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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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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骊军方渡船往来而已,越来越多的商贸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钱两眼放光,都是哗啦啦滚进师父兜里的神仙钱啊。

这趟“出远门”,因为是在自家地盘,所以裴钱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担,手持行山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威风了。

周米粒还有一点点的惋惜,自己无法在额头贴上两张纸,一张写那落魄山右护法,一张写哑巴湖大水怪。

陈暖树在不远处,与即将动身去往北俱芦洲的陈灵均说些琐碎事情,听得陈灵均一直打哈欠。

裴钱双臂环胸,环顾四周,看着师父的大好河山,轻轻点头,很满意。

周米粒轻声问道:“陈灵均就要离开了,咱俩不说两句?再挤出些泪儿,好像比较有诚意。”

裴钱白眼道:“落魄山那几条宗旨,给你当碗里米饭吃掉啦?”

裴钱腾出手来,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我师父说过,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里边装的饭菜,只要碗不丢,总能吃上饭。那么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来的,米粒你这迷糊脑壳儿,更不行了嘛,所以我们只需要记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规,就不会有错。”

周米粒皱着眉头,很快眉头舒展,懂了,轻声说道:“与陈灵均一说话,咱们就得送临别礼物,不中!反正我们关系都那么好了,就别整那虚的!”

裴钱扯了扯小米粒的脸颊,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着嘿嘿笑起来。

裴钱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出拳距离极短极慢,自顾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飞剑……”

周米粒问道:“吗呢?”

裴钱依旧缓缓出拳,一本正经道:“继疯魔剑法之后,我又自创了一套绝世拳法,口诀都是我自个儿编撰的,厉害得一塌糊涂。”

然后裴钱开始胡说八道:“世间拳法,除了我师父的拳法最强,还有两种也很强,一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师于天桥派。”

周米粒觉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将信将疑:“你这拳法,怎么个厉害法子?练了拳,能飞来飞去不?”

裴钱没好气道:“那是远游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还早,没个几年工夫,万万不成。”

周米粒一跺脚,懊恼道:“这么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钱无奈道:“你以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怀抱行山杖,伸手挠了挠脸颊:“可你是裴钱啊。”

裴钱眉开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来晃去:“你这小脑壳儿,瞧着不大,咋个这么开窍嘞。”

周米粒晃荡了半天脑袋,突然叹了口气:“山主咋个还不回家啊。”

裴钱笑了笑:“不是跟你说了嘛,在剑气长城那边,因为师父帮你大肆宣扬,如今都有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传,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着乐吧。”

周米粒又开始挠脸颊:“可我宁愿他不说故事了,早点回啊。”

裴钱做了鬼脸:“我师父回了家,你请他吃酸菜鱼啊?”

周米粒皱着脸,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个小盆的?”

裴钱乐了,又有些伤感。

长大之后,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小小的忧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门拜访的客人,来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师父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和宝瓶姐姐快快长大,现在看着小米粒,裴钱就理解了。

陈灵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钱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走,道个别。记住了,师父说过,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远游,咱们不能讲那一路顺风的。”

周米粒使劲点头:“晓得晓得!”

一个蠢瓜子暖树,加上裴钱和小米粒,都与他道别,陈灵均有些不太适应,但是小小别扭的同时,还是有些高兴,只是不愿意把心情放在脸上。

陈灵均离开后,裴钱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过云海,这才返回落魄山。

陈暖树转头看了眼云海。

裴钱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事的。陈灵均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其实机灵着呢。”

陈暖树展颜一笑,裴钱一手牵起一个小姑娘。

如今裴钱的身高,已经超出她们很多,终于像个少女了。

陈灵均在渡船房间里边无所事事,就趴在桌上发呆。

其实在牛角山渡口,陈灵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业大地盘多,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魏檗见他也烦,都未必乐意与老厨子、裴钱他们念叨此事,过些天,再去落魄山露个面,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忘了翻皇历挑个黄道吉日,放心不下黄湖山,忘记去御江与江湖朋友们道个别,在家潜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桌上放着一只大竹箱,魏大山君难得大方一次,还借给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里边,放着许多北俱芦洲形势图,既有山上仙家绘制的,也有许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还有陈平安亲手撰写的几本册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用老厨子的话说,就是只差没在哪儿撒尿拉屎都给写上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成功,把自个儿淹死拉倒。

陈灵均其实还是怕。

以前在黄庭国御江那边,其实就不喜欢挪窝,认了御江水神当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样不挪窝,裴钱和小米粒还会偶尔去红烛镇那边逛荡,陈灵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头周边游山玩水,与邻居老仙师们瞎扯些有的没的,带着那条黑蛇,大摇大摆巡视各地,逍遥自在。

自从那个名叫贾晟的目盲老道人从骑龙巷搬到了黄湖山结茅修行,陈灵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缘,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俩的私人园子了。

不过陈灵均如今也清楚,对方这么捧着自己,还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

陈灵均没有不喜欢这种事儿,挺喜欢的。

落魄山风气再好,也还是难免有个远近亲疏,分那先来后到。

他和暖树那个小蠢瓜子,毕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后来才有了老厨子、裴钱、石柔他们,傻乎乎的岑鸳机,憨妞儿元宝,二呆子元来,因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后来,又被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拐来了个小米粒。

有些时候陈灵均自己都觉得,魏檗、老厨子这些个家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们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进,喜欢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热闹,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远跑去北俱芦洲,修行个锤子嘛。

什么骸骨滩,披麻宗,壁画城,宗主竺泉,还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什么哑巴湖,柳质清,春露圃,云上城;什么那条济渎,中部龙宫洞天;最西边的什么山来着,再加上狮子峰,李二夫妇,李槐他姐李柳;小宝瓶她哥李希圣;老爷他朋友,一座火神庙,太徽剑宗的刘景龙,他弟子小白头。

老子这是奔着大好前程去修行吗?是去走门串户登门送礼好不好?

不跳个渡船是不行了!

陈灵均收拾行李,从二楼往渡船一层溜去,结果魏檗凭空出现在渡船栏杆附近。

陈灵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这么客气干吗,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岳地界,都是我的辖境,忘了?”

陈灵均屁颠屁颠跑去给山君大人揉胳膊:“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着,就怕玷污了北岳的大好河山!”

魏檗说道:“北岳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我会与那位山神打声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时候你再跳不迟,我就管不着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赶,至于是在东岳地界上岸,还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陈灵均傻眼。

商贸繁华的清风城,百年复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建造在山下的这座清风城,始终岿然不动,一位位皇帝君主,对许氏始终礼敬有加。

许氏因为老祖结下一桩天大善缘,得以坐拥一座狐国,抵得上半座福地。

传闻当年许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经是七条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条。

清风城许氏盛产的狐皮美人,价格昂贵,胜在珍稀,供不应求,是宝瓶洲一绝。随着北俱芦洲跨洲渡船往来更加频繁,清风城许氏家底越发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许氏家主一改祖法,让狐国开启镜水月,使得一张狐皮符箓,直接价格翻番。

许氏聘请丹青圣手,绘制四美图、十八仕女图,或精心版刻或临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经推出,皆被抢购一空。

有些与清风城不对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语,如这许家就只差没卖春宫图了,他许浑如果敢卖这个,才算真豪杰。故意将许浑贬低为一个在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兵家修士,拥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战力卓绝,是宝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数的杀力出众之人。

清风城闹市的一座酒楼雅间,一个年轻人继续吃饭,一位青衫书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着外边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确实多。

柳赤诚摇晃折扇,微笑道:“清风城这对夫妇,一个潜心修行,一个持家挣钱,真是绝配。”

年轻人只是埋头吃饭,柳赤诚动筷子极少,却点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饭菜剩下不少。

柳赤诚转头看了眼年轻人,笑问道:“顾璨,你一直没说为什么要来这边逛,还要故意撇开曾掖和马笃宜,现在可以讲了吧?”

顾璨要与人言语,便停下筷子,咽下饭菜,抬头说道:“我有个朋友,当年被一个叫卢正醇的人差点打死,这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风城许氏混得还行。”

骊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赵、卢,都是头等门户。

只是小镇卢氏与那覆灭王朝牵扯太多,所以下场是最为惨淡的一个,骊珠洞天坠落大地后,唯有小镇卢氏毫无建树可言。只有一个卢正醇早年跟随清风城许氏妇人,一起离开小镇。许家也算对其厚待,给了不少修道资源,还给了个祖师堂嫡传身份当作护身符,面子里子都是给了卢氏的。

柳赤诚对那个卢正醇没兴趣,只是好奇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顾璨点头道:“有还是有的。”

柳赤诚笑道:“其实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吧?”

顾璨摇摇头:“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差着太多岁数,我也一样,算是半个亲人吧,不一样的。至于那个心比天宽的刘羡阳,只是因为陈平安,才与我亲近些,不然我跟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不过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返回,应该会成为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当年刘羡阳本就是因为祖上是陈氏守墓人的缘故,才会被带着远走他乡。

刘羡阳有一点最让顾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长入乡随俗,从来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

至于自己,到了书简湖之后,竟然连那个最大的长处——耐心,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顾璨回顾那段看似风光的青峡岛岁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纪小,根本不是借口。

顾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柳赤诚突然说道:“以后去了白帝城,这些关系,能断就断吧。”

顾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饭,没说话。

柳赤诚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更改顾璨的性情,恐怕还得看师兄的传道手段,便转移话题:“先前你所谓‘混得还行’,是多行?既然是与你同乡的同龄人,那是金丹境剑修?还是元婴境练气士?”

顾璨说道:“如今是四境练气士,十年之内,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帮着许氏管着狐国的一小部分买卖,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钱堆出来。”

柳赤诚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笑道:“未来的小师弟,你是在逗我玩呢,还是在讲笑话呢?”

顾璨神色沉稳,不喝酒,下筷慢,还喜欢细嚼慢咽:“如果杀个人就得跑路,这辈子真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落脚地儿?”

柳赤诚哑然失笑,摇摇头:“一个修行如此不堪的废物,也值得你杀人跑路?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点个头,我帮你解决了。一个许浑而已,连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顾璨反问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无言以对。

顾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过真要对死敌出手了,就得让对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再就是,让旁人挑不出错。

至于旁人,只分两种,一个陈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舍的话,就不用管后者。

总之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与自己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柳赤诚笑容灿烂。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自己当这护道人,可真是黄闺女上轿头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愿,当得很舒心。这让柳赤诚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顾璨问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师弟,我能不能学到最顶尖的术法神通?”

柳赤诚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极丰,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师弟,当然可以学,随便你挑,只是能否学成,就不好说了。”

顾璨说道:“我都要学。”

柳赤诚用折扇点了点顾璨,笑道:“你啊,年少无知,痴人说梦。”

不是不清楚顾璨绝佳的修道资质,不然根本没有将其带往中土神洲的念头,作为重返白帝城的敲门砖,但是师兄创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间寻常道场。

柳赤诚对师兄怨怼极深不假,但是不提这些陈年旧怨,师兄的的确确是柳赤诚此生最敬畏之人。然后才是龙虎山大天师,再就是与师兄下出过彩云棋局的崔瀺。就这三个了。

柳赤诚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师兄性情难测,你说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说不定就此沦为凡夫俗子,更惨的,是赔上好几辈子,你别想得太过轻巧。师兄曾经为了雕琢一位潜在的关门弟子候补,盯了那个可怜虫足足六百年。对于可怜虫本身而言,整整八辈子,其实都是在为最后一世的白帝城关门弟子作嫁衣裳,结果到最后,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为何,依旧被师兄舍弃了。师兄最擅长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经营白帝城,炼器,收徒……几乎没有师兄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事事从容,滴水不漏。”

顾璨点头道:“那我找了个好师父。”

柳赤诚大笑不已。

顾璨起身结账。

柳赤诚突然讶异说道:“好俊的姑娘。”

顾璨没在意。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不常见不常见。大有来头啊。那枚银白葫芦,如果我没看错,是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之一。”

顾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窗口那边,望向那个牵马缓行的年轻女子,红衣裳,腰悬酒葫芦和一把狭刀。是李宝瓶。

她怎么来清风城了?

顾璨说道:“我们不着急离开,等她离开清风城再说。不管在这期间有没有风波,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赤诚疑惑道:“这女子,你认识?”

顾璨默不作声。

柳赤诚掐指一算,突然骂了一句娘,赶紧捂住鼻子,依旧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柳赤诚神色凝重,难得收敛那份玩世不恭,沉声道:“别掺和!就当是师兄对你这个未来小师弟的建议!”

顾璨凝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远去身影,说道:“要掺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顾。”

柳赤诚怒容道:“图什么?!”

顾璨闭上眼睛,开始心算关于清风城的一切谍报内幕。

柳赤诚哎哟喂一声,斜靠窗口,自嘲道:“我这劳碌命唉。”

郑大风去杨家铺子之前,去了趟酒肆,与那位沽酒妇人是老相熟了,离着老相好,还是差些火候的。

妇人泼辣,小镇百姓都称呼她为黄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醉酒汉子夜敲寡妇门,妇人开了门,一记菜刀劈头盖脸摔过去,差点砍死人,事后赔了一大笔钱,只是在那之后,蹲墙头说荤话、翻墙偷衣裳的男人就没了,为了这个搭上命,终究不值当。

何况在酒铺里边说荤话,黄二娘可是半点不介意,有来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饶;端菜上酒的时候,给酒鬼们摸把小手儿,不过是挨她一脚踹,笑骂几句而已,这买卖,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轻后生登门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胆子大些的,连个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谁揩谁的油,都两说。

酒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早些年从铁匠变成神仙的阮师傅,也常来这边买酒,一来二去,黄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镇的金字招牌,许多外乡人,都愿意来这边,蹭一蹭大骊首席供奉阮圣人的仙气。这里与那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如今生意都很好。

郑大风站在铺子门口,有些犯愁,有这么多邋遢汉子盯着,估摸着黄二娘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调戏自己了。而且如今铺子大了,招了两个打杂伙计,郑大风便觉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当年铺子生意冷清的时候,自己可是这儿的大主顾,黄二娘趴在柜台那边,瞧见了自己,就跟瞧见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会摇晃腰肢,绕过柜台,一口一个大风哥,或是拧一下胳膊,低声骂一句“没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块桃酥了。

黄二娘还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铺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伤人啊。郑大风都怕伤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举得起酒碗。

七八张酒桌都坐满了人,郑大风就打算挑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当地汉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哟哟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吗?来这边坐,话先说好,今儿你请客,次次红白喜事,给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帮着山上神仙看大门,多阔气,果然这男人啊,兜里有钱,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偻的郑大风一路小跑过去,与那人坐在一条长凳上,笑道:“我请啥客,攒媳妇本呢,不比你刘大眼珠子,卖了两栋祖宅,在州城那边一口气买了两栋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铺,多大的派头,我请客?这不是打你刘大眼珠子的这张富贵老爷脸吗?”

大眼珠子,是一个市井土话,寓意看不见人。

姓刘的汉子倒也不生气,是跟郑大风斗嘴惯了的人,相互间这点夹枪带棒的言语,毛毛雨,谁生气谁输。

汉子近些年不常来小镇,两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卖了,也不念旧,早先上坟的时候还会路过,后来连坟头都懒得上了,路太远,清明时节在州城大宅外的路边,多烧些黄纸,就算尽到孝心了。

汉子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妇,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当真大富大贵了。”

汉子竖起大拇指:“论家底,如今那俏寡妇能算这个。”

汉子随即后悔道:“早知道当年便多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边别说几座宅子铺子,两三条街都得随我姓!”

郑大风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黄二娘亲手端到嘴边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里去。郑大风先举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几个,都是跟刘大眼珠子差不多岁数的昔年街坊邻居,如今在州城那边都有了一份家业,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进家门的黄脸婆,和后进家门的狐媚小妾之间,一年到头鸡飞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寻常日子,热闹得比以往过年还热闹。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吗?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吧,屁大点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

那汉子瞥了眼刘大眼珠子,后者立即劝说道:“大风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个地上处处有钱捡,说句大实话,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铜钱儿,不是那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弯个腰!你要是卖了那栋黄泥屋子,去州城安个家,什么漂亮媳妇讨不到?再说了,去了州城,咱们这拨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个帮衬,不比你给人看大门强些?”

郑大风便开始捣糨糊,也不拒绝,拖着便是,下次见了面还能蹭酒喝。

到最后,一桌人都给郑大风磨光了耐心,离开的时候也没结账。

郑大风喊了个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后郑大风就想要脚底抹油。

不承想妇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风哥,你这是兜里缺钱,还是裤裆里缺把儿啊?要是缺钱,付不起酒账,咱们什么关系,免了酒水钱便是,可要是缺了个把儿,那我可就帮不上忙喽。”

郑大风脚步不停,假装没听见。

黄二娘一拍桌子:“郑大风!你给我滚回来,老娘的豆腐,胆儿够大不怕刀,那就随便吃,只是这酒水钱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人胆了?”

小镇民风,历来淳朴。

郑大风转过身,晃悠悠走到柜台那边,小声笑道:“缺钱缺钱,啥个时候不缺钱嘛,其他的缺不缺,黄二娘你还不晓得?龙精虎猛大风哥,绝非浪得虚名。”

黄二娘斜靠柜台,嗑着瓜子:“如今怎么不赌钱了?进了山,掉母猪窝里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我赌钱就是闹着玩,从不求财,你见我赌钱,赢过?”

然后郑大风语重心长道:“赌桌挣来千万钱,不过是块河边田。生死钱,兜兜转转六十年。一技长,手艺钱,三代传。巴掌地,庄稼钱,万万年。”

黄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欢假装读书人。”

郑大风瞥了眼黄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这是啥铺子的布料啊,这么结实,给大风哥瞅瞅。”

黄二娘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果不其然,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晓得找个手脚勤快的活计,瞧瞧这桌面儿,油乎乎的,苍蝇落了脚都要挪不动脚,再一个不小心,可不就要给两座大山压死?”

黄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头算算看,多久没来铺子照顾生意了?”

郑大风趴在柜台上,转头瞥了眼闹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还照顾个啥,不缺我那几碗酒水。”

黄二娘趁着佝偻汉子转头望向别处,眼眶一红,只是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好像一个眨眼工夫,就很多年过去了。她刚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没有那眼角纹,双手更是水嫩得很。遥想当年,她壮着胆子,给客人们端酒上桌的时候,几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独一个年轻汉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欢看她的小手儿,会说很多讨喜的话,都跟书上言语似的,文绉绉的,听不太懂,偏是让人心里边欢喜。

铺子能熬过最早那段惨淡岁月,眼前这个汉子,帮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么简单。

只是当年她最好看的时候,光顾着被那些言语羞恼了,如今岁数大了,晓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只是觉得郑大风跟一般汉子不一样,眼睛和嘴巴其实也都不老实,可是手老实。黄二娘是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老实人。

郑大风转过头:“老规矩,记账上,对了,给大风哥再来一碗。”

黄二娘摔了碗在桌上,亲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坛,转身弯腰的时候,知道那郑大风肯定在看自己。

黄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柜台,看着小口抿酒的郑大风,轻声说道:“刘大眼珠子这伙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点。说不准这次回镇上,就是冲着你来的。”

郑大风点点头:“还是妹子晓得心疼人。”

“跟你说正经事!”黄二娘微微加重语气,皱眉道,“别不上心,听说如今这帮人有了钱后,在州城那边做生意,很不讲究,钱落到了好人手里,是那英雄胆,在这帮货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归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镇往东边走,就是神仙坟,如今成了武庙,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烧香拜山头?多大的气派?你不清楚?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找着了合适买家,也就卖了吧,千万别太捂着,小心衙门那边开口跟你买,到时候价格便悬了,价格低到了脚边,你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日子能消停?”

郑大风嗯了一声。所以要说龌龊事、糟心事,市井里边不少,家家户户,谁还没点鸡屎狗粪?可要说聪明、心善,其实也有一大把,户户家家,谁还没几碗干干净净的大米饭?

黄二娘突然有些伤感:“都快老了。”

郑大风笑道:“也对,你家那崽儿如今都是读书人了,听说有了个小秀才的绰号?如何,大风哥从来不骗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块好料,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酒铺春联是那孩子写的吧,有模有样的。妹子你啊,以后就等着享福吧。传家之宝,不在钱财,在积德行善嘛。”

黄二娘看了郑大风一眼。

郑大风故作娇羞,用酒碗挡了挡:“妹子你这眼神,不太正经,大风哥就像没穿衣服出门。”

黄二娘无可奈何。

她教孩子这件事,还真得谢郑大风。早年小寡妇带着个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来,也要让孩子吃饱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点打骂,孩子就野了去,连学塾都敢翘课,她只觉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劝了不听,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应下来,还是经常下河摸鱼、上山抓蛇,然后郑大风有次喝酒,一大通荤话里边,藏了句“挣钱需精,待人宜宽,唯待子孙不可宽”,她便听进去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黄二娘突然说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八九不离十,是个蛋。”

这曾经是郑大风在酒铺喝酒骂人的言语。其实没什么力道,太酸,骂人不痛不痒。不过黄二娘觉得挺有意思,便记住了,跟她们这些先骂再挠脸的妇道人家,还有那些乡野汉子,好像不是一个骂人路数。

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郑大风。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黄二娘一直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去睡。杨家子弟烦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吧。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不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么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书,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了,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从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那青冥天下,儒家书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吧?”

郑大风点点头。

杨老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拈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郑大风立即坐下。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郑大风见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给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时,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再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工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穿着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裴钱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裴钱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裴钱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壳狠狠一锤儿!

这是裴钱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缘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被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落下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的右护法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尖,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书,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书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书房那边留了不少书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书楼了,那里的书籍,书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书人的讲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那条跨洲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书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网,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这就是江湖道义。

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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