陆抬并非中途登船,的的确确是在老龙城乘坐的桂岛,陆抬却从不言说自己游历宝瓶洲一事。不过当时陈平安信不过的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非陆抬,事实上陈平安早已将陆抬视为一个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钟魁是一样的朋友。
但是在飞鹰堡,陈平安曾经有过古怪感受,遇到过一个人。陆抬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后来陆抬竟然能够附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经身在一处洞天福地中。东海观道观老观主,作为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规矩极重。所以陆抬单凭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破藕福地的规矩,以老观主的身份来历,又绝不至于卖中土陆氏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造访剑气长城的衣圆脸姑娘就是那个万一,是刘材。所以赊月才会疑惑,询问陈平安为何确定自己不是刘材之后会恼火。
陈平安不是愤怒陆抬是那个“一”,而是愤怒让陆抬逐渐成为那个“一”的幕后主使。
陈平安甚至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以后如果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陆抬会不会手拎一串葫芦,笑意盈盈,朝自己走来。
怎么办?只能等着,不然还能如何。
四岁之后的多年困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绝境,让一个原本习惯了一无所有、哪怕有什么都觉得留不住的执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道不该如此小。行走天下,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袖袍翻转,一瞬间就站在了城头崖畔。
有一拨蛮荒天下不在百剑仙之列的剑修,陆陆续续到了对面城头,大多年轻面孔,开始潜心炼剑。
只不过没了龙君坐镇城头,又无甲子帐的山水禁制,所以百余个剑修都离崖畔极远,免得被对面某个家伙随便一剑剁掉头颅。
一个年轻妖族剑修得到一缕纯粹剑意后,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只是双手拄刀站在崖畔,遥遥望向对岸,纹丝不动。
那个面容年轻、岁数也年轻的剑道天才,御剑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换御剑轨迹,不过仍是极为谨慎,最后朝年轻隐官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南边。
极远处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骤然停止,飘落城头,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门法衣,外披氅服,腰间系挂一支竹笛,青竹色泽,苍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钱货。
老者环顾四周,不见陈平安身形,蛛丝马迹倒是有些,流转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问道:“隐官何在?”
陈平安缓缓在对面城头现身,双方隔着一条城墙道路。陈平安笑问道:“老前辈瞧着好风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净貌棱棱,仙风道貌很岸然。是顶替龙君来了?”
老者不计较陈平安的含沙射影,笑着摇头道:“老朽化名‘陆法言’多年,因为早年很想去你家乡,见一见那位陆法言。至于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陈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老前辈真的有点老了,不然当不了切韵的传道恩师。”
“隐官大人果然学问驳杂,又有急智。”老者微笑道,“只不过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诗,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实在让老朽道听途说都要揪心几分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到过十四境?”
老者点点头。
陈平安跟着点头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辈这般岁数,至多二十八境。”
这头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父笑呵呵道:“年纪轻轻,活得好似一位药王爷座下童子,确实可以多说几句荒唐话。”
陈平安一身正气道:“老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可就别怪晚辈破例骂人了啊。”
双方看似叙旧,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座合道城头,估计陈平安这会儿,要么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么生不如死。
如今的陈平安,面对一位到过十四境的飞升境大修士确实没法打。
老人问道:“想不想知道剑修龙君当时面对陈清都那一剑,临终言语是什么?”
陈平安感叹道:“还能如何,多半是那骂人言语?龙君老贼,确实擅长此道,这些年来我没少领教,苦头吃饱。”
老人摇头道:“错了,是‘龙君领剑’四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果然如此。那就旧账一笔勾销,龙君那些出剑,就当是问剑自己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返乡,可以拿来劝酒刘景龙。
老人问道:“说说看,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就图个我站在这里很多年,王座大妖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我还是站在这里。”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说服老聋儿叛出剑气长城。”
老人突然说道:“云卿可有遗物留下,比如那支名为谪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陈平安默不作声。
云卿那支竹笛,在谪仙人之外,犹有一行小字,字与文,皆极美:曾批给露支风券。
如今龙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但越是如此,陈平安反而半点念头都无。
至于昔年关押在牢笼内的五个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唯独云卿,和陈平安关系相当不差,陈平安甚至经常跑去找云卿闲聊。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这位清瘦风雅大妖的腰间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蕲州水芹不需酒。
和云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样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铭文:碧水青天两奇绝,老笛新悲竹将裂。
陈平安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阴神远游?曾经的十四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太惨了点,你们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换成询问一句“你和周密到底是什么渊源”,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虚,果然要多读书。”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这么喜欢自己夸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学的?拜师了吗?”
反正认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陈平安又说道:“如今我道心一点就破,因为大势我认命,大事再坏也压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开禁制,由着妖族修士乱窜,是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说是奔着我的那支簪子而来?”
老者笑着点头。可惜眼前这个家伙还是比较谨慎。方寸物、咫尺物,甚至是袖里乾坤术法,都不去动一次。比起龙君在时,还要小心。
周密的阳神身外身,是王座白莹,自行修习大道,一步步跻身王座。但是阴神却与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过这等好似改天换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没有任何帮忙,只是冷眼旁观,所以是周密以蛮荒天下的惯有手段,硬生生夺来的。
望向这个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轻隐官,周密双指袖中掐诀,先隔绝天地,再驾驭城头之上的光阴长河,缓缓道:“陈平安,我改变主意了,披甲者还是离真,但是持剑者,可以将斐然换成你。”
年轻隐官陈平安一个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骂道:“你他妈这么牛,怎么不去跟至圣先师道祖佛陀干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阴逆流,收回那番言语,结果陈平安竟然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骂人了。”
饶是周密都有些烦陈平安,再次施展神通,逆转半座城头的光阴长河,直接变成自己刚刚露面现身、双方初次相逢的场景。
这一次陈平安只是皱眉不已,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蛛丝马迹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对面城头的些许天时变化,以及一个妖族剑修的气机流转,分心多用一事,加上陈平安走过多次光阴长河,所以确定身边此人动过手脚。
周密身形消散之前,只是摇头笑道:“可怜一把剑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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