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2/2)
那人说着一口流利圆熟的北俱芦洲雅言,点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宫,周肥。”
老掌柜气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给老子滚蛋。”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滚了。”
他还真就转身,径直下船去了。
老掌柜望向一旁那位脸色凝重的元婴修士,疑惑道:“该不会是与老苏你一样的元婴大佬吧?”
元婴老修士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柜倒也不惧,至少没惊慌失措,揉着下巴,道:“不然我去你们祖师堂躲个把月?到时候万一真打起来,披麻宗祖师堂的损耗该赔多少,我肯定掏钱。不过看在咱们是老交情的分上,打个八折?”
元婴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还没走远,不然你去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要我说你一个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说我不是那块料了,要这点面皮做甚。”
老掌柜“呸”了一声,道:“那家伙如果真有本事,就当着老苏你的面打死我。”
元婴老修士嘴上说着不管闲事,但是刹那之间,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宝光流转,然后双指并拢,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步。
只见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就悬停在老掌柜心口处。
有嗓音响起在船栏这边:“先前你已经用光了那点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凉了。”
柳叶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元婴老修士说道:“已经走远了。”
老掌柜眼神复杂,沉默许久,问道:“如果我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能挣多少神仙钱?”
元婴老修士笑道:“劝你别冲动,有命挣,没命。”
老掌柜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喊一句,那个狗日的姜尚真又来北俱芦洲祸害小媳妇了。
披麻宗山脚的壁画城入口处,人满为患,陈平安走了半炷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边摊糊弄了一顿午饭,刚要起身结账,就看到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熟人,已经主动帮着掏了钱。
陈平安拿起斗笠,问道:“是专程堵我来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我专程跑这一趟,好好解释一下,省得落下心结,坏了咱哥俩的交情。”
陈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福地也好,在桐叶洲青虎宫也罢,此人都不至于如此熟络殷勤。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芦洲待了段时间,故地重游,入乡随俗,情难自禁,就喜欢与人称兄道弟。”
两人一起走向壁画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
走到入口处,姜尚真刚好说完,就告辞离去,说是书简湖那边百废待兴,需要他赶回去。
姜尚真与陈平安分开后,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柜,好好“谈心”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确定没有半点后遗症了,这才乘坐自家法宝渡船,返回东宝瓶洲。
陈平安沿着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十里斜坡,走入位于地底下的壁画城,道路两侧,悬挂着一盏盏仙家秘制的灯笼,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昼,光线柔和自然,如同冬日里的和煦阳光。
陈平安默默思量着姜尚真的那番措辞。
脚下横移两步,躲过一位怀里捧着一只瓷瓶,脚步匆匆的妇人,陈平安几乎全然没有分心,继续前行。
不承想身后那女子跌坐在地,号啕大哭,身边一地的瓷器碎片。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瞬间倒退而行,来到女子身边,一巴掌甩下去,打得对方整个人都有点蒙,又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的脸火辣辣生疼。
本该一把抱住对方小腿,然后开始娴熟撒泼的妇人,硬是没敢继续号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个同伙,觉得白白挨了两耳光,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伙儿应该一拥而上,要对方多少赔两枚雪钱不是?再说了,那只原本由她说是“价值三枚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了二两银子的。
可惜妇人到头来,只挨了一位青壮汉子的一脚,踹得她脑袋一晃荡,又撂下一句:“回头你来赔这三两银子。”
妇人哀怨不已:“不是说二两银子的本钱吗?”
结果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面门上又挨了一脚。那汉子阴笑不已:“兄弟们的路费,还不值一两银子?”
这伙男子离去之时,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先前在路边摊子也叫了一碗馄饨,正是他觉得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是个好下手的。
妇人顾不得擦拭嘴角血迹,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布,收拢好那些碎瓷片,仓皇离去。毕竟人来人往,碍着了真正的神仙老爷,可就不是两脚几巴掌的小事了。
妇人离开壁画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处巷弄的宅子,门口张贴着有些泛白的门神、对联,还有个最高处的“春”字。她揉了揉脸颊,理了理衣襟,挤出笑容,这才推门进去,里面有两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妇人关上院门,去灶房烧火做饭,看着只剩底部薄薄一层的米缸,轻轻叹息。
等到她做完一顿寒酸饭菜,一个孩子突然雀跃飞奔,屁股后边跟着个更小的,一起来到灶房,双手捧着两枚雪白钱币,两眼放光,问道:“娘亲娘亲,门口有俩钱,你瞧你瞧,是不是从门神老爷嘴里吐出来的啊?”
妇人愣在当场。哪来的两枚雪钱?
有钱人可没兴趣逗弄她这一家三口,她也没半点姿色,自己两个孩子更是普普通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走出巷弄,自言自语道:“只此一次,以后这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缓缓而行,转头望去,看到两个都还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气力埋头狂奔,笑着嚷着买葫芦喽,有葫芦吃喽。
那个青衫剑客也跟着笑起来,扶了扶斗笠,这些年总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时候,又自语道:“那以后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为何,下定决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扰”后,大步前行的青衫剑客,突然觉得自己心胸间,非但没有拖泥带水的凝滞沉闷,反而觉得天大地大,这样的自己,才是真正处处可去。
壁画城占地相当于一座红烛镇的规模,只是街巷凌乱,宽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楼府邸,除了豆腐块大小的众多店铺,还有许多摆摊的包袱斋,叫卖声此起彼伏,像那乡野村庄的鸡鸣犬吠,当然更多的还是沉默的行脚商贾,就那么蹲在路旁,笼袖缩肩,对街上行人不搭理,爱看不看,爱买不买。
关于壁画城的来源,众说纷纭,尤其是那一幅幅绘满墙壁的天庭女官图,仪态万千,惹人遐想,选址此地开山的披麻宗,对此讳莫如深。
陈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跟随同样是慕名而来的一股浩荡人流,来到了一堵壁画前。山壁高达十数丈,气势十足。陈平安站在人群当中,跟着仰头望去,壁画内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侧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飞扬,脚下有朵朵祥云,腰间系有一块当世已经不太常见的行囊砚。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壁画灵气蕴藉,只见神女眼神流转,宛如活人。
这幅被后世取名为“挂砚”的神女壁画,色彩以青绿色为主,不过也有恰到好处的沥粉贴金,如画龙点睛,使得壁画厚重而不失仙气。粗看之下,给人的印象,犹如书中行草,用笔看似简洁,细究之下,无论是衣裙皱褶、佩饰,还是肌肤纹理,甚至还有那睫毛,都可谓极其繁密,如小楷抄经,笔笔合乎法度。
想来那作画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圣手。
陈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芦洲雅言,所以身边的议论,暂时只能听懂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画,数千年以来,已经被各朝各代的有缘人,陆陆续续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缘。当五位神女走出壁画,选择侍奉主人后,彩绘壁画就会瞬间褪色,虽然画卷纹路依旧,但是变得如同白描,不再绚烂多彩,并且灵气流散,所以五幅壁画,被披麻宗邀请流霞洲某个世代交好的宗字头老祖,以独门秘术覆盖画卷,免得失去灵气支撑的壁画被岁月销蚀殆尽。
来此赏景的游客,多是欣赏那位神女倾国倾城的容颜。陈平安当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画而已,看了还能咋的。
只不过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块悬在神女腰间的小巧古砚上,依稀可见两个古老篆文为“掣电”。之所以认得,还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面的许多虫鸟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失传。
这幅壁画附近,开设有一间铺子,专门售卖这幅神女图的摹本临本,价格不一,其中以双钩廊填硬黄本,最为昂贵,一幅团扇大小的,就敢开价二十枚雪钱。不过陈平安瞧着确实画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画,还有两三分神似,便买了两幅,打算将来自己留一幅,再送给朱敛一幅。
朱敛说过,收藏一事,最忌讳杂而不精。
铺子是一对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怎么爱搭理客人,少年却尤其伶俐,一瞧陈平安买了两幅铺子里最贵的廊填本,就开始给这位贵客隆重推荐一套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廊填硬黄本,以鲜红木盒搁放。少年说光是这木盒,造价就有好几枚雪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抹过木盒,木质细腻,灵气淡却醇,应该是仙家山头出产。
少年还说其余两幅神女图,此处买不着,客人得多走两步,在别家铺子才可以入手。壁画城如今犹存三家各自祖传的铺子,有老辈们一起订立的规矩,不许抢了别家铺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经被披麻宗遮掩起来的壁画摹本,三家铺子都可以卖。
陈平安想了想,说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挂砚”神女图,然后离开了铺子。
至于神女机缘什么的,陈平安想都不想。
一群客人七嘴八舌在说,那神女一旦走出画卷,就会侍奉主人终生,历史上那五位画卷中人,都与主人结成了神仙道侣,至少也能双双跻身元婴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资质平平的落魄书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地破境,最终成为北俱芦洲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既抱得美人归,又当了山巅神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陈平安当时就听得手心冒汗,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只差没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壁画上的神女前辈眼光高一些,千万别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后陈平安又去看了其余两幅壁画,还是买了最贵的廊填本,样式相同,邻近店铺同样售卖一套五幅神女图,价格与先前少年所说的一样,一百枚雪钱,不打折。这两幅神女天官图,分别被命名为“行雨”和“骑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倾斜,游客依稀可见碗内波光粼粼,一条蛟龙金光熠熠;后者神女身骑七彩鹿,裙带拖曳,飘然欲仙,这尊神女还背负一把青色无鞘木剑,篆刻有“快哉风”三字。
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几乎已经腾空。
有行人说是壁画城这边的神女图,由于画工绝美,又有噱头,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芦洲的北方宫廷官场颇受欢迎,经常有修士出价极高,甚至还有豪阀仙师愿意支付五枚小暑钱,购买八幅齐整的一套壁画城神女图。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一下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挣钱一事,在陈平安认识的人当中,当属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他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会结交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而像馄饨铺子这样的小钱,他也挣。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闲情逸致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生意经。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一间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枚雪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说完,她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套装神女图,陈平安问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陈平安无可奈何,就凭老妪这些还算交心的实诚言语,了一百枚雪钱买了一只套盒,里头五幅神女图,分别命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五位神女分别持莲灯,撑宝盖,怀里捧一枚白玉灵芝如意,百缭绕、鸟雀飞旋,最后一位最迥异于寻常,竟是披甲持斤斧,电光熠熠,十分英武。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还是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面屋子,卖给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十枚雪钱。
陈平安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我随太爷爷嘛。再说了,我就是来帮你打杂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枚雪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少年笑着点头,道:“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少女突然说道:“出门在外不露黄白,铺子人多眼杂,那位客人背着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笔小钱,壁画城附近本来就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最喜欢欺负外乡人,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都做得出来,你就没提醒两句?瞧他那与你杀价的模样,若是你不答应,都快能在咱们铺子当伙计了。还有那外乡口音,一看就不是手头特别阔绰的,越是如此,就越该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里,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到。”
少年“哦”了一声,问道:“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了?”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少年摆摆手,就要转身跑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问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没这么小气,与其窃据宝地,独霸机缘,还不如与那些有缘人结一份善缘。披麻宗祖师堂有一句祖训:我辈大道修行,切忌担夫争道。”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少年直乐和。
别看少年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却是披麻宗祖师堂的内门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华内敛,虽然年龄极小,辈分却很不低,到了披麻宗山头,喊他小师叔的白发老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与壁画城店铺的少女自幼熟识,一有机会就下山来搭把手。
再与少年道了声谢,陈平安就往入口处走去。既然买过了那些神女图,作为将来在北俱芦洲开门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虚此行,他就不再继续逛荡壁画城。一路上他其实也看了些大小店铺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坏且不说,贵是真的贵,估计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儿货,得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慢慢寻找那些躲在街巷深处的老字号,才有机会找着,不然渡船黄掌柜就不会提这一嘴。只是陈平安不打算碰运气,再者把壁画城最拔尖的阴灵傀儡买了当扈从,陈平安最不需要,所以便赶往距离披麻宗山头六百里的摇曳河祠庙。
出了壁画城,看了眼山头云雾缭绕,遮掩高处风景的披麻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太平山。
山脚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可是这座“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仙家府邸,对于一座宗字头洞府而言,修士实在是少了点,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实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人还是太少了。
但是将来人一多,陈平安也担心,担心会有第二个顾璨出现,哪怕是半个顾璨,也该头大。
道家曾有一个俗子忧天的典故,陈平安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颠了颠包裹,收起思绪,继续远游。
依旧徒步前往。至于呼吸快慢与脚步深浅,刻意保持在世间寻常五境武夫的气象。
河神祠庙很好找,只要走到摇曳河畔,然后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庙的东北方,勉强能算顺路。
摇曳河河面极宽,一望无垠,水深河缓,有观湖之感。
摇曳河上没有一座桥,据说是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头上行走,所以此河多渡口和舟船。陈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脚,喝了碗当地的阴沉茶。一般来说,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这里的阴沉茶,随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极为爽口甘洌,多半是摇曳河水运浓郁的关系。水运鼎盛,又无形中惠泽两岸,草木丰茂,大丛大丛的芦苇荡,在初冬时分,依旧绿意葱茏,故而多飞禽水鸟栖息。
这一路行来,偶尔能够看到游历修士,身边跟随着铁甲铮铮作响的阴灵扈从,脚步却极为轻灵,几乎不溅尘土,如同东宝瓶洲藩属小国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挂的铠甲极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箓,金线银线交错,莹光流淌,显然不是凡品。魁梧阴灵几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许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东宝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谨小慎微,多有克制,相比之下,北俱芦洲的修士,无论境界高低,神色旁若无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钱到了这边,估计会觉得如鱼得水。
陈平安又要了两碗阴沉茶,倒不是口渴到了需要牛饮的地步,而是茶摊的规矩就是三碗茶水卖一枚雪钱,喝不到三碗,也是一枚雪钱起步。
陈平安没那么着急赶路,就慢慢喝茶。摊上十几张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脚。据说再往前百余里,会有一处古迹,那边的摇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远古铁牛,来历不明,品秩极高,接近于法宝,既未被摇曳河河神沉入河中镇压水运,也没有被骸骨滩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经有位金丹地仙试图窃走此物,河神对此视而不见,也未以神通拦阻,但摇曳河的河水却暴虐汹涌,铺天盖地,直接将这位地仙卷入河中,活活溺死。在那之后,这尊重达数十万斤的铁牛就再也无人胆敢觊觎。
陈平安刚喝完第二碗茶水,不远处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摊伙计起了争执,是为了茶摊凭啥四碗茶水就要收两枚雪钱的事情。
掌柜是个惫懒汉子,瞧着自家伙计与客人吵得面红耳赤,竟然幸灾乐祸,趴在满是油渍的柜台那边独自小酌,身前摆了碟佐酒菜,是生长于摇曳河畔格外鲜美的水芹菜。年轻伙计是个犟脾气,也不向掌柜求援,任由四个客人围住,依旧坚持己见,说要么乖乖掏出两枚雪钱,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账,反正茶摊是一两都不少收的。
一位大髯紫面的壮汉,身后杵着一尊气势惊人的阴灵扈从,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只大箱子。紫面汉子当场就要翻脸,被一位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佩刀妇人劝了句,壮汉便掏出一枚小暑钱,重重拍在桌上,道:“两枚雪钱对吧?那就给老子找钱!”
这明摆着是刁难和恶心茶摊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艺在身的纯粹武夫,出门游历,一般来说,都是多备些雪钱,而小暑钱,当然也得有些,毕竟此物比雪钱更加轻盈,便于携带。如果是那拥有小仙冢、玲珑武库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这些珍稀宝贝的大山头仙家嫡传,则两说。
至于更加金贵的谷雨钱,并不是什么多多益善,因为用得着谷雨钱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笔交易去的。
果然,年轻伙计直接顶了一句:“你咋不掏出枚谷雨钱来?”
紫面汉子一瞪眼,双臂环胸,喝道:“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了老子去河神祠烧香!”
那掌柜汉子终于开口解围道:“行了,赶紧给客人找钱。”
年轻伙计抓起小暑钱去了柜台后面,蹲下身,接着便响起一阵钱磕钱的清脆声音,然后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钱,重重摔在桌上,示威地说道:“拿去!”
紫面汉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后阴灵扈从便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钱,放入身后箱中。
年轻伙计板着脸道:“恕不送客,欢迎别来。”
紫面汉子又掏出一枚小暑钱放在桌上,狞笑道:“再来四碗阴沉茶。”
年轻伙计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那个盘腿而坐的妇人姿容一般,身段诱人,扭转身躯,越发显得峰峦起伏。她对年轻伙计娇笑道:“既然是做着开门迎客的买卖,那就脾气别太冲,不过姐姐也不怪你,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赏你了,降降火。”
其余几张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有的还怪叫连连,有的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劲往那妇人身前风光瞥去。
年轻伙计恼羞成怒,正要对这个骚狐狸破口大骂,妇人身边一位佩剑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以手心悄悄摩挲剑柄,似乎就等着这伙计口无遮拦了。
好在那掌柜终于放下筷子,对那个年轻伙计开口道:“行了,忘了怎么教你的了?当面骂人,惹祸最大。茶摊规矩是祖辈传下来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兴,也没法子,可骂人就算了,没这么做生意的。”
然后掌柜汉子笑望向那拨客人,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但是就像这位漂亮姐姐说的,开门迎客嘛,所以接下来这四碗阴沉茶,就当是我结识四位好汉,不收钱,如何?”
妇人掩嘴娇笑,枝乱颤。
紫面汉子点点头,收起那枚小暑钱,白喝了新上桌的阴沉茶,这才起身离去。
妇人还不忘转身,抛了个媚眼给年轻伙计。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桌上其中一只还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胭脂。
掌柜汉子笑着摇摇头,绕出柜台,抢在年轻伙计之前,将那只白碗随手一丢,抛入摇曳的河水当中。
陈平安喝完了茶水,将一枚雪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从壁画城至此过河渡口,出现岔路,小路临河,大路稍稍远离河畔。这里头也有讲究。此地河神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而骸骨滩那条大路,每天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据说是容易叨扰到河神老爷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钱,打造了两条道路供人赶路,喜欢赏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毕竟摇曳河的风景再好,到底也只是一条平缓大河而已,先前从壁画城行来,寻常游客,那股新鲜劲儿也已经过去,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车马平稳,而且大路两侧还有些路边摆摊的小包袱斋,毕竟在壁画城那边摆摊,还是要交出一笔钱的,不多,就一枚雪钱,可蚊子腿也是肉。
当陈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数里,便依稀听到远处一大丛芦苇荡当中,有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传来,随后走出相互搀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摊掰腕子较劲的客人。其中那位妇人腹部骤然响起打雷声,娇柔喘气道:“哎哟喂,我的亲娘啊,又来了。”妇人转身一路踉跄小跑向芦苇荡深处,不忘提醒道:“让你那尊刚买的傀儡滚远点,这荒郊野岭的,没给野汉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儿,难道还给一头阴物占了便宜去?”
陈平安目不斜视,加快步伐。
那个紫面汉子瞥了眼陈平安。
身边那个佩剑青年小声道:“这么巧,又碰上了,该不会是茶摊那边合伙捣鼓出来的仙人跳吧?先前见财起意,这会儿打算乘虚而入?”
一位管家模样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绞痛不已的肚子,点头道:“小心为妙。”
紫面大汉脸色阴沉,骂道:“没想到这骸骨滩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做那不长脚生意的茶摊,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无奈道:“骸骨滩历来就多奇人异士,咱们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多想想接下来的路途该怎么走。真要是茶摊那边谋财害命,到达河神祠庙之前的这段路程,难走。”
佩剑青年望向那个斗笠年轻人的背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轻声道:“那先下手为强?在某个地方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说不定杀鸡儆猴,对方反而不敢随便下手。”
紫面汉子觉得在理,灰衣老人还想要再谋划谋划,汉子已经对青年剑客沉声道:“那你去试试深浅,记得手脚干净点,最好别丢河里,真要着了道,咱们还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爷庇护。这么大的芦苇荡,别浪费了。”
佩剑青年笑着点头,然后笑呵呵道:“瞧着像是位过了炼体境的纯粹武夫,若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一颗英雄胆,不说阴沟里翻船,可想要拿下问话,很棘手。”
紫面汉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后者默默点头。
佩剑青年和灰衣老者先后向前掠去。
片刻之后,紫面汉子正揉着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见两人原路返回,问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摇头道:“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比兔子还快。不过也有可能是见机不妙,隐匿在了芦苇荡中,难找。”
大髯紫面的汉子脸色阴沉,环顾四周,道:“那就没辙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边,跟那下药的掌柜汉子低个头,就当是咱们强龙不压地头蛇。”
妇人一手叉腰,蹒跚走出芦苇荡,病恹恹道:“茶摊那厮蔫儿坏,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泻药,便是头壮牛,也给撂倒了,真是不晓得怜惜玉。”
陈平安先前离开小路,折入芦苇荡中去,一路弯腰前掠,很快就没了踪影。
走出二十余里后才放缓身形,去河边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趁着四下无人,将装有神女图的包裹放入咫尺物当中,这才轻轻跃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芦苇荡之上,蜻蜓点水,耳畔风声呼啸,飘荡远去。
那一拨江湖人,即便有阴灵傀儡担任贴身扈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一个经验老到的龙门境修士,陈平安不愿到了北俱芦洲就跟人打打杀杀,何况还是被殃及池鱼,兆头不好。
临近河神祠庙,小路那边也多了些行人,陈平安就飘落在地,走出芦苇荡,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芦苇丛顶,远望那座享誉半洲的著名祠庙,只见一股浓郁的香火雾霭,冲天而起,以至于搅动上方云海,七彩迷离。这份气象,不容小觑,便是当初路过的桐叶洲埋河水神庙,和后来升宫的碧游府,都不曾有这般奇异,至于家乡那边绣江一带的几座江神庙,同样无此异象。
庙里,老百姓有老百姓烧的香,还有专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庙这边十分厚道,竖有木牌告示不说,还有一位年幼童子,专门守在木牌那边,稚声稚气,告知所有来此请香的客人,入庙礼神烧香,只看心诚不诚,不看香火贵贱。
陈平安没省这钱,请了一筒祠庙专门礼神的摇曳河水香,价格不菲,十枚雪钱。香筒不过装了九支香,比起青鸾国那座河神祠庙的三支香一枚雪钱,贵了不少。
陈平安从青绿水纹的黄竹香筒拈出三支香,跟随香客们进了祠庙,在主殿那边点燃,双手拈香,高举头顶,拜了四方,然后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主殿气势森严,那尊彩绘神像全身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神像还要高出三尺有余。而大骊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严格恪守书院规矩,只是陈平安一想到这是北俱芦洲,也就不奇怪了。这位摇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鲜红长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状,极具威势。
陈平安光是走走停停,逛了一遍多达十数进的巨大祠庙,就费了半个多时辰。
祠庙的屋脊都是瞩目的金色琉璃瓦。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龙宫模样,塑像栩栩如生,尽是大鱼蛇蛟化成人形后的辅佐将官,姿态万千。有老香客与自家孩童笑言,这就是河神老爷的别宫,一到晚上,这些个个可以呼风唤雨的麾下文官武将,就会活过来,只不过祠庙有夜禁,到了夜间,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们,才有资格来此登门做客,与河神老爷喝酒饮茶。
陈平安先前在后殿那边稍有停留,见着了一副楹联,便又拈出三支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站在白玉广场上,然后插在香炉内,这才离开。
陈平安身后那黑底金字的楹联,写着“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护”“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陈平安离开这座河神祠庙后,继续北游。
日下西山,黄昏中,陈平安来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过岸,才能去往那座陈平安在骸骨滩辖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停岸拴绳,老少舟子们都已歇工,纷纷返回家中,陈平安想要加价过河,依然没人答应,都说渡船夜不过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然河神老爷要生气的,只有三种人例外,士子进京赶考,有人病重求医,苦难之人想要投河自尽。
陈平安想着摇曳河不架桥梁的讲究,以及这些规矩,连掠水过河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边僻静处,点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过岸。
夜幕沉沉,河水缓缓。
陈平安面朝河水,盘腿而坐,练习剑炉立桩。
一夜无事。
天微微亮,陈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肤油亮发黑的健硕老舟子,已经蹲在渡口那边,等待客人。
陈平安与老舟子谈妥了价格,八钱银子。老人说载一个人过河,只挣八钱银子,有些对不起一身气力,就问陈平安乐不乐意等一等,只要再来一人,再挣八钱银子,就可以撑船渡河。陈平安笑着说没关系,等着便是,反正不着急赶路。陈平安摘了斗笠,与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壶内酒水,都是董水井赠送给落魄山的自酿米酒。
老舟子闻着酒香,眼睛一亮,转过身,笑问道:“这位公子,能不能赏口酒喝?”
陈平安就要递过养剑葫,老舟子摆摆手,双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讲究人,我这糟老汉可不能不讲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陈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满是老茧的双手,低头如牛饮水,喝完之后,咂巴咂巴嘴,笑问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头’?哦,这个是咱们这儿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爷们的说法,就是鬼蜮谷。”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剑客,都说骸骨滩三个地方必须得去,如今壁画城和河神祠都去过了,想要去鬼蜮谷那边长长见识。”
老舟子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盘腿而坐的陈平安青衫衣角,啧啧道:“我就说嘛,公子其实也是位年轻神仙。老汉我别的不说,一辈子在这河上迎来送往,兜里银子没响动,可眼力还是有的,公子这身衣衫,很值钱吧?”
陈平安爽朗笑道:“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派头的,打肿脸充胖子嘛。”
老舟子说道:“公子这外乡口音,一听就是别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们这儿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没本事的,越喜欢抱团欺生。”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道:“老伯说得是。”
老舟子转头瞥了眼渡口,道:“公子运气不错,这么早就有人来渡口,咱们好像可以过河了。”
陈平安顺着老人视线转头望去,是一位蹒跚而行的老妪,再定睛一看老妪的面容,陈平安便有些无奈。
老妪到了渡口,一听老舟子要收八钱银子,便开始犯难,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脸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模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老妪愣了愣,主动开口询问说:“这位公子能否帮个忙,我身上只有四五钱银子,劳烦公子垫一垫,好心一定有好报。”
陈平安只是摇头。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劲给陈平安使眼色。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后生,这会儿像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
闹到最后,老妪便气呼呼说欠着钱,下次过河再还,老舟子也答应了。
撑船过河,小舟上气氛有些尴尬。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说什么。
老妪最气,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鸡贼抠搜。她越想越气,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当是没看到。
后来似乎“忍不住”,开始搬弄大道理,与老妪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解释为何怨不得他小气。
老妪听得一拍船栏。老舟子直翻白眼。
到了对岸渡口,老舟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那老妪一把扯住袖子。
陈平安跳下渡船,告辞一声,头也没回,就这么走了。
老舟子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转头对那位老妪问道:“就这么算了?不可惜吗?”
佝偻老妪此刻已经站直身体,冷笑道:“不然如何?还要我倒贴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缘,怨不得别人!三次过过场的小考验,这家伙是头一个过不去的,传出去,我要被姐妹们笑话死!”
可老舟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那个年轻人,像是故意错过这桩天大福缘呢?
第一场考验,是老妪设置的,是否强行过河,年轻人通过了。之后自己代替她,又象征性考验了他一次,年轻人也顺利通过了第二场考验,大大方方给了自己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觉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卖了年轻人一个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许障眼法,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既然年轻人已经去过了河神庙,就该有所察觉才对,更应该应对得体,不会在几钱银子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刚刚是谁说“行走江湖,打肿脸充胖子”来着?
老妪一阵火大,一跺脚,竟是连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摇曳河水底。
两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妪已经恢复曼妙真身,彩带飘摇,倾国倾城的容颜,当之无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叹息不已,十分替那年轻人惋惜。
陈平安离开渡口后,开始撒腿飞奔,只恨御剑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远。
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学那裴钱走了几步路,沾沾自喜,我陈平安可是老江湖!
陈平安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后怕,抹了抹额头冷汗,还好还好,亏得自己机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宁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见了面,哪还敢奢望抱一下她,还敢亲个嘴?
对岸渡口那边,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动,察觉到一点迹象,便果断去而复返。这会儿他伸手捂住额头,喃喃道:“陈平安,陈兄弟,陈大爷!还是你厉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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