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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落魄山祖师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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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落魄山祖师堂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与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岳魏檗、中岳晋青两大山君,先后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龙舟。

刘重润、卢白象、魏羡,三人走下龙舟。

武将刘洵美和剑修曹峻,没有下船。一路护送龙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刘洵美还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边交差。

刘洵美轻声问道:“那个青衫年轻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与你祖上一样,都是那条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栏杆上,点头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在我眼中,比马苦玄还要有意思。”

刘洵美笑道:“陈平安还是我好朋友关翳然的朋友,去年年末在篪儿街,我们聊到过这位落魄山山主。关翳然自小便性情稳重,说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对此人很看重。”

这是曹峻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没有感到丝毫奇怪。

刘洵美有些怀念,道:“那个意迟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宝溪郡当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过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记得小时候,傅玉很喜欢每天跟在我们屁股后边晃荡。那会儿,我们篪儿街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爱跟意迟巷的孩子混一块儿,每年双方都要约架,狠狠打几场雪仗,我们次次以少胜多。傅玉比较尴尬,两头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干脆不出门了。关于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记得这些了。不过其实意迟巷和篪儿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头,很热闹,长大之后,便没劲了。偶尔见了面,谁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曹峻笑道:“再过一两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刘将军,估摸着也差不多。”

刘洵美无奈道:“真是个不会聊天的。”

曹峻说道:“我要是会聊天,早升官发财了。”

刘洵美摇头道:“若无实打实的军功,你这么不会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会聊天?”

刘洵美趴在栏杆上,道:“不论我是战死沙场,还是老死病榻,以后你路过宝瓶洲,记得一定要来上个坟。”

曹峻望向远方,道:“谁说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长久?你我之间,谁给谁上坟祭酒,不好说的。”

刘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说点讨喜的?”

曹峻想了想,问道:“祝愿刘将军早日荣升巡狩使?”

刘洵美点头道:“这个好!”

刘洵美笑道:“那我也祝愿曹剑仙早日跻身上五境?”

曹峻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无奈道:“这个难。”

陈平安只带了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接驾”,对于那个穿着一袭扎眼黑袍、悬佩长短剑的曹峻,看得真切,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魏羡对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笑着回礼。唯独见到了裴钱,魏羡破天荒露出笑容。

这小黑炭,个头蹿得还挺快。

裴钱一路蹦跳到魏羡身边,大摇大摆绕了魏羡一圈,笑道:“哦豁,更黑炭了。”

魏羡绷着脸道:“放肆。”

裴钱怒道:“干吗呢?又跟我摆架子是不是?骗鬼呢,你,你家有个屁的金扁担。”

魏羡说道:“如今我是大骊武宣郎,又当了大官。”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出身于乡野陋巷,发迹于沙场行伍。

裴钱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着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问道:“多大?有她大吗?”

魏羡不晓得裴钱葫芦里卖什么药,问道:“有说头?”

裴钱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脚,抬头挺胸:“在此!”

裴钱冷哼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米粒紧紧皱着眉头,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方才你喊我名字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称哑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护法?”

裴钱叹了口气,这小冬瓜就是笨了点,其他都很好。

魏羡笑着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头的脑袋,不承想给裴钱低头弯腰一挪步,轻巧躲过了。

裴钱啧啧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么找媳妇哦,还是光棍一条吧?没关系,别伤心,如今咱们落魄山,别的不多,就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最多。邻居魏檗啊,朱老厨子啊,山脚的郑大风啊,背井离乡的小白啊,山顶的老宋啊,元来啊,一个个惨兮兮的。”

魏羡笑道:“你不也还没师娘?”

裴钱扯了扯嘴角,连呵三声。周米粒也跟着呵呵呵。

刚刚跟卢白象、刘重润寒暄完毕的陈平安,对着两颗小脑袋,就是一人一颗栗暴砸下去。

裴钱是习惯了,但曾经站在大竹箱里吃饱陈平安栗暴的周米粒,便要张嘴咬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周米粒刚要大发神威,便听到裴钱重重咳嗽一声,立即纹丝不动了。

刘重润有龙泉剑宗铸造的一枚剑符,直接御风离去。

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暂时还藏在龙舟之上,回头卢白象会请山君魏檗运用神通,送往鳌鱼背,因为水殿如一辆马车大小,而刘重润又无那传说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无法以术法搬运水殿,而是太过明显,渡口人多眼杂,刘重润怕节外生枝。

至于那艘名为“翻墨”的龙舟,当然已经是落魄山的家产了,何况整座牛角山都是陈平安与魏檗共有,停泊在这边,天经地义。

卢白象领着陈平安登上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呢,捏疼了吗?”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屁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黑衣小姑娘听了既忧愁又欢喜。

在渡船上一层一层逛过去,时不时推开沉睡数百年犹有木香的屋门,由于渡船充入国库以备战需,装饰物品当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间,格局相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陈平安却半点不觉得无聊。最后他来到顶楼,站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不出意外,这就是以后翻墨的天字号房间了,陈平安突然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陈平安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如今修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击石,所以可以暂时忍着。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也是一个死,而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铺子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那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他陈平安该如何选择?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旧劫难重重。

陈平安也会学小宝瓶和裴钱,还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义小说,很仰慕书上那些英雄侠客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生取义,毫不犹豫。

这个世道不但需要这样的书上故事,书外也需要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所做之事,兴许有大小之别,但是善恶分明。

只是相较于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拣选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陈平安却往往只看个开头,便顿足不前,因为书中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突然一下子长大了。

这让陈平安感到不适应。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裴钱在屋内问道:“师父,咋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道:“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可以,反正不钱。”

卢白象望向陈平安,问道:“在北俱芦洲,挨了不少揍?”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这把狭刀停雪是借你的。”

卢白象开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卢白象问道:“见过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跟他们一见面,就夸他们名字好,结果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跟早先岑鸳机防贼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被人误会。”

卢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钱正在魏羡旁边转悠来晃荡去,双指并拢,不断朝魏羡使出定身术。魏羡斜靠房门,没理睬。

陈平安转头望去,问道:“先前你信上说岑鸳机练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钱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术,身体僵硬在原地,额头渗出汗水,只能给周米粒使眼色。

跟师父说谎,万万不成,可跟师父坦白,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将,立即心领神会,朗声道:“乌漆麻黑的大晚上,连个鬼都见不着,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呗。”

陈平安“哦”了一声。

裴钱双手绕后,朝身后的周米粒竖起两根大拇指。

陈平安感慨道:“有了这艘龙舟,与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气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

卢白象说道:“龙舟装饰可以简陋,反正听你的意思。龙舟运转货物居多,撑起渡船正常运转的那么些人,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等朱敛回到落魄山,让他头疼去。实在不行,崔东山路子广,就让他帮着落魄山钱请人登船做事。”

卢白象这一次没有落井下石,说道:“我也争取帮忙物色一些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选出一个有足够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娄子。”

陈平安说道:“关于此事,其实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还得等祖师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师堂选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在陈平安从木衣山飞剑传信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于落魄山祖师堂不追求规模宏大,倒也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龙泉郡西边大山这些年的大兴土木,加上几座郡城连续不断的破土兴工,攒下了诸多经验。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提出祖师堂不用专门设置阵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落魄山都会被人打破山水大阵,成功登山去拆祖师堂,那么祖师堂有无阵法庇护,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陈平安说道:“耽误你很多事情了。”

卢白象笑道:“就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吧。我那个门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属,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让落魄山伤筋动骨。其中分寸,我自会把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许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净,只能保证不过火。”

陈平安说道:“争取别给我说闲话的机会。”

卢白象笑了笑。

作为山主,陈平安亲自烧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师堂便开始动工。

祖师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霁色峰上,因为拥有竹楼的主峰这边,处境有些尴尬——在这座集灵峰之巅,有一座大骊朝廷正统敕封的山神祠。而且陈平安其实对霁色峰就格外有些亲近。

这天在朱敛院子里边,郑大风在和魏檗对弈,崔东山在一旁观棋。陈灵均在一旁指点江山,告诉郑大风与魏檗应该如何落子。

这两天陈灵均腰杆特别硬,因为他这些年在西边大山,晃荡得多了,认识不少在此开辟府邸的修士,其中就有一个黄湖山的龙门境修士。黄湖山有一座湖泊,里面有条巨蟒,而陈灵均与那条巨蟒对黄湖山都挺眼馋的。以前双方不太熟悉,甚至还相互看不顺眼,不承想今年夏秋之交,对方主动示好,一来二去,喝过了酒。前不久那个老龙门境在酒桌上突然开口,说打算将黄湖山转手卖出,陈兄弟人脉广,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宾,能不能帮着牵线搭桥,找一找合适的卖家。

陈灵均当时喝着大碗酒,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下了黄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担心这是个针对落魄山的陷阱,于是找到了陈平安,说了这事。崔东山在一旁就说,买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们有那么高的一座披云山当靠山,怕什么。陈平安便让陈灵均去磨细节,神仙钱、金精铜钱,价格都可以谈,谈得不愉快,就拉上咱们魏大山神一起聊。

陈灵均内心打鼓,赶紧又跑去黄湖山喝酒,毕竟习惯了喝酒谈事,最后竟然被他在迷迷糊糊中将价格砍到了仅仅十枚谷雨钱。

当时陈灵均都有些发蒙,大爷我随便报个数,就是为了跟你抬价来砍价去的,结果对方好像傻了吧唧杵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刀,这算怎么回事?

陈灵均喝着酒迷糊,下山更迷糊。

而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于是黄湖山和落魄山双方一手地契,一手神仙钱,分别在龙泉州刺史府、大骊礼部、户部勘验和录档,以极快速度就敲定了这桩买卖。

陈平安私底下询问崔东山,崔东山笑着说老王八蛋难得发发善心,不用担心是什么圈套,陈灵均总算帮着落魄山做了点正经事。祖师堂落成后,祖师堂谱牒的功过簿上,可以给这条小水蛇记上一功。

所以这会儿陈灵均连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裴钱、陈如初和周米粒三个小丫头,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钱,带着周米粒毫不吝啬地溜须拍马。直到崔东山有一次按住陈灵均的脑袋,说“陈大爷最近走路有点飘啊”,他这才稍稍收敛,不然还能更飘一些。

这些天,陈平安在清点家当,大部分都需要归入祖师堂宝库,必须一一记录在册,有些则准备在落成仪式上,作为山主赠礼送人。

帮着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没下文了。

哪怕嘴上说是以四境对四境,事实上还是以五境与裴钱对峙,结果仍是低估了裴钱的身手,一下子就被裴钱一拳打在了面门上。虽说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伤,更不至于流血,可陈平安为人师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陈平安刚要悄悄提升境界,准备以六境喂拳,不承想裴钱死活不肯与他切磋了。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说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师父打死她算了,绝对不还手,她如果敢还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

这还教个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着脚走到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一起看风景。师徒身后竹楼门口,有两双整齐放好的靴子。

院子里,双指拈子的魏檗突然将棋子放回棋盒,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敛所在渡船,已经进入黄庭国地界。”

郑大风下棋的时候,裴钱她们几个基本上都离他远远的——一边脱了鞋抠脚一边嗑瓜子的人,还是别凑近了。

郑大风也不介意魏檗赖账,一局棋一枚雪钱而已,小赌怡情。

崔东山站在一旁,一直摊开双手,由着裴钱和周米粒挂在上面荡秋千。

崔东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来接着下。大风兄弟,如何?”

郑大风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势已去,只是崔东山如此说,郑大风便没着急说行或不行,多看了几眼,这才笑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要什么彩头,我又不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行啊,那咱俩就继续下。”

裴钱和周米粒这才松手落地。

崔东山坐在魏檗的位置上,拈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子。

郑大风瞥了眼崔东山身后的魏檗,后者笑眯眯道:“再看一会儿,朱敛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溅,忙着帮落魄山坑人呢,不坏他的好事。”

崔东山落子如飞。

郑大风还真就不信邪了,这都能扳回局势?同样落子不慢。就算对面这家伙是下出《彩云谱》的人,郑大风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最后当然是郑大风学那魏檗,将棋子放入棋盒,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东山根本无所谓,招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陈如初,道:“来,咱们再继续下,我帮着大风兄弟下棋,你执白,不然太没悬念。”

陈如初笑着点头。她是喜欢下棋的,不然不会一有空就聚精会神看着魏檗三人下棋。

崔东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棋盒位置。两人继续下那盘棋。

魏檗和郑大风并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点丢脸。”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点。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着下,估摸着还是要输。”

没等他们走太远,陈灵均就高声道:“怎么回事,蠢丫头怎么就赢了?”

陈如初赧颜道:“是崔先生故意输给我的。”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怎么可能。”

裴钱站在陈如初身后,双手重重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暖树!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落魄山围棋第一高手了!以后老厨子、郑大风、魏檗他们下棋之前,都要先给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卢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落魄山宅子的名称、匾额、楹联等物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决定、布置。

陈如初一开始觉得朱敛这个想法,很有人情味儿,很赞同。但是朱敛自己说了,落魄山缺钱啊,让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自己掏钱去。

魏羡在卢白象宅子里闲坐,喝着小酒,桌上搁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早早备好的,每栋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卢白象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坐在一旁。

元宝对不苟言笑的魏羡,印象不错,比起对朱敛和郑大风的观感,要好多了。

山门那边,被魏檗直接一把从渡船扯到落魄山脚的朱敛——这个背着个包裹的佝偻老人,感慨道:“我这把老骨头,风尘仆仆,雨淋日晒的,真要散架了。”

魏檗嗤笑道:“别跟我们诉苦,没半点用。”

郑大风笑道:“我反正已经被某人打得崴脚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帮着看山门。至于咱们魏山神,好歹是个玉璞境,但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就差你了。”

朱敛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郑大风,然后笑道:“你们要是不吓唬人,我还信,这一开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无忧无虑也。”

魏檗伸出手,对郑大风道:“我赢了,一枚雪钱。”

郑大风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道:“先前下棋你输了,咱俩扯平。”

朱敛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一诈便知。”

魏檗笑道:“别信,这家伙一开始就知道了。不然咱们又输一阵。”

郑大风斜眼道:“要你说?”

朱敛抹了把嘴,道:“这趟远游,见识多多,回头让魏檗拿两壶好酒来,容我慢慢与你们说道说道。”

郑大风立即来了劲,想起一事,小声问道:“如何?”

朱敛拍了拍包裹。

郑大风点头道:“咱哥俩真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活到老读到老。”

魏檗揉着额头。

陈平安独自站在竹楼二楼,知道朱敛到了,只不过不用刻意去接。

披云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剑宗的两封信,刘景龙一封,白首一封。刘景龙在信上说一百枚谷雨钱都完了,买了一把恨剑山的仿剑,以及三郎庙精心铸造的两副宝甲,价格都不便宜。这三样东西太贵重,所以刘景龙让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写得简明扼要,依旧是刘景龙的一贯风格,信的末尾,威胁说,如果自己三场问剑成功,云上城徐杏酒又背着竹箱登山拜访,那就让陈平安自己掂量着办。

白首那封信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说姓刘的让人大开眼界,明明问剑在即,却还是先后跑了恨剑山和三郎庙,把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几个老人给愁得都要揪断胡子了。在恨剑山姓刘的遇到了那个水经山的卢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么,不晓得是不是姓刘的对姑娘家家毛手毛脚还是咋地,反正把卢仙子给恼得眼眶红红,惊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庙那边,竟然又有姓刘的什么红颜知己蹦了出来,好像还是在三郎庙挺有牌面的一个女人,反正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们俩,眼神能吃人,姓刘的挑了两样重宝,谈妥了价格就跑路了。

陈平安在廊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端,缓缓而行,如此往复。

不料朱敛未到,魏檗先来。

他拿了一封飞剑传信的密信过来,是披云山那边刚收到的,写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陈平安看了信后,叹了口气,有这么巧吗?

走到一楼,取出一幅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隋右边从画卷中走出。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隋右边淡然道:“杀人不成反被杀,就这么回事。以后我会在书简湖真境宗继续修行。”

隋右边哪怕在画卷中死后复生,身上还带着浓郁的杀气。由此可见,她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与人结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门,还是下山历练结的仇人。

陈平安也不愿细问什么,笑道:“刚好落魄山祖师堂马上就可以上梁,然后就是正式的挂像敬香。朱敛、卢白象和魏羡,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边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这就是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自己随便逛。”

隋右边默不作声,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边,举目远眺。

陈平安没跟着,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敛和郑大风,这才过来坐在一旁。

郑大风感慨道:“才发现这里风景好啊。”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敛摇摇头:“远不如少爷辛苦。”

郑大风碎碎念叨:“你们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霁色峰祖师堂上梁之后,一些客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赶到龙泉郡。

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这天山主陈平安,带头挂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创立山门,并没有大张旗鼓,并未邀请许多原本可以邀请上山的人。例如老龙城范家、孙家。

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很想来,却不敢擅自登山叨扰,比如黄庭国两个水神。

还有很多朋友,不适合出现在他人视野当中,只能将遗憾放在心头。

故而此次前来观礼道贺之人,都是近水楼台的关系,北岳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程水东,龙泉剑宗宗主阮邛,以及两名嫡传弟子——金丹境修士董谷、龙门境剑修徐小桥,还有鳌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这座新兴山头的自己人。

祖师堂,悬挂三幅画像。

一位老秀才,挂在居中位置。

齐静春。

崔诚。

三幅挂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写姓名,不写任何其余文字。

山主陈平安。

大弟子裴钱。

学生崔东山。

学生曹晴朗。

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岑鸳机,元宝,元来。

落魄山护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

郑大风。

种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记名供奉:

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

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境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最靠近三幅挂像的年轻山主,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个脚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双手持香,背对众人。

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霁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

朱敛对此早有草稿,从霁色峰山脚牌坊开始,依次往上,这条中轴线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宫观特色,也有园林风采,就连那匾额、楹联该写什么,也有细致规划,殿阁厅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见功力。郑大风和魏檗也帮着出谋划策,不过最终如何,当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位落魄山山主来做决定。

当初从莲藕福地带来的那部《营造法式》,得自南苑国京城工部库藏,陈平安极为推崇,连同北亭国境内那座仙府遗址的一大摞临摹图纸,一并送给朱敛。陈平安对于祖师堂诸多附属建筑,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可以仿造宋雨烧前辈山庄的山水亭,建一座知春亭或是龙亭。除此之外,陈平安没有更多奢望。

朱敛拿着那本《营造法式》,笑容玩味,陈平安这才记起一事,想起这是莲藕福地历史上某国朝廷颁布的范书。朱敛哈哈大笑,说此书编撰,他当年确实是出过些力的,书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规,包括藻井、斗拱在内等规制,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平安便笑问,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点《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敛回答得理直气壮,当时家底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少爷住在竹楼,其余人等,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该感恩戴德,没必要打造成豪府大宅气派,这要吃掉好些银子。如今祖师堂领衔的一众建筑,是落魄山的脸面所在,必须由他朱敛亲力亲为,不会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霁色峰的风景。

用朱敛的话说,就是没钱的时候,就该想着怎么攒钱,可有了钱的时候,如何钱,也要讲究些。

陈平安觉得极有道理,不过仍是板着脸忍住笑,嘴上却说,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就连裴钱都觉得师父那会儿的言语神色,跟真诚半点不沾边。裴钱还觉得老厨子随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远远不如自己演得自然而然。

言为心声,要发自肺腑才成啊。裴钱觉得老厨子也好,周肥也罢,在与师父说话这件事上,都不咋地。

观礼的客人们,自然都已经离开落魄山,作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与庞兰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滩。

陈平安送了庞兰溪两幅草书字帖,是早年以几壶仙家酒酿,与梅釉国小县城一个年轻县尉买来的,让庞兰溪转赠他的太爷爷。不承想杜文思见之心喜,也要讨一幅。

陈平安便愣在那里,然后给庞兰溪使眼色。少年假装没看见,陈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劲从落魄山山主的手里拽走字帖,微笑着说了一句,山主大气。

陈平安还以微笑,没有言语。

卢白象也带着元宝、元来这对姐弟,返回旧朱荧王朝边境。陈平安送了这两个祖师堂嫡传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芦洲三郎庙精心铸造的兵家宝甲。

种秋带着曹晴朗开始在莲藕福地游历四方,走完之后,就会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宝瓶洲。

为曹晴朗送行的时候,陈平安除了送给这个学生那件耗费许多神仙钱才修缮如初的春草法袍,还送了许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简,以及一句话:“书上学理,书外做人。”

竹楼外,学生作揖拜别先生,先生作揖还礼学生。

隋右边已经下山,去往书简湖真境宗,哪怕顶着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从头到尾,隋右边也没与他聊些什么。关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边更是没有与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简出,只有一次出门,就是将包括灰蒙山、黄湖山在内的落魄山藩属山头逛了一遍,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选中了某处,有了些打算。

陈平安原本还想要问一问那把痴心剑的下落,是与人生死厮杀时打碎了,还是被人抢走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可惜隋右边自己不开口,陈平安便没好意思问。

魏羡带着裴钱去了莲藕福地,说是要让裴钱知道,魏羡他家里到底有没有金扁担。

裴钱便问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若是到了皇宫,你家里没有金扁担该如何?”魏羡说:“那就送你一根。”裴钱当时瞪大眼睛,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哦嚯,老魏如今不愧是当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气呢。不如无论赌输赌赢,都送我一根金扁担吧。”魏羡呵呵笑。

身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该是最为忙碌的一个,姜尚真却一直死皮赖脸待在落魄山不走,还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敛说暂时没空闲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实在不行,他就硬着头皮,专门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议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别的不多,就是闲置地盘多,不但在主峰半腰打造,连空荡荡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来,包括灰蒙山在内,所有山主名下的山头都别空着,所有开销,他周肥掏腰包。朱敛搓手笑着说,这不是特别特别的妥当啊。姜尚真大手一挥,直接给了朱敛一大把谷雨钱,说这是供奉的担当,极其妥当。

朱敛用手掌托着谷雨钱,仔细数过,说十五枚是单数,不如还给周供奉一枚?然后光站在那里,也没见什么动静。

姜尚真一脸愧疚,说确实应该凑个好事成双,便又给了三枚谷雨钱。

朱敛便把钱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嘴里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难再有了。

最近崔东山一直在忙着为灰蒙山、黄湖山等山头打造厌胜之物和山水大阵。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挣来的那对龙王篓,被火龙真人修缮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黄湖山。陈平安将龙王篓分别赠送给了陈灵均和陈如初,交由他们炼化。陈灵均一开始没有答应,希望陈平安能够转赠给那条即将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归根结底,还是他担心济渎走江一事,会出纰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龙王篓,便会牵连黄湖山的山水气运受损,围绕两只龙王篓打造而成的黄湖山护山大阵,也要威力骤减。

陈平安没有答应,让陈灵均不用有顾虑,只管放心炼化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再反哺黄湖山也不是不可。

陈灵均依旧扭扭捏捏,陈平安只好说,龙王篓这么珍贵的山上重宝,给你,我舍得,给别人,我心肝疼。

陈灵均这才收下,离开的时候走路又有些飘。

这天在竹楼崖畔,陈平安与即将下山的姜尚真对坐饮酒——当然是喝姜尚真拎来的仙家酒酿。

姜尚真问道:“莲藕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还是永久?”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说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躺着等收钱了。一想到这个,就犯愁。”

送上门的好处,姜尚真没理由拒绝,就像姜尚真送给落魄山的钱财宝物,朱敛收得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最早姜尚真与落魄山开口,是要永久的两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给落魄山三笔钱,第一笔一千枚谷雨钱,用来帮助落魄山将莲藕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两千枚,用以稳固莲藕福地的山水气运,助涨灵气流转。成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还会再拿出三千枚谷雨钱。三笔神仙钱,都不谈利息,落魄山分别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内还清即可,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贷了。落魄山可以把藩属山头折价卖给真境宗,不愿给地盘,拿人来还,也行。

这就是实打实的在商言商。对于姜尚真而言,我钱多,送人钱财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挣钱是另外一回事,得讲规矩。

在此期间,姜尚真除了将书简湖六座岛屿赠给落魄山,还会从那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调得力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具体经营。至于姜氏子弟在这座新兴中等福地的权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给多大了。

不过当时朱敛执意落魄山只能给真境宗一成。

堂堂宝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钱出力还出人,做牛做马,都不过是一成收益,如果他朱敛点头答应姜尚真的要求,会伤了魏大山君的颜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魏檗为此与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偿失。

姜尚真原本也没奢望真有两成,但朱敛咬死的一成收益,也太少了,底线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红。

而且朱敛有一点说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莲藕福地版图不大,南苑国再加上松籁国、北晋国和塞外草原三地,虽说连同人之魂魄在内,万事万物都好似在虚处,被大致一分为四了,可只要随着时间推移,落魄山经营得当,一旦福地人数突破五千万,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见长的罕见中等福地。就算云窟福地作为屈指可数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代代经营,也一直无法突破九千万人的瓶颈。当然,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为、大动干戈”的缘由,历史上总计五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达三场,山上山下都被殃及,无人幸免。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道:“神仙钱,金精铜钱,世俗王朝皇帝。”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该有的纲领。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间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如若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环环相扣,积弊丛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宝盆,而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沦为鸡肋,甚至会极大削弱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

魏檗私底下与陈平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得了这么一座暂时拥有四千万人的莲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陈平安让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开始只是砸钱的肉疼事,处理山上山下事务的麻烦事,等到经营久了,才会有真正的糟心事。山主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钱的多寡,决定了修道之人的数量,以及修道瓶颈的高度。在下等福地,任你资质超群,也很难跻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这种搁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当年莲藕福地,一样被阻滞在龙门境瓶颈上。跻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会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历史上的一次大劫难,就是一名悄悄破境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结数名地仙,摒弃仇怨,一起围杀姜尚真这个微服私访的福地“老天爷”,试图彻底脱离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场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这其中,当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敌对势力的潜心谋划,不然仅凭福地修士,绝对不会有这等手笔。

姜尚真娓娓道来,将这桩云窟福地秘史详细说了一遍。姜尚真为那场灾殃盖棺定论道:“虽说事后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态,带人杀穿云窟福地,但事实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亏一篑的福地顶尖修士,相反,我会觉得他们可悲可敬又可怜。可怜的是他们辛苦修道百年数百年,其中有人还修出了个前无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的是,他们有那份胆识气魄。可悲之处,是他们误以为云窟福地没了姜尚真,就可以从此自由,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换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成为姜氏家主的代价,与人偿还人情也好,还钱也罢,意味着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灾难。”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这种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来讲,一开始便站不住脚,注定说不通。我也觉得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没有任何错,换成我是他们,一样会有此作为,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更加隐忍,谋划更加全面,与幕后主使做买卖时,帮着福地多讨要点便宜。”

姜尚真对陈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来,坏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说些晦气话,而是山主现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来的应对之策了。人无远虑,难挣大钱。”

陈平安说道:“做事先想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姜尚真笑着点头,喝完酒,准备御风离去。

龙泉剑宗打造的信物剑符,这段时日,姜尚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大肆搜刮了十数把,全是高价买来的。

阮邛的两名嫡传弟子,董谷和徐小桥,差点打算专门为这位来历不明的野修供奉,开炉铸造一堆符剑,却被难得训斥弟子的阮邛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拦下姜尚真,从咫尺物令牌当中取出那块道家斋戒牌。

姜尚真惊讶道:“这是当了落魄山供奉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是送给那孩子的礼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块有些岁月的斋戒牌,啧啧道:“一样东西两份人情,山主做买卖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陈平安提醒道:“千万别教出一个混世魔王。”

姜尚真说道:“如今的书简湖,没有下一个顾璨的成长土壤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叹了口气,说道:“闲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还是很忙的,所以这趟回了书简湖,那场盟友见面,我可能会让下面的人代为出面,可能是刘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会是咱们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这两个都可以。”

接下来陈平安会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龙城。在这南下途中,要见两拨人,一拨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议三方合作的具体细节;第二拨便是围绕莲藕福地形成的盟友,除了姜尚真,还有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既然如今福地已经提升为中等福地,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谈一谈。

在南下之前,等到魏羡和裴钱回到落魄山,崔东山就会带着魏羡一起离开龙泉郡,陈平安则打算乘坐自家龙舟,带着裴钱一起去趟大隋山崖书院。

必须要去。因为落魄山祖师堂建成时,陈平安无比希望能够在场的人,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人难称心,事难遂愿。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可以不是落魄山人氏,也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给他们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也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去历练,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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