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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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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

霁色峰祖师堂内,刘十六仰头看着那三幅享用落魄山香火的挂像,默不作声。

陈暖树取了一只竹香筒过来,高举双手,刘十六道了一声谢,弯腰低头,从香筒里边拈出三炷香。

周米粒与那壮汉说,回头累了要歇脚,就可以坐她的那张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张座椅,椅背上贴了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写着“右护法,周米粒”。

刘十六点点头。

陈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离开祖师堂,让刘十六独自留下。

她们出了祠堂大门,再走过祖师堂外门。一袭素雅青衫长褂的米剑仙,一袭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门外,譬如芝兰玉树,双生庭阶前。

米裕以心声询问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身份?隐官大人可从没提过这茬。”

魏檗解释一番,先前白先生临近北岳地界,就主动与披云山这边自报名号,说了句“白也携好友刘十六拜访落魄山”,而那刘十六则自称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要来此祭拜先生挂像。

米裕打趣道:“说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动?”

魏檗笑道:“不是剑修的剑仙,谁不心神往之。”

能让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个白也,一个在剑气长城刻字的阿良,还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摇摇头,道:“在我家乡那边,对此人议论不多。”

当然不是觉得那个读书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白也的出剑次数实在太少,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当年一剑引来黄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没有什么战绩。

直到这次,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扶摇洲,三剑斩杀了一只王座大妖。

其实在两次出剑之间,火龙真人拜访了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之后白也便悄然仗剑远游,一剑就斩杀了中土神洲的一只飞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门里边,那个远道而来的大个子,在点燃三炷香后,高举过头顶,久久没有插入香炉,应该是在喃喃自语。

米裕挺羡慕这个刘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烧香拜挂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剑仙,来落魄山这么久了,一直没在这霁色峰祖师堂里边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别人,是米裕自己说要等隐官大人回了家乡,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来将“米裕”录入祖师堂谱牒,结果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烦了,毕竟在落魄山上,事情不少,陪小米粒一边嗑瓜子,看那云来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庙外的那圈白玉栏杆上散步,实在无聊,就去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找那同是惫懒汉的刘羡阳一起闲聊,聊一聊那仙家门派关于镜水月的门道、学问,想着将来拉上魏山君、供奉周肥,还有那白衣少年,求个开门大吉,好歹为落魄山挣些神仙钱,添补山水灵气。

可是这些,有趣归有趣,舒心归舒心,就是做正经事的机会,到底太少。

那个米裕很想认识认识的绣江水神娘娘,找个机会偷偷摸摸,一剑开金身,看一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在家乡,米裕与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不承想在这东宝瓶洲,处处是祠庙和神祇。

清风城的那座狐国,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于那个城主许浑,被米裕当作了半个同道中人,因为许浑被说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确定一下,与那风雷园黄河争抢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头的许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刘羡阳家祖传之物的瘊子甲,这些年穿得还合不合身。

至于那个在东宝瓶洲号称“条条剑道通山巅、十座高峰十剑仙”的正阳山那边,刚刚有了个闭关而出的老祖师剑仙。当时米裕在河畔铺子陪着刘羡阳打盹,一听刘羡阳说那“老剑仙”三字,米裕吓了一跳,正掂量着自己这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机会与东宝瓶洲的仙人境换命之时,刘羡阳递给了他那封山水邸报,山上专属贺报,泥金文字蓝底书页。

米裕看着那封山水邸报,上边那些溢美之词,好像那个老家伙不是跻身了玉璞境,而是跻身了飞升境。米裕就纳闷了,跻身个小小玉璞境,也要闭关百年之久?老子在剑气长城之所以被尊称为绣大剑仙,赢得类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誉,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闭关时间比预期多了小半年吗?

米裕只觉得自己的佩剑要生锈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携手刘十六造访,米裕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命飞剑叫霞满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泽精怪,比如像那与魏山君同样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黄湖山里边的那条大蟒,也不会觉得时日过久,但是米裕是谁,一个在剑气长城都能醉卧云霞、无心炼剑的绣枕头,到了东宝瓶洲,尤其是与风雪庙魏晋分道远游后,米裕总觉得离着剑气长城是真的越来越远,更不奢望什么大剑仙了,毕竟他连玉璞境瓶颈都不晓得在哪里。

其实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成不成为仙人境,只随缘,老天爷你爱给不给,不给我不求,给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隐官大人不在山头,大管家朱敛也不在,就连看大门的郑大风都远游了,一来二去,只剩下了暖树和小米粒,还有一些练拳没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爱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暂时的主心骨,这让米裕的感觉有些古怪。

毕竟在那家乡剑气长城,米裕早就习惯了有那么多的老剑仙、大剑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来都不怕,何况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一个原本有机会跻身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列的天才剑修。米裕习惯了随性,习惯了万事不上心,所以很怀念当年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年轻隐官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岁月,关键是无论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报。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晒太阳嗑瓜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上瘾。”

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跟着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落魄山上,兴许是太适应这一方水土,米裕觉得自己应了书上的一个说法,犯春困。

魏檗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去老龙城那边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摇头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实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着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来那些远古余孽。”

魏檗点头道:“我这北岳,是唯一一个尚未被远古神灵侵袭的地盘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师堂内,刘十六敬香后,再次闭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与暖树姐姐一本正经道:“山主大人的半个师兄,个儿好高,瞧着力气可大。这还是半个!要是一个,那还了得?!”

陈暖树腰间系挂着几串钥匙,无奈道:“一个半个,不是这么个意思。”

黑衣小姑娘双眉齐挑,开心不已:“暖树姐姐,我是跟你说笑话嘞,这都没听出来啊,我等于白说哩。”

陈暖树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个儿矮些的小米粒,柔声道:“米粒儿今儿又比昨天机灵了些,明天再接再厉。”

周米粒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裴钱说过,有志不在年纪大,机灵不在个儿高。”

刘十六离开祖师堂,跨过两道门槛,与陈暖树笑道:“可以锁门了。”

粉裙女童点点头,先去关上内门,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暖树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体怎么招待贵客刘十六,她得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

刘十六一个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礼致谢:“小师弟不在山头多年,有劳剑仙、山君的照顾。”

米裕说道:“刘先生不用客气,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说道:“我能够成为大骊北岳山君,都要归功于阿良,我与陈平安更是好友,远亲不如近邻,些许小事,应该的。”

刘十六说道:“不用喊我先生,当不起。喊我君倩好了,虽然也是化名,不过在浩然天下,我对外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杨家药铺后院,烟雾缭绕。

杨老头将老烟杆别在腰间,起身相迎。

原来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联袂登门。

先前白也原本已经离洲入海,却给纠缠不休的老秀才拦阻下来,非要拉着一起来这边坐一坐。白也想起元宝末年在故国春明门的那桩道缘,就没有拒绝老秀才的邀请。

如果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独占“醇儒”二字,那么白也,就一人独占了“仙人”这个说法。

剑术高绝,草行双绝,明明已经诗无敌,却偏有那词、曲流传开来,让后世一惊一乍,总觉得是托名伪作,却又不敢确定,以至于成了一桩桩悬案。

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使劲晃动,笑容灿烂,道:“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总算没白死一趟。”

杨老头难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十四境修士的与天地合道,讲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简单。

眼前这位昔年文圣,真正让杨老头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对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而不是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这些安稳之地。

如今两洲沦陷,眼前这个老秀才并不轻松。

白也只是与杨老头点头致意,杨老头也未与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却没打算放过白也,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牍,交给杨老头,笑呵呵道:“此为《元宝末年》帖,别称《得意法帖》,真迹,绝对的真迹。没道理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礼不太轻,情意更重。”

杨老头摊开大半,是那《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杨老头卷起这幅行书字帖,收入袖中。

本来是一桩白也与杨老头无须多言的会心事,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折腾,就毫无留白余韵了。

不承想老秀才厚着脸皮自吹自夸起来:“青童天君不妨摊开了瞧瞧,这幅字帖妙在后边,除了崔瀺的绣虎押,那小齐的‘春风’藏书印,还有略显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顾瞻左右,会心不远’钤印。”

杨老头却没有重新取出字帖,只是心领了。

他说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开山之功,此外天下书法一途,不得道,无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显而易见,杨老头对书家能够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认可,甚至觉得书家根本就没资格跻身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能接,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使劲点头道:“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崔瀺早年就有这么个感慨,觉得当世所谓的书法大家,尽是些鬼画符。本就是个螺蛳壳,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书家几位别开生面的老祖,与老秀才关系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凭空而来,是老秀才早年带着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风打来的。世间碑帖再好,终究离着真迹神意,隔了一层窗户纸。崔瀺却能够在老秀才的帮助下,目睹那些书家祖师的亲笔。

“老哥你再多些几幅字帖,趁着这份酒兴,多写点,想到啥就写啥,字帖尺牍嘛,内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讨喜。买了几斤橘子啊,今儿吃了几顿饭啊,刮风下雨啥的,乘兴上阳台啊,今儿笋烧得有点苦,可劲儿写,实在不行,就说今儿遇见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泪纵横了……”

“定要当那传家宝供奉起来,老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一出门就卖钱的人吗?老哥你会交这样的朋友?”

“我撰文,你写字,咱哥俩绝配啊。只差一个帮忙版刻卖书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钉钉的天下无敌。”

至于青童天君所谓的开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数,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隶书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张淳化,狂草张怀,正楷王仲,小楷钟繇。只有崔瀺是“不务正业”,随手而已,草书名气最大,事实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极为高妙,他抄录的经书,是中土许多佛门大寺的镇殿之宝。

老秀才转身去坐在那条檐下廊道的长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道:“结实。”

杨老头问道:“文圣此次前来,除了让我将字帖转赠落魄山,多盖些印章之外,还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别无他事,就是与前辈道一声谢而已。”

杨老头当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着急打自己的脸,看看左边,瞧瞧右边。

大概早年小齐和小平安,都是在这儿落座过的。先生不在身边,所以学生孤零零落座之时,既不是歇脚,也无法安心,还是比较辛苦。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东宝瓶洲天幕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灵缓缓探出头颅,那天幕附近数千里,无数条金色闪电交织如网,它视线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带。

老秀才跺脚道:“白兄白兄,挑衅,这厮绝对是在挑衅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喊一声‘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刘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个赤手空拳的,多吃亏,不如白兄有仙剑……”

只是在老秀才言语之间,一个原本在落魄山霁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处僻静边缘地带,然后方圆百里之内,有那地牛翻背之声势,随后身形笔直一线,冲天而起,扶摇直去天幕最高处。

由于那远古神灵身在天幕,离地还远,故而尚未被大道压胜太多,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如大岳悬在高空。

魏檗擦了擦额头汗水,光是将那自称“君倩”的家伙送到辖境边界线而已,就如此辛苦了?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尚且如此费劲,那刘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张了些?

老秀才笑骂道:“这傻大个,打架总是怎么吃亏怎么来,比他小师弟差远了。不过这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嘛,还是很足的。”

东宝瓶洲天幕处,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个身形一线撞开,那个无比渺小的人物,对着巍峨神灵出拳不停,一时间天上雷声大作,最终那个不速之客,连同手掌、胳膊和头颅,瞬间崩裂。

将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溅落了无数金色雨点,不等它们落在人间,绝大多数金身碎片就已经消逝,消融于天地间,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牵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几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边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时,金光一闪而逝,让好些山水神灵、仙家洞府瞠目结舌,难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和了?一些个得道高人立即掌观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灵气也无增长太多,奇了怪哉。

骑龙巷台阶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过异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说道:“劳烦前辈帮忙带个路。”

杨老头点点头。

刘十六心思微动,一个急坠,然后临近人间大地后,突然缩地山河数千里,来到了小镇的药铺后院。

见着了那个已经站在长凳上的老秀才,刘十六一下子红了眼眶,也亏得先前在霁色峰祖师堂就哭过了,不然这会儿,更丢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抚须而笑。

刘十六快步走去,热泪盈眶,作揖朗声道:“君倩拜见先生!”

昔年四个学生当中,崔瀺内敛,左右锋芒,齐静春最得文圣真传,刘十六最木讷,却也最性情中人。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汉子的肩膀,这才跳下长凳,然后捻须点头,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个只驱龙蛇不驱蚊!”

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个子只有伤感。

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

真正的读书人,容易四顾茫然,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乡”。

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归山远游,应该再等等的,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在他独自远游时,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甚至会让人可怜,让人笑话,让人不理解。

老秀才轻声道:“傻大个,不用太伤心,咱们读书人嘛,翻书求学时,用心会意,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放下圣贤书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舍我其谁”。

刘十六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约束秉性本心,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

岁月悠悠,海屋添筹,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别说是几位师兄弟,就连先生,挚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长”。远远不如。

只是闻道有先后。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会被称呼为“老”秀才。

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

小镇百姓,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卖了祖宅,纷纷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爷,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如今桃年年时令而开,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大山之巅,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

昔年的小镇,没有县衙,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树底下每逢黄昏,便有扎堆说着老皇历的老人,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时分,孩子们玩累了,便跑去铁锁井那边,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那些天然冰镇的瓜果上,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可是水凉瓜凉刀凉,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

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没了铁锁的水井依旧在,只是内里玄妙已无,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少了许多。因为如今小小县城,鱼龙混杂,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龙气、灵气和仙气,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手艺极好,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从不轻易出手,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随便挑几件,与小师弟直说,不用太见外,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

刘十六嗯了一声。

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一路而来,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并无半点吃味,唯有开心,因为先生的心境,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

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便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没脸亲自讨要物件,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差远了。

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

老秀才故作为难,搓手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十六说道:“先生又没说什么,小师弟那么聪明,自然会心领神会。”

老秀才立即变脸,抚须而笑,道:“那当然,你那小师弟,最是能够触类旁通,在‘万’‘一’二字上最有天赋。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如今倒好,人人说我收徒本事天下无双,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

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醇儒陈淳安,白泽,以及后来的白也,其实都没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谓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晓得。

刘十六点头道:“只是听白也和先生说的一些传闻,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顶聪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久违的神清气爽。

傻大个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师弟聪慧,当师兄的笃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这一块的处世学问,当年四位嫡传弟子当中,崔瀺当然是排第一,其实傻大个能排第二,只是不爱说话装闷葫芦罢了。他愿意开口的时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经撵着阿良打。一门四个师兄弟,谈不上亲疏有别,只说平时相处多寡。小齐和左右虽然纠纷不断,但其实两人关系更近,崔瀺和刘十六关系倒是不差,一个心中所想太多,一个言语太少,所以反而最处得来。

刘十六走在小镇上,除了与先生一起散步,还在留心众多细节,家家户户上所贴门神的灵光有无,文武庙的香火气象大小,县郡州山水气数流转是否稳定有序……所有这些,都是师兄崔瀺越来越完善的事功学问,在大骊王朝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显化”。

须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脉十六字“心传”的前八字。

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东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承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然后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和管着钱袋子的左右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愻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所以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坯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下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东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虽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要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跟白也就不算借。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道:“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虽然自保不难,但是好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

刘十六问道:“蛮荒天下这次进入浩然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

刘十六因为身份的关系,对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姓贾,全名就不说了,免得惹来他的窥探,曾是我们儒家正儿八经的门生,那么喊他贾生便是。”

刘十六立即了然,道:“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觉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历史上,不少读书人在贾生死后,都替他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贾生”,说这话的人,可不是寻常人。

所谓大儒,是赞誉贾生才情大、气魄大、手笔大。显而易见,儒家文脉内部,对如今的规矩,并不是没有半点异议。西方佛国,还有那青冥天下,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

刘十六问道:“在先生看来,那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是一剂猛药,真能开太平的。”老秀才笑道,“可惜有个问题,在于贾生光顾治病,哪怕救了人,药的力道也太重了,例如我们四周这山下市井,药补再好,熬过数年十年,多半就是个药罐子了。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这些都还只是表面,还有个真正的大症结,在于贾生此人的学问,与儒家道统出现了根本分歧。”

刘十六轻声问道:“所以先生当年,才会断然否定了大师兄的事功学问?”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功学问,要比贾生好些,因为不是推倒重来,重建屋舍,再钉死了窗户,只余一门。你师兄的事功学问,远没有贾生这么极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额,问道:“匾额悬在高处,对联往往贴在宽处。为何?”

刘十六顺着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从宽处道路行走,才好稳稳当当,走去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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