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格竹致病 会试晕考(2/2)
“格物”两个字,在王守仁眼里如同一个乱麻团,摸不着头绪!问问朱熹先生吧?可惜老人家已经作古。好在还有朱熹先生的书在。
王守仁搬来翰林院藏经阁最完整的《朱子全书》,要检索《大学》格物的方法。王华很支持,会试考试,主要以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为准绳。一摞砖头一样的、一盒一盒的、蓝布封面的《朱子全书》,摆在王守仁面前,他有的放矢,要搜索格物的方法。对要找的,王守仁心里面没有个概念,这样一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大海里捞针,是很费劲的。捞了几天,免不了会泄气。泄了气,再鼓气。三泄两鼓,一股浮躁之气开始涌上心头,于是,头昏脑涨,两眼酸涩。揉揉眼睛,望望窗外。书房窗外,是一簇一簇的南国修竹。当年,父亲为了孝敬喜欢竹子的竹轩翁,特意找了这座住宅。性喜暖湿的南国美少年,在寒冷干燥的北方,冷缩得失去了青春的光泽,绿中泛黄,南国枝杈竹叶的浓密变成了北方的稀拉疏阔,南国的凝脂丰腴成了北方的雀斑枯黄。唉!王守仁感慨了一声,橘生淮南则为橘,竹生北京变枯枝。好在竹子挺拔向上的劲头儿一如既往。恐怕这也是爷爷喜欢它们的原因之一。他散乱的目光和一园营养不良的竹子告了别,继续到朱先生文字海洋中去捞针。摊开的一页页面上正好是有关竹子的六首诗。看来朱熹先生也喜欢竹子。这也难怪,朱熹先生祖籍徽州府婺源和出生地福建尤溪盛产毛竹。王守仁也喜欢自己家乡郁郁葱葱、翠绿欲滴的竹林,朱熹窗前也和我这书房的窗前一样,是一片竹林,这诗上说“我种南窗竹,戢戢已抽萌。坐获幽林赏,端居无俗情”。他坐获,他端居,他能够清幽无俗,清幽之心,无俗之情,出尘脱俗,就像南昌铁柱宫的德一道士那样仙风道骨,像娄一斋先生那样鹤发童颜。这两位出尘脱俗的道士和儒士,的确有圣贤的味道。那就从格竹子开始吧。说干就干。朱熹“坐获幽林赏”,我也坐着赏;朱熹“端居无俗情”,我也端居无俗情。比葫芦能画瓢。
王守仁也怀疑过:圣贤能生就吗?孔子门下三千弟子七十二门徒,对他们,圣人手把手耳提面命,也没见出第二个孔子。王守仁的疑问更加坚定了他的格竹子圣贤工程,那就是,孔子的老师是圣贤吗?好像不是!孔子是学习来的圣贤。这是娄一斋先生说过的。
王守仁端坐凝思,这一棵棵竹竿修直挺拔,我瘦削挺直,这一点是一致的。竹竿一节一节,人不也是这样吗?竹竿空心,人应谦虚。竹竿不像在老家余姚那样翠绿,那样精神,自己不也一样吗?老家温暖湿润,这里干燥寒冷,想到这里,禁不住为竹竿为自己,忧伤起来。这竹子是从南方移栽过来的,在南方老家竹子是从地下扎根出来的,就像自己上面有爹爹和爷爷、太爷爷一样,那么,如果一直往上推,这第一棵竹竿从哪里生出来的?自己也一样,太爷爷的老祖宗,或者说,黄帝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从哪里来的?王守仁愣住神了。对呀,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家乡的姚江从县城南边的四明山发源,扬子江是从昆仑山发源,昆仑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星星、月亮、太阳从哪里来的?奶奶经常念叨,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星,一个人死了,就落一颗星,一个人生了,就生一颗星,落哪里去了?从哪里生出来的?如果哪一天,太阳落了的话,这地上靠什么照明,不成了暗无天日了吗?王守仁不由得自卑起来,天天读书,书香门第,怎么越读书问题越多,这些问题会有答案吗?答案又在哪里?从来没听爷爷和父亲提起过这些问题与答案呀。也不敢问父亲,为什么呢?马上该考试了,这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你一新晋举子不好好做应考准备,却操心这不着边际的事!状元公要是知道你的想法不得把竹全砍了!王守仁,你怎么这么没用呢!你不是个举人吗?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竟然啥也不知道!无知呀!你比老家西门外的那个傻子强在哪里呢?眼前枯黄的竹叶,杂乱无章。人们都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我王守仁这满眼的横七竖八的枯枝,让人头晕;别人胸有成竹往往会志得意满,我王守仁一肚子乱竹竿,让我心烦意乱,烦死了,烦死了。王守仁猛地起身,起身太猛,又碰倒了屁股下的凳子,这更让他烦,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他一脚踢飞了凳子。一转身,另一窗户前竹林中有一簇竹竿,已经彻底枯萎了,干黄干黄的。王守仁脑子里马上出现一个词“死亡”,娘亲死了,爷爷死了,娄一斋死了,邻居家那个一起玩过老鹰捉小鸡游戏的小伙伴也死了,死死死,人都要死吗?我是不是也要死?死的念头给他身心带来了一股凛然之气,他不由得想到爷爷的坟,想到娘亲的坟,浑身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北京的寒冬里,他从心里冷到身外,又从身外冷到了心里。喜、怒、忧、思、悲、恐、惊,七天时间,在王守仁心里,这七个主角,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因为争抢主演角色,七个唱戏的乱成了一锅粥。按《黄帝内经》剧本的说法,王守仁的五脏六腑被这七天大戏闹坏了。
七天来,他吃饭少了,他吃不下;他睡觉少了,他睡不着;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多,他少气无力的时候多,他摊开书,纸面上一个个黑字像一片片杂乱的枯黄的竹叶。
考场害病 无缘进士
王守仁格了七天竹子,格来了一身病,割去了成圣做贤的心思。得病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考试日子不等人。王守仁头巾裹头,躺在床上,喝着汤药养着病。会试日子一如既往地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正式开始。三年一次考试,等不起,带病上阵吧。
北京的二月,春天只是徒有虚名,天气还停留在冬季。四季文化发端于中原地区,节令的划定,虽有天时,其实是老祖宗按中原地区气候划定的,根本没有考虑到后来的首都北京。清早赶科场,王守仁刚出被窝的热身子,本来就头重脚轻,经四更天的冷风一吹,一下子变得头虚脚重。这还不算,考场把门的军士还要检查搜身。三四千人的考生,按《千字文》“天地玄黄……焉哉乎也”一个字一个字编号,一千个字不够用,只好在各个字前再加一个或甲,或乙,或丙,或丁字。举子进场的队伍排成了长龙,临检的每个举子不能等值检的军士到了跟前才解开衣襟,军士有耐心,队伍后排的人往往没有耐心,要提前解开扣子,先迎接冷风的搜身。
等坐到考棚的号房时,王守仁原来的头虚脚重已经颠倒了个个儿,变得头重脚轻了。他上下牙咬不拢咯咯乱响,手脚不大听使唤了。
第一场试题,与乡试时一样的体例格式,只是变化一下内容。“四书”题三道:一、“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论语》)。二、“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中庸》)。三、“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孟子》)。
会试考试,举人要提前自备试卷,抬头写上籍贯、祖宗三代、出身履历和自己专修的“五经”之中的哪一部经典,交礼部印刷考题。考卷一发下来,王守仁费力稳住发抖的双手,审查考卷试题,先看到考卷抬头上的祖宗三代,父亲王华翰林院经筵官的身份,激起了王守仁的一片孝心,孝心战胜了身上的病,父亲是状元,身居翰林,是给皇帝他老人家讲说经义的,自己如果考得一塌糊涂,有何颜面面对父亲?人活一口气,天有三宝“日、月、星”,人有三宝“精、气、神”,提神鼓气,王守仁坚强地撑起病体,手不再发抖了,牙不再打战了,头不再晕了。自己专修《礼记》一科,看到试卷抬头上标注的“礼记”两字,相当亲切。往下看题目,都是老朋友。研着墨,心里构思着八股文。毕竟有病多日,心上有劲,手使不上劲。为了往手上使劲,整个身子往下坠着用劲。墨刚研好,肚子向下坠的劲把持不住,想上厕所。会试考场,厕所不是随便上的,考场纪律,必须答满两道题后才有资格上厕所。还未落墨,就急急忙忙去上厕所,是瓜田里系鞋带和梨园里整理帽檐。所以,为了避免怀疑读书人的斯文,干脆因噎废食,两道题答满前,一律不准上厕所。为了尽快上厕所,哪怕胡扯八道,你也要涂满两篇八股文。
唉,考棚本是斯文地方,奈何腹中不仅仅是学问。虽说娄一斋他老人家说过,圣贤也和常人一样吃喝拉撒,但是圣贤不至于为屎尿所困。王守仁为了得到上厕所的资格,心里委实急,但手上又不太用得上劲,心脑也不敢稍稍用力,于是只好以手代脑,遣词造句,胡涂乱抹……唉!圣贤难为日常事,内急乱了举人心。
王守仁出恭回来,心中一直提着的那股精气神也一并被排泄了出去。
气宜鼓不宜泄。精气神是靠元气发动的,久病损伤元气,王守仁再想鼓劲,可已经提不起精神了。一天的考试,他最大的感觉,是冷,是天旋地转。他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考题像一个冰块一样,他已没有力量融化考题,时间流逝给他的身体增加了更多的冷意,他的身子只有缩得更紧,紧得增加了更多的哆嗦。他费力地想出来上一句,却接不上下一句,糊里糊涂地有了一句话,又觉得上下句是水油不相溶,冰火两重天。没办法,原来思维流畅的王守仁,现在只能结结巴巴的,头顶上一句,脚底下一句,七不沾八不连,勉强把一堆杂乱的黑字拉扯在一起,笔下文章读起来像啃青柿子,滋味只有生涩,考卷看起来像夏天雨前的乌云,漆黑一片。
试卷有草纸,有正式考卷。王守仁的正式考卷,因为手无力,手发抖,比草卷好不了多少。
王守仁意志坚强,咬着牙,靠药劲撑着,把三场考试硬挺了下来。余姚考生,孙燧金榜题名,王守仁和魏朝端名落孙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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