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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一线之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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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一线之上

霜降试探性问道:“我用一大块金身碎片,与隐官老祖换个结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实不小。只看解契一事,陈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斩龙台行刑的斩勘刀,以一张青色符纸承载鲜血,取心头精血,还要剥离出三魂七魄各一缕,灌注末尾署名当中。寻常修道之人的结契解契,可不需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是这种买卖都不做,霜降觉得自己容易遭天谴。

陈平安却没兴趣做这笔买卖,有了那位金精铜钱老祖化身的长命道友——她极有可能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相当于家有聚宝盆,如今陈平安觉得自己十分淡泊名利,绝不至于见钱眼开。刑官走了,老聋儿跟着离开,此处所有的天材地宝,长脚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狱天地。陈平安一直想要问老大剑仙,为何不将此地家底掏空,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或是搬去丹坊处置,可惜老大剑仙根本不给机会,每次现身露面,他的下场都不太好。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包袱斋在哪里不可以开张?除此之外,将来岁月悠悠,可能会没个尽头,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数钱,比如炼物。

陈平安手腕翻转,祭出那枚材质奇异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虽然不过枣核大小,但是隐隐有雷鸣,五彩流光,气象森严,天然压胜鬼魅秽物。

与那仿造白玉京宝塔和剑仙幡子一样,陈平安都不敢大炼为本命物,只是中炼,一来没必要大炼,再则也不敢贸然行事。终究是从离真那边得来之物,担心万一。如那松针、咳雷,也是得手极久之后,才从中炼变为大炼。当然不是信不过刘景龙和袁灵殿,而是大炼之物,不比寻常,除了会单独占据一整座本命窍穴,还会分走修士灵气,而这两件事,对于一个开府不多、灵气积蓄不够深厚的下五境练气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难题。

陈平安如今作为五境修士,气府数量其实不算少,可光是为了长生桥炼化的五行之属,就分去五座,皆需以灵气勤勉炼化,又能有多少的盈余灵气,可以被陈平安拿来“封赏群臣”?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然单开一座水府,以陈平安远游路上的一众机缘所得,绿衣童子们绝不会如此无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泽水丹的补给,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灵气却依旧需要分给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炼此印,陈平安相信仅凭这件山上重宝,在那宝瓶洲藩属小国,当个斩妖除魔、术法通天的神仙老爷,没半点问题。而且即便行走山泽荒野,也会被当作谱牒仙师,因为修行五雷术,一旦术法道诀不够正宗,很容易就会伤及五脏六腑,日积月累,体魄残缺,并且不可逆转,比如那目盲道人贾晟,便是因为修炼旁门雷法伤了一双眼睛……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块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块,轻轻抛着。这等分量的宝物,可不常见,凿山取宝,老费劲了。

陈平安左手驾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将那金身碎块从化外天魔手中取来,攥在手心,片刻之后,就以炼三山道诀,将金身碎块炼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轻轻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攒”字上,如寺庙道观给神像贴金。

在此贴金过程中,陈平安五座本命窍穴,皆有一丝灵气自行流转,如获敕令,来往手心,升腾而出,萦绕五雷法印,帮忙淬炼那一滴金色水滴融入法印,比起单独以炼物仙诀贴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属本命物的优势所在,种种玄机,妙不可言。

陈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块,说道:“我家乡是那骊珠洞天,小时候,一个大雪天的深夜,我刚好做了个噩梦吓醒,然后就听到家门口那边有动静,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嗓音,那夜风雪大,所以听着不真切,只觉得很瘆人,其实我当时很犹豫,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躲在被窝里,也想过宋集薪是不是其实也听到了,他胆子大,会比我先出门,后来我还是畏畏缩缩出去了,然后救下了一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稚圭。

霜降熟稔陈平安的诸多心路历程,道破天机:“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选择从泥瓶巷西边巷口走入,入巷艰难,哪怕一门之隔,已经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门口,未能敲响宋集薪的院门,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缘分。还有一种,则是她从顾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门口,临时改变主意,因为与一位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结契,约束多,说不定只能签订真正的主仆契约,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对于天地间最后一条真龙余孽而言,并不是一个如何舒心的选择。她被你救下之后,偷偷与你结契,因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结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凿壁偷光,走着站着坐着躺着都享福!”

陈平安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

“我的隐官老祖唉,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与那化名稚圭的女子,双方可是一桩平等契约,前边吃亏越大,后边享福就越多,隐官老祖你到底怎么想的?明摆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书上写得莫要如此决绝,将来你老人家可就是苦尽甘来的大好岁月了!简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书简湖,那坑你不浅的孽种泥鳅,如何反哺顾璨体魄神魂,隐官老祖你岂会不知?”

白发童子说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窃取你的命理气数,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讲个有借有还,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龙,你就算功德圆满,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一桩扶龙之功,从今往后,你能够获得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会反馈结契之人,结金丹、养元婴,算得什么难事。单说天然压胜蛟龙之属,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个修道之人,不梦寐以求?”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与人,莫作施舍想。我当年不知道结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随手为之。”

僧人托钵化缘,是为结缘。道家也有一饮一啄,莫非天定的说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隐官老祖,你是儒家门生,君子施恩不图报,我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运道不济,你仍然愿意以德报怨?会不会有那滥好人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一来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个邻居,远远比不上宝瓶洲大势重要。再者,以德报怨?你很清楚,这其实与我的根本学问是相悖的,事分先后,错分大小,都得讲明白了,再来谈原谅、宽恕。”

陈平安停顿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斩龙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设大事已了,你让她现在站在我面前试试看?”

霜降现在一听到“试试看”三个字就头疼。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撇开是非、阴谋不谈,一事归一事,只说我与宋集薪和稚圭当邻居,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有他们在隔壁生活,我对活下去,会有些额外的盼头,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约莫是怎么个过法,不缺钱,衣食无忧。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鱼鳞的声音,或是大太阳下以木棍轻轻敲打竹竿上的厚实被褥,你听过吗?都很动听的。我不曾念书识字,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书上言语,就归功于宋集薪的无聊背书。”

当时年少,陈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所想之事,只是一日两餐的温饱,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单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与邻居那对主仆相处,能帮忙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都会帮,例如路上遇到了,帮稚圭挑水,帮着晒书在两家之间墙头上。宋集薪那会儿作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不完的钱,那些钱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宋集薪怎么开销都不会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个喜欢享福的,还是个怕麻烦的,从来只会让稚圭一车车购置柴火、木炭,一劳永逸,对付掉一个寒冬。

陈平安如果瞧见了,也会帮忙。那会儿,好像气力不支的稚圭,也会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门口那边,喊陈平安出门帮忙。陈平安也不会拒绝,做这些琐碎事情,不是有什么念想,恰恰相反,正因为规规矩矩,对身边所有人都是这般,视为理所应当,陈平安做起来,才会衣衫沾泥、炭屑,心眼干净。更何况相较于为邻居的搭把手,陈平安为顾璨家里所做之事,更多。何况那个时候的他对于男女事,那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所以宋集薪那么个小肚鸡肠的同龄人,也不曾觉得陈平安对稚圭有什么想法,只会对刘羡阳和马苦玄,敏感且敌视。

偶尔稚圭在隔壁院子择菜,也会试探性地与陈平安言语,她会说你帮了顾家娘俩那么多,好歹要些酬劳,哪怕不是铜钱,她家庄稼地都是你在打理,讨要几升白米之类的,总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这都不答应,那就是她做人有问题,尽想着占你陈平安的便宜,小镇的长工短工,帮忙红白喜事,哪里不能挣钱。

宋雨烧曾经在吃火锅的时候,醉醺醺说过一番言语,当时陈平安感触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陈平安,不是少年许多年了。再去细细咀嚼一番,就嚼出许多余味来。如饮一碗陈年酒酿,后劲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劲在心头。

年轻时记性好,每逢思乡,人事历历在目,心之所动,身临其境,宛如返乡。

上了岁数,记忆模糊,每逢思乡,反而感觉离乡更远。人生无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点头:“市井的鸡毛蒜皮,我还真懂得不少。”

陈平安打趣道:“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也会知道这些?”

按照霜降先前与陈平安所讲的那个人生故事,作为流民孤儿的“小草”,漂泊不定,随时被霜雪冻杀,侥幸被一个殷实门户收为奴仆,再给少爷当书童,因缘际会之下,被隐于市井的塾师相中根骨资质,赐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这期间,确实是该知道许多民间疾苦的。但是陈平安根本不信他那套说辞。

霜降揉了揉脸颊:“世间如我这般命苦的飞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长大的可怜虫,不多见。”

陈平安点头道:“要对一位五境练气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台阶那边,化外天魔双手叉腰,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我不许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陈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对霜降说道:“与捻芯前辈说一声,开工做事,先帮我将此物挪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却太过耗费光阴,只能耽误她拆衣了。”

霜降与那个忙着拆解法袍的捻芯打了声招呼。

陈平安来到台阶上,轻轻卷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隐官老祖这条胳膊,真是学问多多,凡俗女子,眼拙,兴许看不出门道,却契合金枝玉叶的高妙之说,内里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馋死那些个识货的山上仙子。以后隐官老祖远游四方,多穿几件法袍才行,不然鸳鸯债会很多的。要我说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顶事,就凭隐官老祖这面容,这身材,这谈吐,这风采,得学那刑官,不然仙子们一个个见之倾心,心神摇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乱撞,蹦蹦跶跶,涟漪荡漾面绯红,隐官老祖自然不会动心,可终究是件烦人事,就像那结契一事,岂不委屈死了?”

陈平安问道:“老聋儿就是这么被你念叨烦的?”

霜降嬉笑道:“那孙儿,修心不够,是个废物。”

捻芯赶来后,帮着陈平安将那枚五雷法印更换“洞天”,从山祠挪到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旗鼓相当的修士厮杀,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不光是能够让陈平安施展这一门雷法更为迅猛,还可以让陈平安更快适应五件本命物的勾连衔接,一经施展,五雷攒簇,天威浩荡,造化万千。

练气士更换一件中炼之物的搁放位置,却并不简单,需要临时开凿出一条“驿路”,自然会伤筋动骨,只是相较于缝衣真名,还算小事。

陈平安不但无须捻芯以绣针钉死魂魄,还可以念头随意,言语无碍,问道:“这件五雷法印,材质是什么?”

材质古怪,纹理似美木,质地却如碧玉。

捻芯只认出这是一块雷击槐木。

雷击木,此物在浩然天下,并不罕见,市井乡野皆有,富贵之家还会重金求购,去道观请法牒道人帮忙雕刻成木牌,让家中孩子携带在身,便可以不着脏东西,镇煞辟邪,就像身上“请了一位门神”。

陈平安询问无果,转头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飞升境,见多识广,笑道:“是雷击槐木不假,又大不简单。”

说到这里,霜降故作沉思状。

陈平安说道:“一枚雪钱。”

虽是蚊子腿肉,可从陈平安这边挣钱,何其不易,霜降这才一拍脑袋,恍然说道:“不是寻常雷击,更不是寻常槐木。一般材质极好、品秩极高的雷击木,这‘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十六字,应该分别篆刻在四面才对,不然根本承载不住这份雷法真意。诀窍所在,就在于这槐木,曾是一处槐府所在,类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齐聚为窟,狐蛇扎堆成窝。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倾力降妖除魔的凌厉手段,才造就了这桩天大机缘,然后被那人从废墟中捡取此槐,雕琢为印,刻出虫鸟篆十六字,并且只是作为‘天地枢机’其一的法印底款。”

陈平安侧头凝视“行走”于经脉之中的那枚法印,从山祠去往肩头,再沿着手臂,被捻芯一路牵引着移去掌心扎根。这个过程就像犁地翻田,开垦田地却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托着腮帮子,缓缓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为皆有篆文图案,属于极其罕见的‘六满印’,又被称为‘月盈印’。月盈而亏嘛,不然这种法印,也太过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头人手一枚了。所以隐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对上强敌,开销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减,所幸事后可以修缮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隐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归!”

霜降嫌弃凝神关注那枚法印太麻烦,容易让隐官老祖分心,便双指并拢,轻轻拧转,法印显化在陈平安眼前,变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他以心念轻轻旋转那枚法印,娓娓道来:“法印四面,总计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雷神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图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个大数字,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个绝佳作证。一般炼师,真不敢如此胡来。”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该有天款,只是不知为何被削去一截,大伤品相,也使得这枚五雷法印威力骤减。不然此物该是宗字头仙家祖师堂的供奉之物,压胜山水,汲取气运,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一枚传法印。”

霜降感叹道:“没了至关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讳个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却是恰好相反。

陈平安说道:“能否自己补上天款?哪怕威势不增丝毫,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哪天真要山穷水尽缺钱了,是不是篆刻齐全的六满印,会是两种价格?”

霜降心中唏嘘,瞅瞅,这样的隐官老祖,如何让人不钦佩?如何能够让那位长命道友不心仪?

随便念头一起,好像就要斩除五漏,隐官老祖真是个天生的修道坯子。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隐官老祖,不然这会儿,陈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象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几声,抹了抹嘴,赶紧转过头,伸手覆脸,使劲揉搓一番,再转头,就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了,毕恭毕敬说道:“隐官老祖虽然精通刻章,可这天款铭文,还真做不来。”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失落,反而释然。

运道过于好,就是大忧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处境地了。

捻芯说道:“行了。”

缝衣人捻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带水。

如今唯一能够让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陈平安改变主意,不再有那脑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个修道之人,需要哪门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个老学究了。只是捻芯总不能强行扒了陈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霜降的本事不够,当初若是能通过那头七条尾巴的狐媚子,与陈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缝衣,就不会这般美中不足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被一个狐魅蛊惑了人心,陈平安走不到牢狱当中,成为不了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掌,祭出那枚五雷法印,一时间五雷攒簇,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电闪雷鸣、云生水起,隐约可见三十六尊神灵的缥缈身形,各含法旨。

陈平安转头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来来来,让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头。”

霜降哀叹一声,乖乖歪过脑袋,伸长脖子,然后情真意切道:“隐官老祖,我这么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随从,要多多珍惜啊。”

陈平安翻转手腕,将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头颅之上。

轰然一声,化外天魔在原地荡然无存,陈平安一身衣袖震荡,罡风吹拂鬓角,只见化外天魔在台阶下方不远处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犹有雷电残余,使得他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如醉汉一般,双手向前摸黑一般,摇摇晃晃走上台阶。

陈平安知道自己这一手,根本无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没有上乘道诀辅佐,就没有足够的道法真意,怎么可能让一头化外天魔如此狼狈,所以问道:“结结实实打中一位练气士,可以击毙什么境界的,观海境?龙门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台阶,说道:“若无法宝庇护,隐官老祖这一巴掌下去,不伤品相半点,寻常龙门境,就得当场毙命!”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我不惜代价?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说道:“寻常元婴境修士,也要少掉半条命,与隐官老祖对敌,只要少掉半条命,也就等于没命了。”

陈平安轻声道:“寻常。”

霜降无奈道:“确实小有遗憾,隐官老祖以后厮杀,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敌手,肯定都不是什么寻常练气士。”

陈平安笑道:“我们做笔一枚小暑钱的买卖。”

霜降跃跃欲试,搓手道:“隐官老祖要是这么聊天,瞌睡虫就要死绝了。”

陈平安说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马上成为中五境神仙,你帮我复盘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点在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三境的大小关隘,中炼之物与大炼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后结丹的关键。”

霜降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不如我陪着隐官老祖拾级而上,结伴登高?”

陈平安笑道:“需要这么些头经吗?”

话是这么说,起身却不含糊。就当讨个好兆头。

早年离开倒悬山,与陆抬一起游历桐叶洲,对方早就泄露天机,提点过陈平安,修道之人,刚刚登山之时,大炼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数目之多。

世间大炼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种:攻伐、防御、辅佐。例如一只承露碗,在世间亲水之地,就能够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一枝春露圃栽种裁剪下来的杨柳,在草木郁郁之地,也能额外增长灵气。

而大炼、中炼两物,是要与练气士讨要“粮饷”吃的,所以拥有一两件攻伐防御之外的辅佐本命物,帮忙练气士开源,至关重要。故而一位练气士,结丹之前,积蓄灵气数量,得看开府窍穴之多寡,以及每一处开府规模之大小,小门小户与那庭院深深的豪门宅邸,自然天壤之别。

所谓的修道天才,便是两者兼备,开府多,且府邸大。所谓的架子谱牒仙师,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头,但是处处小巷陋室,不成气候,一时风光,最终成就有限,这辈子只能在半山腰逛荡。

许多山泽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经营一两处本命窍穴和大炼物,再能够围绕着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适应的术法,一样可以战力出众。一路缝补,哪怕走了条盘山小道,依旧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顶,一览众山小。

陈平安三处曾经盘桓过三缕“极小剑气”的窍穴,分别搁放大炼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针、咳雷,因为后两者只是剑仙仿剑,而气府又出奇之大,两把恨剑山仿剑共处于一室,竟是完全不成问题,而且陈平安看架势,好像再多一把仿剑,都不成问题。

只是峥嵘宗妖族剑修的那把本命飞剑天籁,以及霜降作为交换,送给他的那把短剑,就只能与飞剑天籁一样,温养在养剑葫当中。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气府来安置它们,而且陈平安也不觉得它们适宜大炼。

霜降开门见山道:“练气士开府门,如开洞天,自行接纳天地灵气,是谓洞府境。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昼夜轮转,阴阳交融,这些人一生下来就有的财富,不知羡煞多少精怪鬼魅。跻身洞府境,开九窍,便能跻身观海境,女子练气士,需要十五窍。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坐拥五窍洞府,成为剑修之后,笼中雀和井底月又新开辟出两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针、咳雷共聚一座,所以这就是十窍已开。”

“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一着不慎,就是‘水灾祸殃’的下场,一旦人身小天地与大天地勾连,灵气如洪水浸漫其中,就会肆意倒灌,但你大道亲水,并且因为纯粹武夫的关系,体魄坚韧,且那火龙拓展魂魄道路极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镇水府,半点不怕此事。”

“所以你跻身洞府境,轻而易举。一般练气士,还要小心拿捏个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尽可能多地吸纳灵气,务必要以牛饮鲸吞之势,一气呵成,寻觅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亲之地,就像人间五岳,也该寻一处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只是你们浩然天下不太讲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还有那水仙,都会将储君之地的选址,视为头等大事。试想一下,你五行之属,各自有一处辅佐洞府,结丹之前的灵气积蓄,便十分可观了。既不用搁放本命物坐镇其中,免得厮杀惨烈,随随便便就给人伤及大道根本,又能让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储藏灵气,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气府适宜担任山水‘储君’,就藏着关键诀窍了,开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开,灵气倒灌,所过之地,会有许多显化,护道之人,若是细心观察,就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微妙迹象,稍纵即逝,所以护道人的境界,得够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诀窍,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换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吗?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开之大格局,随便闯入其中,是护道,还是害人害己?”

陈平安一直在竖耳聆听,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只是嘴上却说道:“你说得太粗浅了。”

这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对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说的洞府储君之地,以及跻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于是“天地初开”,确实是陈平安首次听闻。

两人缓缓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来,你唯独炼化那剑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炼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搁在山祠之巅,就极不妥当了,如果不是捻芯帮你更换洞天,将悬在木宅门口的五雷法印赶紧挪到了掌心处,就会更是一记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脚,随便一道精妙术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点护不住木门,只会变成破门之锤。修道之人,最忌哨啊,隐官老祖不可不察……”

陈平安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拍在霜降脑袋上,打得霜降原地消逝,瞬间在别处现身。他跑上台阶,仰起头泪眼汪汪:“隐官老祖,不教而诛,为啥嘛?”

陈平安斜眼道:“你先前关于我那些炼化之物,是这么讲的?”

霜降想了想,自个儿胡说八道的言语太多,记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结果发现真是自己错了,可这隐官老祖也委实是太会记账了,他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谄媚道:“那会儿是隐官爷爷,如今才是老祖宗,不一样的。那老聋儿不也喊我爷爷,就不安好心,半点不心诚,对吧?如今我与隐官老祖,既是祖谱上的亲戚,还是精诚合作的买卖伙伴,亲上加亲,咱俩这样的关系,瓷实!”

陈平安看似还算神色轻松,实则心中大为后怕。

炼物之后,一旦与人厮杀,身体魂魄受到重创,打烂了窍穴,毁坏了大炼、中炼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会不同程度折损一位练气士的大道根本。世间事总是福祸相依,先前陈平安炼化五雷法印、青砖道意和仿白玉京宝塔,虽是中炼,用来各自辅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窍穴受损,与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会灾殃更大,极有可能连累相邻气府一起崩塌稀烂。

陈平安每次祭出炼化之物,就如霜降所说,一旦与本命物牵连,很容易被上五境练气士循着收放之间的痕迹,找到本命气府所在,而陈平安的五行之属,本身就存在着牵引,找到其中一个,很容易就找到全部五座!想到这里,陈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炼之物,无论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搁放在本命窍穴,但显然必须慎之又慎。

这次霜降早有准备,主动踮起脚尖,在陈平安身后凝聚身形,屁颠屁颠跟上隐官老祖,不忘称赞道:“好拳好拳。以后咱们祖孙俩,结伴游历青冥天下,隐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烂那架敲天鼓,好让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晓得隐官老祖大驾光临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某些山泽野修的心态,如今得改改了。”

许多微妙心态,在人生道路上,会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个阶段,就会悄无声息变成一种阻滞。

不是全盘否定过往,而是念念相生,法无定法。最终这条根本脉络一成,就有希望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例如山泽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炼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开府足够,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没问题。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却不会如此,只会精挑细选,在师门长辈的传道护道之下,拣选数件炼化为本命物,其余至多中炼,或攻伐或护身,锦上添。每高一境,灵气“涨水”一层,再多炼一件本命物,气府窍穴的拣选,又是学问,还要早早拣选一处,作为未来结丹之室,早早经营打造,开辟出一座仙家府邸,虚位以待,只等“有仙则灵”。

纯粹武夫当中,还有一种被称为“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称修道之人的死敌,每一拳都能够直指练气士丹室,面对金丹境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对金丹境之下的练气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雏形的气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关键窍穴,被拳罡搅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边为陈平安清点家底物件,一边说出他的详细建议,以及耐心解释为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他那把交给陈平安的“昔年刻舟”短剑,铭刻一个“渎”字,肯定不适宜大炼,但却最最适合中炼,可以搁放水府池塘当中,先前以那水丹水运显化而成的小小蛟龙,既假又弱,简直就是玷污隐官老祖的宅邸风水,根本不该凝为蛟龙之姿态,反而应该转去凝为一颗宝珠,水运浓郁一分,宝珠就趋于实质一分,再加上他另外那把铭刻有“湖”字的短剑,就能够造就出双龙夺珠之格局,那才是最佳选择。

还有那杆剑仙幡子,应当如何矗立于山祠之巅,又有一番大讲究,绝非陈平安当下这般随便一丢就算完事了。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头化外天魔,只要愿意正儿八经“传道”,无愧飞升境身份,修为上则通天摘日月,言语赴下则建瓴高屋。陈平安受益匪浅,一枚小暑钱,买卖很划算。

半路上,一个元婴境妖族剑修来到剑光栅栏附近,好奇问道:“你这年轻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为何能够如此神速,每天变样?”

陈平安停下脚步,反问道:“听说你身为剑修,却精通望气术,能够勘验龙脉,擅长寻觅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学?你喊声爹,我就考虑考虑。”

陈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后一张金色符纸,递给霜降:“这是那枚小暑钱的买卖添头,不算钱。”

“谨遵法旨。”霜降低头弯腰,双手接过符纸,然后一闪而逝,去往牢笼之内。

片刻之后,霜降从那个元婴境妖族剑修身躯当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纸,上边“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叶上,微微晃动不已。

霜降朝着金色符纸呵出一口气,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纸,他将符纸交给陈平安。

那个妖族骂骂咧咧退回雾障。

陈平安问道:“元婴境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摇头道:“因为当了多年的邻居,走门串户的次数多了,我才能够如此闲庭信步,不然元婴境道心,哪个不坚若磐石,不个几年的水磨功夫,很难得逞。”

此后霜降又说了观海境的几处内幕,比如道出了水府“点睛”一事的捷径,之所以说是捷径,并非什么旁门左道,缘于陈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错,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访那些水神府邸,寻找投缘的神灵、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数,获得对方的一丝水法真意,就能够在墙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图上多添一次“点睛之笔”。此事在观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结丹之后,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观海境时,大道玄妙,就在于此。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个环节,就能让练气士心甘情愿,拿出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光阴去缓缓消磨。

台阶登顶,陈平安在牢狱入口处坐下休歇。霜降坐在一旁,一枚小暑钱到手,十分得意。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就要锤炼武运了。”

先前陈平安都没有接纳武运馈赠,只是这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只觉得武运还不够多。

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武运,都已积攒万年,武运底蕴当然没法子与剑道气运媲美,可此处剑修如云,剑修与剑运的关系是僧多粥少,所以剑道气运再多,也不够分。就像陈平安养出两把本命飞剑,就谈不上多大的天地异象,纯粹武夫与武运,则是碗中粥虽不多,但剑气长城武夫更少,端起过粥碗的人没几个,武运盈余,自然十分可观。陈平安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从金身境跻身远游境,所以攫取极多,甚至还从蛮荒天下抢来一份武运,这让他心中大为快意。

霜降侧过身,使劲揉着眼睛,可怜兮兮道:“隐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闲,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泪水直流。”

陈平安伸手放在霜降脑袋上:“虽然是虚情假意,听着还是挺宽慰人心的。”

结果陈平安这话说得晚了,霜降已经自己炸碎身躯,在别地幻化人形,所以极为尴尬,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陈平安转头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吓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须拍马,以后等到隐官老祖游历别处天下,甭管是蛮荒天下,还是浩然、青冥天下,一个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吓得肝胆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颈就戮!”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辈的说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块,皆可视为山脉、大岳和小山头,淬炼武运,就像“开山”,能够夯实一个纯粹武夫的处处山根,武运的多寡,决定了开山的数量,若无武运馈赠,那也无妨,武夫厮杀分生死,技击切磋分胜负,都可以淬炼座座山岳。一位武夫练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贪恋武运,没了武运,天塌不下来,就算天真塌下来了,更要练拳再出拳。

陈平安问道:“关于武运,你知道哪些内幕?”

霜降摇头道:“我只修道,对于武学,所知不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一枚小暑钱。”

霜降立即神采焕发:“有说头,有说头。”

不承想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

霜降一个后仰倒地,手脚乱踹,翻来滚去。

陈平安问道:“除了缝衣帮着锤炼武运,有没有其他立竿见影的法子?”

一个武夫如果能够以最强破境,当然是一种莫大殊荣,等同于被一座天下的武道认可。不过这种破境,只是与同时代的同境武夫对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强,分量极重,武运就多,郁狷夫便要逊色许多,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鬼蜮谷宝镜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称杨崇玄,后来陈平安才知晓对方身份,其实是云霄宫杨氏子弟,是那读书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如此想来,陈平安觉得颇有意思,曹慈,郁狷夫,还有杨崇玄,自己遇到过的三位纯粹武夫,都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世间最强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恹恹说道:“没有的。捻芯的缝衣,十分精准,我倒是有些锤炼手段,可惜只会过犹不及。我做买卖,十分公道,绝不会信口开河,被钱迷了心窍。”

陈平安点头道:“骂人不用拐弯抹角。”

霜降一个蹦跳起身,伸出一只手掌悬在头顶:“天可怜见,隐官老祖你要是这么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证清白?!”

陈平安举起一只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说话,瞧见了个小崽子,大袖一挥,随手抓来身边,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胆敢觊觎我家隐官老祖的伟岸背影,你又不是个水灵小娘们!”

原来是那少年幽郁,因为老聋儿肯定还要返回牢狱,所以此次老聋儿去往城头厮杀,就没有带走这位顶着个主人头衔的少年。

陈平安转头笑道:“幽郁,如果不忙着修行,坐着聊几句。”

霜降立即帮着幽郁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郁,愣着做什么,赶紧去隐官老祖身边坐着啊,多大的荣幸,换成是老聋儿,这会儿就该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磕头谢恩了。”

幽郁坐在陈平安附近,有些拘谨,他又不善言辞,干脆就不说话。何况陈平安身边还跟着一个霜降。聋儿前辈说这家伙是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见了面就随便吧,打打杀杀都没关系,反正也防不住什么。聋儿前辈都这么说了,幽郁这还怎么随便?

陈平安问了些幽郁的事情,幽郁有问必答。家住何方,传道人是谁,本命飞剑如何,先前大战没能杀妖,只是在城头上,帮着衣坊、剑坊做点小事,都没什么好藏掖的,加上对方是隐官大人,幽郁也没想着遮掩。何况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外乡隐官,故事实在太多。越是年纪小的,越喜欢相互念叨,幽郁有个朋友,朋友又有个青梅竹马的心爱姑娘,姑娘便总喜欢问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会历经千辛万苦,去找我吗?”那个朋友第一次被问,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结果姑娘好几天没理他朋友。后来他朋友学聪明了,只是每次答案,总不能让姑娘满意,最后他朋友私底下跟幽郁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隐官,怎么比嘛。”

聊得多了,幽郁就发现隐官大人其实挺平易近人的,双方言语的时候,无论是谁在说话,年轻隐官都很认真,从不会视线游移,不会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了,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隐官老祖另外一侧。

没了霜降坐中间,幽郁越发轻松,就将朋友的糗事与年轻隐官一并说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幽郁,你下次见了你朋友,可以让他告诉心爱姑娘,他只需要说一句话:别分开在两座天下啊,哪里舍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伤心的。可万一真要分开了,就让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郁轻声问道:“能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满脸笑意,轻轻点头。

幽郁使劲点头,觉得可行。

霜降身体前倾,双指不断乱戳,示意幽郁赶紧滚蛋,不要耽误隐官老祖修行。结果陈平安头也不转,一拳打在他面门上。

幽郁憋着笑,起身告辞离去。陈平安站起身,跟幽郁道别。

陈平安走下台阶,重返牢狱底下,霜降又开始走在前边,一路念叨着“隐官老祖小心台阶”。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是在这里跻身洞府境,还是去了外边,再破境不迟?”

霜降说道:“此事还真就随意了。”

陈平安的长生桥已经重建妥当,跻身中五境,随时随地。

如果说陈平安身为纯粹武夫,锤炼在身的武运,是开山之举,那么跨过一道修行大门槛,跻身洞府境,就是开府。是在牢狱天地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还是离开牢狱再行此举,皆可。

一个洞府境的开府,远远没法子跟跻身远游境相提并论,尤其是在剑气长城,估摸着就像是往湖水里砸下一颗小石子,根本无人在意。

可如果陈平安不曾成为剑修,根本不敢擅自开府跻身洞府境,理由很简单,剑气长城剑气太重!对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大道压制,无处不在,只会让练气士备感不堪重负。

所以不是剑修的外乡下五境练气士,登城游历闹出来的笑话,数不胜数,一着不慎,还有那性命之忧。需要身边扈从、供奉时刻护道,在本土剑修眼中,都是些没断奶的小崽子。所以浩然天下对剑气长城的观感不佳,也绝非纯粹是浩然天下练气士的一方偏见使然。

那拨仙家豪阀出身的天之骄子,越是年轻的,在家乡越是习惯了身边的吹捧,结果一到剑气长城,不说什么言语冲突,光是剑仙剑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够他们吃上一壶的了,肯定毕生难忘。

剑气长城的排外,不光体现在天地剑气、远古剑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剑道气运,都对浩然天下极不友好,剑修对浩然天下的观感更是糟糕至极。

从隐官萧愻,洛衫、竹庵两位隐官一脉的掌权剑仙,到看守大门的抱剑汉子张禄,再到庞元济、齐狩这些年轻天才,哪个不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都已经不是有无好感那么简单了。孙巨源这样的剑仙,终究是少之又少。结果临了,遇上苦夏剑仙领衔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拨年轻剑仙坯子,很快就又变得印象大恶。

陈平安的弟子学生当中,裴钱那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到了剑气长城,如鱼得水,浑然不觉。崔东山境界高,是不在意。其实最不适应的,是已经成为练气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剑气长城那段岁月,曹晴朗在跨过大门之后,就没有让旁人觉得他有一丝不自在。

所以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敌手,比当包袱斋更有天赋神通!

找媳妇。取名字。收弟子。

陈平安突然又问道:“跻身洞府境,会不会让我的两把本命飞剑,杀力更大?尤其是笼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个大台阶?”

霜降再次神色尴尬。实在是在一位飞升境眼中,这点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那把笼中雀的小天地,跟陈平安实打实的境界高低有关系,却极小。再者陈平安的敌人,除了云卿、清秋在内的五头上五境大妖,其余全部是元婴境妖族剑修,成不成为中五境,一样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隐官老祖都这么在意那点“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转,绞尽脑汁,争取说些感天动地的好听言语,为自己亡羊补牢:“当然更大!五境与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寻常,更何况隐官老祖的那两把本命飞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相互辅佐,攻守兼备……”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就在这里破境好了。你帮我留心痕迹,找出十座气府的储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枚小暑钱,五座以上,都算一枚小暑钱。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却只与我说六座,也没问题。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别怪我做买卖二掌柜了。”

霜降胸脯拍得震天响:“一座都找不出的话,无颜面见隐官老祖,到时候我自己提头来见!”

霜降突然提醒道:“隐官老祖惊才绝艳,所以记得别破境太快,一下子连破两境,直接跻身了观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陈平安有所决断之后,就立即停下脚步,开始闭目养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动,长生桥起,走上拱桥,缓缓而行,过桥之后,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齐齐打开,灵气倒灌,如洪水倾泻其中。不但如此,陈平安心神返回长生桥之上,抬头望去,越发凝神,留心霜降所谓的天地初开气象。

果然,如果不是霜降提醒在先,陈平安本身无论如何谨小慎微,都根本无法发现那条线索。恍惚之间,依稀可见,天开一线,从此天地有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开始高下对峙。

只是陈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悬空,应该远离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天地间距似乎不大。还是说所有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转,如一块块破碎镜片,种种人与事,一闪而逝。似乎陈平安稍稍抬手,就触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着自己,绝不伸出手去。

陈平安竭力保持一点灵光,默默告诉自己,过往之事,远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怎么想念,终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劳任怨的霜降,涉及挣钱大业,不敢怠慢,铆足劲御风远游,在那灵气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他,眯起眼眸,仔细盯住洪水撞击众多气府大门的细微动静。

异象消散。陈平安退出心神。结果看到霜降站在眼前,怀里捧着颗脑袋。

陈平安无可奈何,开始行走。

霜降将脑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隐官老祖,六座六座,一枚小暑钱!”

霜降以心声道出了六处气府的名称。

陈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储君之地的选址开府,无非是跻身洞府境后为观海境打底子,没有也问题不大,有当然是最好,所以这枚小暑钱,依旧得给霜降。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隐官职责所在——杀尽牢狱妖族。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斩杀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问剑五位元婴境妖族剑修,然后才能缝衣大成,承载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陈平安不感兴趣,反正老大剑仙自会安排。何况陈平安这个隐官,也没资格对官职相当的刑官指手画脚。

唯一稍稍感兴趣的,是那谷雨钱化身的浣纱小鬟,是怎么个生财有道,与暂时留在自己身边的长命道友,会不会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过一座元婴境妖族剑修的囚牢,那个被霜降以神通窃取独门秘术的家伙再次露面,问道:“你烦不烦?你怎么不直接跻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臭显摆什么?有本事现在撤掉栅栏,信不信老子一剑砍死你?”

陈平安笑道:“赌点什么?比如你的本命飞剑?咱们这就立个誓?你是赚的,我是拿整条命跟你赌半条命。我要是你,但凡有点英雄气概,肯定就赌了。”

刚刚跻身了洞府境,气象未稳,灵气激荡,往返于两座天地,所以被元婴境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婴境剑修瞥了眼一旁的霜降,骂了句“你大爷”,退回雾障。

陈平安说道:“他不会出手。”

那元婴境剑修立即返回:“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咱们可以磨一磨誓言细节,双方都认可了,再来赌。”

那个元婴境剑修还真有兴致,反正横竖是个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不如找点乐子,占点便宜。

霜降使劲绷着脸,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转,坚决一言不发。

陈平安开始就“一剑砍死自己与否”,与这个元婴境剑修前辈开始敲定一个个细节,免得赌桌不稳不公道。结果就在那元婴境妖族觉得可以赌一场的时候,瞥了眼那个从头到尾很安静的霜降,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雾障。

这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练气士立誓一事,一旦违约,确实要伤及魂魄根本,后果极重,只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开山老祖是谁,对方妖族又不知自己文脉一事。所以陈平安只要有霜降坐镇自己心湖,手段极多。要说让陈平安以蛮荒天下的山约立誓,简直就是求之不得。陈平安自认自己这边,言辞的语气变化,眼神脸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内容的争锋,没有一丝一毫纰漏,所以问题只是出在了霜降身上。他以前太蹦跶,今天太老实,你好歹施展点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么当的化外天魔。

霜降双手抱头,哀号道:“隐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陈平安讥笑道:“老子要同样是化外天魔,能随随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浅,我生前就是太淳朴憨厚了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没计较一把本命飞剑的得失,自己养剑葫还是太少。本就是小赌怡情,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况且问剑成功,受益最大。

捻芯还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专注。

若是不去看头颅之下的光景,其实捻芯前辈,与寻常女子一模一样。

陈平安没有打搅,去往行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缓缓吐纳,安稳人身小天地内的气象,慢慢稳固境界。他同时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宫,大的决策不会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纲细节皆有,隐官一脉剑修无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发状况,愁苗剑仙也会应对无误。愁苗是一个值得陈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那些个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剑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需要外乡剑仙自己愿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虑师徒双方的性情,以及剑仙所在大洲风土人情、宗门山头的敌友势力,还要弄清楚那些剑仙坯子的家风以及个人性情,对那浩然天下是否怀有天然敌意。这其中,自然会让人顾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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