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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京师才子 争名鸣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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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海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刚才空同子在宣言中,批评八股文,我在这里就不再提出批评了。我们都是写着八股文跻身富贵场的,我也不好意思卸磨杀驴。我要批判的是八股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这个台阁体的始作俑者。大家知道,内阁和翰林院是天下的文宗,主导着天下的文风。我们永乐朝的三位内阁大学士,三位杨阁老,炮制了现在的台阁体,台阁体像枷锁一样,活灵活性的美好文字,一旦被输送到这个枷锁中,就变得毫无生气,呆板,僵化,空洞,除了歌功颂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唱唱和,送送行,接接风,祝祝寿,写写墓志铭,拍拍马屁,了无生气。此种文风一开,后患无穷,弥漫至今,腐气熏天。我也参加了几次李阁老诗友会,又因新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拜读了不少翰林前辈的大作,像守溪(王鏊)先生、像篁墩(程敏政)先生、像木斋(谢迁)先生、像李阁老……这样说吧,三位杨阁老创制的台阁体,现在是越演越烈,没有一点生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坛、诗坛这些领袖是这样,天下诗坛真是万马齐喑了。我一来北京就听说,当年王守溪先生少年成名,年方二八,新诗一出,必是洛阳纸贵,国子监上千大学生争相传诵。现在看,传诵得越广,流毒就越大。真是可惜可怜呀!所以,我坚决同意空同子的宣言,穿越大唐,迎请李白。诗仙回归,诗坛归位!谢谢各位!”

大家热烈鼓掌。接下来是王九思发言。王九思虽说是中年人,但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思考,承上启下,锐气已逝,还没有老迈,更多的是沉稳。刚才康海批评永乐时代的三位杨阁老,这种反攻倒算,扯得有些太远,单说经常拜读的李阁老诗作,也确实有些暮气,有些不疼不痒,有些应酬性的诗文纯粹是敷衍塞责,这就好像写日记一样,流水账罢了。回头想想自己的日记,不也是流水账吗?哪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哪有那么多警句格言?但是追求诗歌盛唐气派,也是王九思心中的梦想,他说:“我们年轻人思想敏锐,有冲击力,我们只管写我们自己的新诗,让我们的新诗给沉闷的诗坛吹进一股清新的春风。新诗多了,新人多了,自然占领阵地。谢谢!”李梦阳发现王九思只有观点没有论述,打算自己先发言,做一下引领,“说到诗歌,只有盛唐,晚唐已经没有诗歌可言了。到了宋代,除了东坡居士的《赤壁赋》,哪里还有诗歌的影子?元代野蛮,没有斯文可言。所以我们新诗要接祖气,要迎请诗魂,直接对接盛唐。一典一韵,我们亦步亦趋;一风一俗,我们模拟遵照;我们要言之有物,我们要一针见血,我们嬉笑怒骂,我们要有血有泪……”

不等李梦阳说完,何景明就已有些忍不住,他急着插话,于是打断了李梦阳的话,说道:“空同子开始发表的宣言,我双手赞成,只是这几句话,我不敢苟同。我们复古,我们穿越大唐,只是精神的回归。哪能像空同子刚才所言,一典一韵,也要亦步亦趋。一切都模拟遵照,怕结果会是邯郸学步。”

边贡紧接着发言道:“我们复古的目标是一致的。复古到盛唐固然好,复古到圣人时代,像《诗经》,我们就会重新创造经典,岂不更好!”边贡的发言有些像孔夫子布道,慢条斯理。

李梦阳逮住插话的机会,斩钉截铁地说:“打住!争论暂时打住。仲默主张诗歌形式自由,这未免太随便!廷实要求回到圣人《诗经》时代,要重新创造经典,这个太保守!好在我们大方向是一致的。我们不妨听听新诗友的观点。伯安、抑之、华玉,我们洗耳恭听,你们说说高见。”仲默是何景明的字,廷实是边贡的字,抑之是汪俊的字,华玉是顾璘的字。

汪俊先发言:“我们常说,上古三代尧、舜、禹,政通人和美如画,我们祖祖辈辈要复古,究竟复古到哪一步?我们要复什么古?穿古代的衣裳?说古代的话?吃古代的饭?几千年来,什么时候也没有再回到上古时代。《易经》说要与时俱进,我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既然现在诗歌的问题是徒有形式、空洞无物、毫无生气,我们发现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不就得了。一句话,我同意复古,但是更同意创新。”

李梦阳多少有些扫兴,悻悻地说:“同意复古便是与大家意气相投。华玉,你说说。”

顾璘发觉了李梦阳的失落,他有些幸灾乐祸。他自忖自己江南才子,六朝古都多少代文风浸润,自己仪表像名字一样,美如华玉,自己的诗文像名字一样美如华章,江南才是如今天下的文脉所在,没落的长安已如明日黄,复古要穿越唐朝,复古要迎请李白,有这个必要吗?天下诗坛束手束脚没有生气,自己的诗歌却是鲜活得很、生动得很,比李白,好像也不差多少。如果我生活在盛唐时代,难保不是诗坛执牛耳者。不过顾璘不想扫李梦阳的兴,就说:“李白诗仙的标杆一直是多少代文人的榜样。诗仙的气派,在云霄之上;诗仙的浪漫,像神仙一样;诗仙的洒脱,我们多少人能够做到?我们写诗作赋,不能总是闭门造车,无病呻吟。要像李太白一样,游走天下,采访风土。我同意复古,恢复担当道义的古,恢复文以载道的古,恢复通俗易懂的古。”

王守仁先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鼓掌。

该王守仁了。王守仁心里还装着九华山带回来的平静,受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的影响,今天发表的在九华山写成的几首诗,署名为“余姚居士王守仁”。王居士虽然鼓掌,虽热烈却不激烈,他平静地说:“空同子倡导的、大家推崇的诗歌复古,我非常赞同。孔圣人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可见圣人也是好古的。圣人好的是什么古呢?是上古三代的古吗?三代又是什么古呢?是不是古道热肠?是不是纯朴?比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说实话,我还没弄明白。多说自己的诗歌,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这句话,不是我的话,是我从山上一位道人那里听来的,与诗友共勉吧;多欣赏和批评我们自己的诗作,少些空虚的理论,少些无谓的争论。我们的诗歌好了,好在哪里,大家学习;我们的诗歌不好,不足在哪里,我们互相督促、提醒、改进。过去在余姚,我们有个舜象读书会,把舜和象放在一起,意思是要大家互相借鉴,自我反省,互相学习,一起进步。我也不是唱高调,我是有教训的。大前年,我上了一道奏疏,是说边务的,名字叫《陈言边务疏》。实事求是地讲,奏疏写作,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结果呢,石沉大海。后来家君批评我,我自己也反省,确实自己有责任。什么责任呢?奏疏开头,开宗明义地说,边事萎废不振,都是被大臣们搞坏了。现在想想,确实出言不慎,得罪了人,建议写得再好,也只能作废。所以我说,我们提倡复古,复的什么古?起码复个文以载道的道义之古吧。我这次去九华山,初意是去凭吊诗仙李太白的,结果呢,钻了山洞,看了云海,有感而发,写下了十几首山水诗歌。诗文还请各位诗友多批评。”

李梦阳顺势引导诗会进入第三个环节:互相发表和展示自己的新诗作。一人限一首,展示欣赏后,投票公选出第一、二、三名,评出第一名后,按第一名的韵脚,每人酬和一首。从酬和诗中,再评出第一名。两个都得第一名的话,是双状元。诗会双状元有资格为诗友会的诗集作序。

第三个环节是诗会的高潮。大家互相欣赏着,评点着。无记名投票评选的结果很奇怪,第二名和第三名票数比较集中,显然是大家意见比较一致,第一名票源分散,一人投一票,一人得一票。监票、唱票的何景明和顾璘相视而笑,笑得还有些难为情。倒是李梦阳快人快语:“这第一名,敢情我们每人投自己一票呀。怎么办?八个状元!这样吧,干脆就以今天这事为题材,以七言律诗为限,大家各自即席发挥,七步成诗,又快又好为第一。有不同意见吗?”

兴隆寺大柳树下的诗会在八个诗友的哈哈大笑中结束了。有讥笑的,比如顾璘;有自嘲的,比如王守仁;有纯粹觉得好笑的,比如李梦阳和何景明。剩下的人究竟是什么内容的笑,王守仁没有去观察,他已经懒得去观察了,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六月份的诗会,王守仁也参加了。诗会的核心人物李梦阳和何景明,还在争论你短我长。无谓的争论!没有结果的争吵!诗赋的好坏,哪能像人的身材高低一样,两下比较高低立现。

刑部的工作因为天长日久,已经按部就班,有固定套路。《大明律》就那么些条条,钦定的《案例说法》就那么些框框,复审案件不外乎比葫芦画瓢和按图索骥。业余时间,王守仁一直在琢磨山洞异僧说过的《识仁篇》和《定性书》,这两篇的文字太短了,嚼过来嚼过去,已寡然无味。《识仁篇》开宗明义,“学者须先识仁”,这个“识”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和认识,是《心经》上说的“照见”,是“心见”,心怎么会见呢?难道我王守仁的心与蔡纯阳道长和山洞异僧的心不一样,我的心是肉长的,他们的心是莲化生的?他们的心怎么会那么大,大到与宇宙万物同体?王守仁读书有经验,知道“四书五经”,有经有传,因为经典太难懂,先贤们就作传给予注疏,就像《大学》前五十八个字是经,深奥难懂,先贤们赶紧在下面给出了解释;就像《春秋》大义隐藏于曲笔中,先贤们马上拿出《左传》解说。

王守仁找来《二程遗书》,爬梳每一行字,希望从字里行间扒出程颢和程颐“识仁”的路径和方法。结果还是失望。那么以程颢和程颐为圆心,扩大搜索半径,继续扩大阅读面,增大阅读量,读、读、读……每晚熬夜读书,读得头脑昏沉,鼻孔被油灯熏得黢黑,眼睛瞪得发涩。诸翠的奉劝,王华的叮嘱,没有拦住王守仁的熬夜读书。直到有天晚上,王守仁苦苦追逐寻觅的道,连影子也没见着,倒先见到了血:王守仁连声的咳嗽,咯出了一口一口鲜红的血。王守仁看书累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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