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1/2)
第194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个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的路上,而且没有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有人走,有人跑,他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子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的小姑娘,其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呢,又不是师父的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
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而且大白鹅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炒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去溪涧走了一趟,抓了一大箩筐小鱼,然后在灶房里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后来这些家乡吃食,裴钱原本想要自己放在包裹里背着,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为此,她还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小鱼干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像穿了件新衣裳,戴了顶高帽,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不论是过得好还是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走路太飘,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反正只管点头就行,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上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是个华而不实的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那就无所谓了,不然自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不行。
崔东山一边走桩,一边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元,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地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喊道:“定!”
裴钱蓦然不动。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她双臂抱胸,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翻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又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打开窗户,按时默诵圣贤书,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意,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书这一块,确实比自己更像师父些,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书籍上那些个文字,关系始终没那么好,自己每天都像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敲门做客却不受待见,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太气人。
只有偶然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书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在了书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挤作一堆,被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在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小说,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这些书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暖树给她弄迷糊了,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以致磨损得厉害的书。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书,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书,喜欢翻开书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又有些人,在自家书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书上,好像没有“拒绝”二字。
书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游历的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书,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在很早以前与师父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她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书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被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栗暴?栗暴是不疼,可是丢面子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书,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呢?有啥好比的呢?对吧?可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这也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根,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道:“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又问道:“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晃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偷看心湖与其他。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境修士宋兰樵,在崔东山大袖里不得出,被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宋兰樵还是得到裨益更多,只是其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对某些事情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于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乱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在读书游学一事上,何尝不是在无形中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为何?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因为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人一多,心便杂。只不过到那会儿,也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的师父和先生,而是能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这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枚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何况种秋还是藕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枚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灰溜溜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给她钱。
等到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枚雪钱的物件,茫茫多,挑了眼。
裴钱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奇。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戴犀角梳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姿容不是如何漂亮,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绾一髻,头上珠翠如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壳)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哪。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呢?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的钟家样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一行“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细微小篆,了裴钱一枚雪钱。在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面拣选其中之一,就了裴钱足足一炷香工夫。裴钱踮起脚尖在那边瞪大眼睛,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裴钱打算送给师娘,了三枚雪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没)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在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枚雪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越发姿容出尘几分。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的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多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有一位被人重重护卫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便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回首再看,越发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个元婴境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的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嘴里念叨:“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一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去行山杖,道:“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离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境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再次开口言语,道:“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须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元婴境老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承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下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元婴境老修士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而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满是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书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地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性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奇,喝彩不断,哦嚯哦嚯,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咚锵,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只是她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是剑修啊,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面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先生的言传身教,她的耳濡目染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而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一朵。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如果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无法开,也不会结果,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说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今儿走累了,她得回去休息,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境和如今北俱芦洲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要是先生说了,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枚雪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枚雪钱,惊喜道:“是离家出走的那枚!”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角处,一门心思瞧着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枚瞧着无家可归的雪钱,不承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枚,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书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出了那枚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枚雪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枚雪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欢迎这些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一个是红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书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一个是金色小人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需要饮酒后才能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拈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那是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书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如果没有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一定不会这么开心地走过那么多年,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枚一枚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呢?”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壳)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奇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栗暴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条鱼干,裴钱就打赏了他几个栗暴。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个,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个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罡风当中肆意飘摇。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
老人摇摇头。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了万年笑话。”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个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那个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的和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幅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或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
拂晓时分,四个人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须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来。两人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诚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觉得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等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其实他们都很在意自己与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的本心,也可看清,反而对这个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书,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打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的是:“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的是:“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奇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以雷池金色雷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听到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便开始一点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的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心湖景象便是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来回呼吸几次,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厌胜,种秋也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才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与之前那个种秋截然不同。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又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此时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他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道:“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道:“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的,他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的身形已经没入大门,不承想他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的,很认真地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做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的赖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问道:“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书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承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他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书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书上是那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后世黑心书商篡改后的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佳,书肆卖不动书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得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增,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说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书,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白衣少年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谁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于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道:“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投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承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道:“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规矩?规矩都是我定的,你不服此事已有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蹿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杀我也,真真气杀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了怒,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在有人主动帮忙中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看不顺眼挺多年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虽然看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他按在地上教他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
还有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还有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终的傻大个!
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为师门分忧的废物!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老秀才之学生,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样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不是还有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以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道:“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要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个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道:“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来啊!”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拈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里。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栗暴,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少年就像这座蛮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云。
剑修,都是剑修,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天底下杀力最大、杀敌最快的练气士,就是这些家伙啊。
裴钱只敢从栏杆上探出半颗脑袋,还要用双手,尽量遮掩自己的脸庞,然后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寻觅着城头上自己师父的身影。
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应该还是差了些火候,还是晚些再耍吧。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再带着李槐他们走几趟江湖,攒钱买一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鬼嘛,以后再说。
城头之上,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见过足够心黑的阿良,还真没见过心黑到这么令人发指的二掌柜。
押注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赌棍,输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输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内的,还是输;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内的,也他娘的输了个底朝天啊。别提这些上了赌桌的,就算那些坐庄的,也一个个黑着脸,没讨到半点好处。天晓得哪里冒出这些脑子有坑的有钱主儿,人不多,屈指可数,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后陈平安胜过郁狷夫!还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剑气长城,押注阿良,好歹坐庄的还是能赢钱的,结果现在倒好,每次除了寥寥无几的鬼祟货色,坐庄的押注的,全给通杀了!
那个二掌柜从头到尾没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经递出不下百招。
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轻武夫,能够将躲避拳罡或是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云流水,架势气度,好似剑仙出剑,也算二掌柜独一份了。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竹海洞天酒?
有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道:“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上麻袋打一顿吧?”
有人无奈道:“这家伙贼精,到时候谁套谁的麻袋,都不好说。咱们倒是可以大伙儿一起凑钱,雇个剑仙偷偷出剑,更靠谱些。”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也不给,不如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而出剑,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又有精明老到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问道:“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请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觉得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除了最后一语道破天机的这位,以及其他一些瞎起哄的,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
所以他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这场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与齐狩、庞元济对战顾虑太多,难免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了几分,便使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的支持。而对于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陈平安就完全无须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拳意凝聚至巅峰,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拳!
此时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中,最终停在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在符舟上,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此时她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的心头眉头,皆无忧虑。此时此刻,她的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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