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南京饯行 绍兴辞行(2/2)
许璋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白。许璋家在山坡上,四周稀疏的竹林就是院子的围墙和篱笆。酒席安排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丝瓜藤爬成的凉棚,比贵州龙场的那座君子亭实惠,既能纳凉又能结果。山野人家,实用中透着野趣,野趣中透着清雅。
许璋年长,又是东家,坐在酒席的上首,王阳明和王文辕陪坐两边,季本坐下首。许璋笑着说:“伯安,我这里只有这些粗茶淡饭。”许璋指着桌子上的素菜,一盘蒜香茄子,一盘炒鸡蛋,一盘炒丝瓜,一盘秋黄瓜段,一盘凉拌萝卜丝,一盘煮生,“官有官的山珍海味,民有民的萝卜白菜。”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当官的也是一张嘴两个鼻孔,比一般人多吃不了多少。”
王文辕笑着说:“多吃不了多少,占的就多了。过去你在庐陵是县太爷,现在到南赣,成了都老爷,打旗的、打伞的、扛水火棍的、抬轿的,前呼后拥,排场更大了。”
王阳明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许璋看了看王文辕,说道:“到哪座山就应该唱哪座山的山歌。人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喝酒!家酿的果酒。伯安、司舆、明德,你们喝惯了黄酒,喝着我这山野之人酿出来的家酒,可能会觉得淡。”明德是季本的字。
王阳明笑笑说道:“淡有淡的滋味。”王阳明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品味着,然后说道:“半圭兄,我在寺院听他们说过,寺院里的饭头都是开悟了的和尚。一个人做出来的饭,都包含着大师父的心情。果不其然,半圭兄这酒,淡而不寡,淡而清香。”
季本端起酒杯,一口喝进去半杯,还没顾上品味,听王阳明说得这么神奇,马上小心翼翼地品尝了,没有找到清香。他疑惑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说道:“明德,品酒要用心。”王阳明看了看四周,说道,“半圭兄,你这山野田园,才是真正的贴心生活。”
王文辕笑着说道:“伯安,你这也是人心不足。当了官的,稀罕老百姓的随意清闲。我们了解你,别人听了会以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得了便宜显摆。多少人一辈子苦读,熬不出来,生计也耽误了,落得穷困潦倒。”
王阳明缓声说道:“百姓有百姓的福,当官有当官的苦和责任。这次我去南赣,四个省的八府一州,江西、湖广、福建和广东几十个县,穷山恶水,上百年的匪窝,说不上显摆和享福,是去真刀真枪做事的。”
王文辕惊讶地说道:“我以为只是江西南安和赣州两个府呢!这么说,我们王都宪要巡察四个省呀!”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伯安这把刀磨了几十年,正该出去用了。别说四个省,八个省的贼窝,也照样戳它个底朝天。《大学》不是说吗,修身,治国,平天下。一步一步来,隔过去,不行;该往前跨,不跨也不行。”
王阳明淡淡地笑着说:“半圭兄,你们为什么不往前跨一步呢?”
许璋呵呵笑着说:“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各干各的事。”
王文辕笑着说道:“我这教书先生,也不是你这位都老爷想干就能干得了的。”
许璋指向季本,说道:“伯安,明德和你一样,是要吃朝廷俸禄的。我呢,生来是和山竹清风做伴的。”
王阳明笑笑说道:“半圭兄,巡抚衙门场面大了,比你这山坡还开阔呢。你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请你去给愚弟我助助威风吧!”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打仗又不是靠人多势众,是靠脑子,靠计谋,套用你现在的学问,是用心呢。兵学,就是心学。”
王阳明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很痛快。
王阳明笑过之后,说道:“现在带兵打仗,兵头都要捎带一册一册的亲朋故旧请托的子弟名单,打了胜仗,好添加到军功册中。我们不干这个,不过,衙门大了,需要人手。半圭兄、司舆兄,你们两位仁兄跟前的几个侄子,能不能派给我?一来给我帮帮手,二来也出去历练历练。”
许璋笑呵呵地仰脸看着丝瓜架,好像是在查数架子上垂吊着多少丝瓜,没说话。
王文辕讥笑道:“王都宪,王都老爷,你没听说过吧?一辈做官,十辈做牛。一辈子做官,说的亏心话,做的亏心事,自己一辈子断子绝孙还不算,还要靠十辈子当牛才能偿还得清。”
许璋听到断子绝孙的说法,不再看丝瓜架了,而是看着王文辕,直盯住王文辕的眼睛。他的眼神虽然很平静,但劝止的意味非常明显。王阳明弟兄四个没有儿子,王华没有孙子。这话说给王阳明听,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太薄情,太损!不是读书人应该说的话,更不是修道人应该说的话。
王文辕不管不顾,继续说道:“现在天下乱糟糟的,天下除了南直隶和我们浙江,没有一个省不闹土匪强盗。你刚才说,南赣四个省八府一州,有的地方闹了上百年土匪,你王伯安去了就天下太平了?江西离我们近,这都有传说,县太爷、兵备道、指挥老爷,都有丢命的。孩子跟着你去,不是去杀人,就是被人杀。别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是个官迷,不当官,没有吆五喝六,就活不成!”
许璋越听越不像话,便一直瞪着王文辕。王文辕好像是憋着一股劲,坚持着把话说完。许璋再看王阳明,只见王阳明一直很平静。
王阳明听着,王文辕说话这么尖刻,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按照朝廷的礼制,有功名的人高人一等,公共场合的座位,除了亲戚血缘关系的人论长幼就座,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坐到一张桌子旁,更别说一个盘子里吃菜了。如果必须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喝酒,有功名的人要单独占用一张桌子。一直以来,自己和他们两位都是按读书人同学的身份交往,从来都非常小心,不曾带丝毫的优越感。今天不也是这样吗?许璋是老兄,坐上座。王阳明检讨着自己,没有啥不妥当的呀。自己好心帮衬他们的孩子,这难道是自己自私自利吗?不是,是真心拉扯他们。那怎么?这就太过分了!是过分!过分又怎么着?要生气吗?王阳明想到了在南京的诽谤招贴,想到了自己对自己下的猛药《四箴》。有什么气生呀!王阳明的心情一直很平静,等王文辕说完,他淡淡地笑着说道:“司舆兄,我刚才说话是有些自私,想着让孩子去帮我。是呀,你说得对,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当我没说!来!司舆兄,我借半圭兄的酒给你赔罪。我先自罚三杯!来来!喝酒!”王阳明说话和敬酒,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坦然的微笑。
王文辕喝罢酒,气呼呼的情绪已经没了。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伯安,你要出征了,山野之人,敬你三杯酒,一壮行色。来喝酒!”王阳明和许璋一碰一杯,连喝三杯。
季本一直没有吃菜,没有喝酒,一直观察着王阳明的神情变化。王阳明一直淡淡笑着,淡淡的笑好像是他天生的神情。季本点点头,和王文辕对视了一眼。王文辕说道:“明德,知道了吧,这就是不动心,这就是《大学》上说的‘定’。为师把你介绍到阳明先生门下,是你的福分。你好好学吧!”
季本听王文辕说完,起身后退,斜对着王阳明,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王阳明笑着问道:“明德,不年不节的,这是磕的哪一路呀?”
许璋莫名其妙地看看季本,再看看王文辕。
王文辕说道:“伯安,刚才多有得罪。”王文辕说着,起身对着王阳明拱拱手,然后坐下,继续说道,“这是鄙人的一个教学法。路上明德问鄙人,什么是定?不动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阳明先生功夫到了哪一步?正好,鄙人也想验证一下。伯安,你考了一百分。苏东坡号称八风吹不动,那是号称;你阳明先生,算是经过了八风考验。雷打不动了!”
许璋笑呵呵地说道:“司舆,原来你葫芦里装的是这味药呀。我说呢,司舆今天不至于还没喝酒就已经先醉了。今天能静若处子,明天必能动若蛟龙,伯安该成大事了!来来,今天一醉方休。”
王阳明笑笑说道:“明德,起来吧。来,司舆兄,喝酒!我们今晚就住这儿了,学习半圭兄,与山竹清风做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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