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山寺下 诗惊四座(2/2)
得月楼酒店的特色是:一窗含山寺,双目赏明月,三只大闸蟹,四杯封缸酒。
文人相聚,无酒不成席,无诗不成会。吃螃蟹是个细活,很适合脑子不利索的文人满肚子找词。李白斗酒诗百篇,书生半酣吐醉言。县太爷举人出身,就他一个人有功名,虽说不如状元,但是真状元远在北京,不怕他笑话。县太爷几杯酒下肚,来了雅兴,要行酒令,对对子。这是小学生入门的功夫,没有人反对。县太爷体谅常思义肚里墨水不多,对他网开一面,他可以不参加,或者输了只喝醋。常朝奉过去经常偷听督促儿子的功课,耳朵边也挂有几句对子,更何况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他觉得,对对子就是胆量活,只要敢想敢说就行。男人谁也不愿意当包,不愿意当缩头乌龟。
县太爷坐庄,出上联:“螃蟹满身甲胄。”他很得意,觉得自己想出一个好句子,这令他比因接待周到受到上官口头表扬还要高兴,他一面醉着酒,一面陶醉于自己想出来的好句子,一面观察着等待着,等待着好句子的珠联璧合。王伦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了一丝蟹腿肉,占着嘴,防备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吃可算是挡箭牌,他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肉,不敢轻易咽下去,使劲想着对联,脑子里有个念头挤了进来:儿子状元,三年后封爵,我跟着儿子沾光,也要穿从六品官服,老太太凤冠霞帔,这是龙凤呈祥,龙的念头一出现,嘴里的肉来不及下咽,就脱口而出:“真龙一身金甲。”举人县太爷微微点了点头,往下看去。
接下来的赵守礼顺势而为,听到王伦口里的龙,马上想起了龙凤呈祥的成语,不慌不忙地接口道:“对得好!我的是‘凤凰满身文章’。”县太爷又微微点了点头,再往下看去。
苏演义听着以前的螃蟹、真龙和凤凰,脑子一下子陷在了动物的包围中,只得在动物群里打转,从狗想到马,从牛想到老鼠,有些着急,右手捧着茶杯,一直堵住嘴,似喝不喝的样子,最后豁出去了,出口道:“走狗一心忠诚。”县太爷摇了摇头,张口要点评一下,忽然想到,自己天天人前人后磕头作揖,不就是长官跟前的一条狗吗?一念及此,不由得叹了口气,叹着气,又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苏老师的对子。
李铁笔也被动物带进了迷魂阵,心思在动物园里转了半天,想到自己一支铁笔,点石成金,成了镇江有名的讼师,死蛤蟆也能写出尿来,见不得人被冤枉的可怜相,遇到人善被欺,挖空心思,歪歪笔尖,也要帮助他一把,尽量把死刑改成有期徒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碰上恶人先告状,就想狠敲他一笔,有了,李铁笔脱口而出:“豺狼满嘴钢牙。”县太爷不提防出现了一只豺狼,浑身打了个冷战,仿佛手里的螃蟹要被抢走一样,下意识地抓得紧了一些,于是他被螃蟹爪上的刺刺得啊了一声。一桌子食客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县太爷被刺的手。县太爷尴尬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接着来。”
钱通行干的是雁过拔毛的活,心中最先出现的是天上的大雁,天天想的是大雁,睡觉梦着的是大雁,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的对子还不错,不像李铁笔的豺狼,让人心里发慌,就胸有成竹地说:“大雁一路欢歌。”别人都是就动物身上说事,他的对子已经蔓延到路上去了。举人老爷心里还念着刚才的刺痛,也懒得搭理他,就示意常朝奉。
常朝奉天天被醋熏得乐呵呵的,心里不计较啥事,别人都在动物园里打转转,他是以人为本,首先是以他儿子为本,他尊重和稀罕自己身上缺少的文化,儿子有文化,让他脸上有光。常思义心里的对子说来就来“进士一肚子学问”,但是他很谦虚,王老先生人家儿子是状元,于是心里想着自家儿子,嘴里说着状元:“状元一肚子学问。”县太爷和王伦轻轻点了点头。
王守仁在一边吃饱喝足,正望着墙角琢磨心事,墙角上一只蜘蛛在织网,常朝奉说他爹王华“一肚子学问”,肚子里的学问他看不到,只是这蜘蛛肚子里却吐出一根根银线,像织女一样,织成一张网,于是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蜘蛛满腹经纶。”
县太爷听到这个对子,十分惊喜,道:“小公子,你再说一遍。”王守仁重说了一遍。县太爷两掌相击,同时粗粗地吐出一口气,说道:“绝对!这是今天的绝对。螃蟹浑身甲胄,蜘蛛满腹经纶。各位,我们比之小公子,年龄痴长,才情远远不如,惭愧得很,我自罚三杯。你们各位自己看着办。”几位食客虽然才识不敏,对别人口中对子的优劣还是一清二楚的,县太爷带了头,众人各喝三杯。王伦喝这三杯封缸酒,觉得比家乡的古越龙山还要有滋味。
王伦有个习惯,酒至半酣,要吟诗作赋,兴奋起来手舞足蹈,有时候是随心造新句,有时候是满口唱旧词。今天兴致所至,就着几杯酒劲,他脱口而出:“老县尊,常老太爷,各位朋友,人生难得酒尽兴,少歌不成席,无诗不是会。且听老夫歌诗一首。”李白的《将进酒》第一句在王伦心头闪了一下,他觉得不过瘾,出口成诗才显文人本色,于是道家的真情流露出来,开口道:“今天就以金山为题,即席赋诗,我抛砖引玉,献丑了,《金山寺赞》:扬子江心卧金山,禅寺浮屠遮望眼。僧家磨砖照明月,楼船江心……”王伦拖着抑扬顿挫的调门,歌吟到“江心”两字,续不下去了,嘴张着半天,没有声音。一桌子目光聚焦在王伦的嘴上,两位塾师,既是同乡,又是同一职业,斯文不能扫地,想帮他接上,心下暗暗使着劲,嘴张着,等着心里往嘴里送词,干等,就是没词。常朝奉替王伦着急:我们当老子的不能丢儿子的脸呀,名帖上沾儿子的光,场面上给儿子们丢脸,这算啥呀!可惜,香醋配料他在行,写诗作文,他是赶不上架的鸭子,于是嘴张了几张,无词可帮。
两位师爷帮人帮惯了,使出钻营的劲头,在心头找那些尘封已久的词,就是接不上茬。
县太爷一直闷着头,想把脑子里的一堆杂乱无序的文字,捋成一首诗,可无论如何也理不顺,有些怕丢丑,抬眼一看,自言要献丑的新科状元家君,进行不下去了,张口结舌,站成了雕塑。等了等,也不想客人在自己地面上留下不愉快的记忆,就拿出大堂上判案时和稀泥的姿态说:“人一喝酒,酒精麻痹舌头,说话就不利索。我也是这样。这个……”
王守仁一直趴在窗户上,隔着江水,望向金山上空早早挂出来的半个月亮,这月亮也一样照耀着上午在山寺里游览过的景点吧,扬子江、山寺、白龙洞、妙高台……正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猛然意识到,爷爷的吟诵怎么戛然而止,他转回身,发现了爷爷的窘态。刚才苏先生说过,狗还能一心忠诚呢,何况爷爷和孙子呢,救场如救火,于是他开口说道:“我替爷爷吟诗一首,《金山寺赞》: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赵守礼和苏演义一听,赞叹不已。而王伦好像梦醒一样,掩饰道:“喝多打了个盹儿。这下清醒了。”幸亏是喝了酒,脸红起来,分不清是酒醉还是不好意思。
县太爷听着王守仁的诗,觉得确实不错,记忆中自己去年主持编纂的《镇江县志》中并无此诗。于是半信半疑地问道:“小公子,这首诗是谁的大作?”王守仁朗声应道:“我随口作的。”县太爷有些疑心,自己虽是圣人的学生,但身在官场,会迫不得已说些自欺欺人的鬼话,小孩子还没开始学圣人呢,会不会因为虚荣说假话?得再考证一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再说,他望了望窗外的金山和山顶上空的月亮,郑重其事地说:“你能以月亮和金山为题,再作一首吗?”
王守仁转身向着窗外,仰望辽阔天空,对着苍穹覆盖下的小小的金山吟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如人有眼大于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县太爷有些迟疑,他能确定《镇江县志》中没有这样的诗,喜欢舞文弄墨的他,去年新编县志时,搜集到了所有关于金山寺的诗赋,这确实是新作,而且气象宏阔,有气吞金山,不,有气吞山河之势,不,甚至有吐纳天地的气概。诗境远在自己的境界之上。他发现了人才,要给县学输送一位神童,于是他两手抓着王守仁的两肩,激动地说:“我要把你推荐给县学,做廪膳生员!”王守仁仰脸答道:“我要去北京上学。”县太爷拍了一下脑袋,遗憾又兴奋地说:“我忘了这茬了,余姚小神童。神童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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